沙得利、张奉山和张德来赶到库车以后,也通过他们的关系打听林则徐下一步的行程和官府的最新动向。在扎南山衙署里当差的朋友向他们讲了扎南山内府被盗的事以后,张奉山立即说道:“刘三弟他们已经离开库车了。”他的道理很简单:这种事如果发生在内地,一下子很难弄清楚是谁干的;但是在库车,那肯定是刘三海干的,因为在新疆南部还没有别的人这样干过。偷扎南山的内府无异于在太岁头上动土,而且一下子就拿走了三百两银子,干这事的人绝不会留在库车城内等着官府捉拿,这一阵子早已跑得远远的了。
至于刘三海和王铁锁的去向,他们分析会在喀什噶尔、叶尔羌和和阗这三个大绿洲里,在林则徐要去的地方守候林则徐。也就是说,在林则徐到那些地方之前,他的身边还不会有刘三海和王铁锁带来的危险。
他们立即启程,在林则徐动身前往下一站阿克苏以前离开了库车,向着南边的喀什噶尔急驰而去。人急马快,从库车到阿克苏城六百四十里,从阿克苏到喀什噶尔九百二十里,一千五百六十里的路程,他们用了八天就走完了。
喀什噶尔分汉城与回城两个城。汉城在回城东南十八里处,是屯兵之城,因官军以汉人和满洲人为主,故被当地人称为汉城。回城就是中亚名城喀什噶尔古城,汉唐时称为疏勒,丝绸之路的大漠南道与大漠北道在喀什噶尔汇合,然后往南过红其拉甫山口和明铁盖山口去巴基斯坦、印度或者阿富汗,往西和西北过乌孜别里山口、伊尔克什坦山口、吐尔尕特山口去往浩罕国与哈萨克斯坦,这些路又七拐八弯地通向阿拉伯和欧洲各国。因而喀什噶尔被称为亚洲腹地的要冲,中西交通的十字路口。在外人看来,喀什噶尔被险峻的帕米尔高原隔绝于亚洲的东部,但在中亚人的印象里,喀什噶尔是他们最常去的城市。唐宋之间西迁到西域的回纥人建立的喀喇汗王朝,西都设在巴拉沙衮,东都就设在喀什噶尔,在他们的眼里,中亚的城市与喀什噶尔就像是一道残墙内外的两间屋子。这个喀拉汗王朝就是维吾尔人在新疆南部建立的第一个统一政权。
喀什噶尔是人文荟萃之地、物资集散之所,喀什噶尔城里自然就聚集着三教九流各色人等。沙得利在喀什噶尔有着广泛的社会关系,他很快地打听到,刘三海和王铁锁没有在喀什噶尔露过面。
这样看来,刘三海和王铁锁一定去了叶尔羌或和阗。
正当他们准备离开喀什噶尔向东南面的叶尔羌与和阗方向进发的时候,沙得利突然说:“我的妈呀!有好戏看了……”
他在这里遇见了来自浩罕国的两个熟人,就是常在他的远房表亲、浩罕国将军亚阔甫伯克的身边走动的英国籍中亚人沃索尔和俄国籍中亚人柯约夫。
在喀什噶尔的浩罕国人有他们自己的生活圈子,在这个圈子里面难免就会碰到熟人。沙得利到这个圈子里去打听他家里的消息时,这两个神秘的人物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我最亲爱的好兄弟,”柯约夫与沙得利热情地拥抱以后说,“在中国,你更应该请我们喝酒了。你说呢,我的英国同事?”
“当然,”沃索尔学着英国绅士的派头说,“我们有充足的理由。”
喀什噶尔穆斯林开的饭馆也是禁止喝酒的,只有汉人开的饭馆才能喝酒。穆斯林是不进汉餐馆的,为了能喝得上酒,柯约夫与沃索尔特地穿上了白衬衣、燕尾服、直筒裤和黑皮鞋,打扮得像西方人那样,跟着沙得利来到汉城,走进了一家四川人开的饭馆。
柯约夫和沃索尔喝到八成醉的时候告诉沙得利,这一次他们装扮成商人来到新疆南部,为的是把一批特殊的货物运到和阗大绿洲里去。在一个叫作夏合勒克的庄园里,有一位叫阿布都热希提·霍加的蒙伯克正在盼望着这批货物的到来。
“能不能把你们的生意介绍给我一点,”沙得利想把他们的底细套出来,“用中国人的话说,有钱大家赚,有酒大家喝嘛。”
柯约夫和沃索尔吞吞吐吐地告诉沙得利,他们运的是一批军火。话到这里,他们再不往深里说了。
沙得利把这一情况讲给张奉山和张德来以后,张奉山问沙得利:“你担心要出事?”
