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廷训中可以看出道光皇帝的急切心情,和对林则徐饬令的严厉。林则徐是在扬州接到这个命令的。他日夜兼程赶到开封祥符黄河决口处与王鼎会合,立即调查情况,制定堵坝方案,组织人力物力,投入抢险奋战。王鼎已是七十四岁高龄,且身有沉疾,经常复发。但他陪着林则徐住在抢险工地上,日夜奔走操劳,困倦了就在轻便小轿里小睡片刻。王鼎是陕西蒲城人,出身贫寒,因天资聪慧并读书刻苦而考中进士,步入仕途,曾当过工、吏、户、刑四部的侍郎、尚书和河南巡抚、直隶省总督、左都御史,现在又官至