沙得利说:“一个蒙伯克只是为了看家护院的话,是用不着弄那么多外国新式火枪的。”
张奉山搓捏着胡子想了一会儿说:“我们得赶快把刘三弟找着,叫他离开那个是非之地,越快越好。”
沙得利说:“林则徐那边怎么办?”
张奉山说:“我们只能顾一头了。”
张德来小心地对张奉山说:“爹,我能说句话吗?”
张奉山说:“你说吧。”
张德来说:“我看咱们到叶尔羌和和阗去找刘三叔他们,这事不那么容易。在叶尔羌和和阗,沙大哥的关系主要在城里,打听城里的消息一问一个准。可是,刘三叔他们会留在城里面吗?他们肯定藏在乡下,乡下的消息就难打听了。靠咱们一个村一个村地去找,那可太耽误工夫了。再说,刘三叔他们肯定在想法子躲着我们,他躲在暗处,我们就更不容易找到他们。说不准林则徐都过来了,刘三叔他们把事都做出来了,我们还没找着他们呢……”
“那依你怎么办?”张奉山说。
“依我说,咱们往回走。”张德来说。
“吗个?”张奉山不屑地对张德来说,“你小孩子家别多嘴,你懂什么?”
沙得利摇着手对张奉山说:“张大伯,你仔细想想,德来兄弟的话还是有一些道理的。”
“唔?”张奉山对沙得利是很客气的,他马上显得很谦和地说,“你说说,他的话有什么道理?”
沙得利说:“咱们到喀什噶尔来以后,已经摸清了刘三叔他们没来过喀什噶尔,他们很可能没有经过喀什噶尔,而是从阿克苏过来以后,从巴尔楚克那条路上直接去了叶尔羌或者和阗。摸清楚这个情况,咱们到喀什噶尔来的目的也就达到了。接下来的,就是咱们下一步怎么走。从喀什噶尔城往东南到叶尔羌城,是四百八十里,两天半的路程;从喀什噶尔往东北走六百八十里是巴尔楚克,林则徐办完了阿克苏和乌什的事以后,无论来喀什噶尔还是直接去叶尔羌和和阗,都要经过巴尔楚克。刘三叔是冲着林则徐才到叶尔羌或者和阗去的,我们找刘三叔他们不容易找着,但是林则徐经过的地方或者要去的地方,肯定就有刘三叔。假如咱们往回走,在巴尔楚克等林则徐,然后跟他一路走,不但保护了林则徐,还能比较容易地找到刘三叔他们。我的看法跟德来兄弟的一样,咱们还不如往回走。”
张奉山点着头说:“是有道理。好吧,就按你们说的办。”
为了与林则徐同行方便,他们决定扮装成小本行商。好在喀什噶尔是新疆南部最大的陆路码头,沙得利财力也厚实,他们很容易地办齐了货物。
有趣的是,他们也装扮成了贩卖调味香料的商贩。
阿克苏与喀什噶尔之间有个叫作巴尔楚克的地方,因为扼守在去阿克苏、喀什噶尔和叶尔羌的三岔路口上,是新疆南部的兵要重地,曾经设有军镇,驻扎大军三千多人。朝廷裁撤驻南疆军队以后,驻军大部队已经撤走,由驻军开垦的大片良田,转交给了移民耕种。巴尔楚克是从前的屯田一直没有荒废甚至还有所发展的地方,经过十多年的开垦,农田熟地已经达到了二万四千余亩,所招的农户,举家而来的或者在这里安了家的“眷户”有二百多户,还有不少单身的承种户。屯垦使这里慢慢地形成了一些村庄,较大的一个村庄就成了巴尔楚克小城。
巴尔楚克系维吾尔语,意为“全都有”。其北,喀什噶尔河自西而来,又向东北流入塔里木河。叶尔羌河从南边流过来,也转向东北流入塔里木河。两河之间地势平坦,灌溉便利,草木繁茂,水利、土地、植被全都有,故而得名。从巴尔楚克沿叶尔羌河南去,是延绵七百多里的原始胡杨森林,林中树木遮天蔽日,树隙间密生着红柳和旱芦苇,沙土鼠、灰兔、狐狸、野猪、野羊窜行其中,时不时地传来沙狼和丛林豹的吼叫声,有时候还能发现西域虎的足迹。树枝上麻雀、野鸽、沙鸠、猎隼追逐喧闹,叫声美妙的角百灵和朱北雀四处卖弄着歌喉。森林中没有人烟,只有一条弯弯曲曲的沙土小道和六个孤零零的小军台。1845年4月21日(道光二十五年三月十五日)林则徐在这条路上留下了这样的日记:
……此数程皆树木蓊郁,枯苇犹高于人;沿途皆野兽出没之所,道中每有虎迹,因此次随从人多,兽亦潜踪而避耳。
这时候早已过了清明,塔里木盆地正是浮尘不散的季节。在第二天的日记中,林则徐写道:
……自阿克苏至此,每夜月色皆极淡,似为尘障所掩,光华不见。未知常时皆如此否?
林则徐是在1845年4月19日(道光二十五年三月十三日)到达巴尔楚克的。他离开库车以后,经过十二天的跋涉,穿过六百四十里大戈壁,到达了阿克苏城。阿克苏的垦荒地点在阿克苏城南二百七十多里处,可以在去往巴尔楚克的时候顺路踏勘。这次南行,所勘察的地点中有乌什。乌什在阿克苏西面二百三十里处,不在南疆交通线上,地处偏僻,需要专程前往,所以到阿克苏的第二天,林则徐与全庆即出发去了乌什。
乌什是一个三面环山一面临水的塞外小城,城市与山水浑然一体,构成一幅可居图。办事大臣官署后面有一个园林,多奇形怪姿的柳树,前任办事大臣为其题名曰“醉柳园”。
宁静秀美的小城、沁人心肺的洁静空气、姿彩撩人的醉柳园,令饱受颠簸之苦的林则徐心旷神怡。但是紧接着,他的心情又沉重起来。在第二天对乌什垦荒情况的踏勘中,失望和焦虑折磨着他的心。
乌什地处偏隅,但却是俯瞰天山南北各处通道和帕米尔高原上多处山口的要冲。乌什依山傍水,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是屯兵之地。乌什之兵对于天山以南的军事行动和大局稳定具有重要作用,因此又是战略要塞。文治武功堪称一代盖世之主的乾隆皇帝很具战略眼光,在平定了准噶尔部叛乱和大小和卓叛乱以后,在乌什专设了办事大臣,并于乾隆三十一年在乌什设立了屯田处,下分宝兴、充裕、丰盈三屯,设有屯兵千余名。而到了林则徐去勘察的时候,屯兵只剩下了三百四十人,田地大都荒废已久。康、雍、乾三代费了那么大的劲终于稳定了中国的西部边疆,可是现在,内忧外患不轻于当年,但是却兵散田废,事情怎么弄到了这步田地?究竟是谁之过?难道非得等到外国势力侵入新疆、境内叛乱成灾的时候再惊慌失措地互相指责、主战主和地吵作一团吗?对于一个国家来说,一旦有了战争和叛乱,就像一个人患上一场大病,不是病死,也是元气大伤。国家一乱,首先是百姓遭殃,还会危及皇权祖制。这更深一层的东西,林则徐不愿再想下去,再想下去,那就是大清国垮台,改朝换代。那种结果,是真正的灭顶之灾。在林则徐的意识里,大清朝即是他的终身主人,通过为主人完成官差来安身立命;同时也是他的精神寄托和精神归宿。何为忠臣?忠臣就是一日为臣,便终身为奴,不但体为奴身,更要心怀奴心,为主人而生而死,忠心耿耿,乐在其中。何为爱国?爱国就是爱朝廷,没有朝廷,哪来的国家?何为爱民?忠君就是爱民;普天之下,只有君主才是人间天子,百姓只是为供君主役使而存在;忠于皇上,让百姓得到更多的皇恩龙佑,岂不就是爱民吗?所以他完全不容自己想象清王朝的垮台。他要竭尽他的全力去阻止一切有可能危及朝廷的事情发生。
伊犁的垦荒活动,大都是在各处的废地上开展的。所谓废地,就是撂荒了的官地,以前曾被驻军开垦成良田,后来大军撤走,军屯废弃,地也就荒了。这次在乌什,他又遇到了相同的情况。造成这种状况,责任不全在当地官员,根源在朝廷。
怎样说服朝廷重新奉行屯垦戍边的政策,并把屯垦作为一种制度长期固定下去,这是一个颇费脑筋和笔墨口舌的事。为了提高效率,对乌什垦务的勘察,林则徐与全庆是分头进行的。因为过去就有较为详细的资料,乌什的官荒地和仍在耕种的屯田规划得也比较合理,他们黎明出城踏勘,统计可耕地有十万三千余亩,至天黑时便事毕回城了。这天晚上,林则徐与全庆逐一核对察得的数字,商讨向朝廷报告与进言的口径,直到很晚。第二天,他们又继续商谈,处理公牍,忙了一整天,夜里又忙到四更天才上床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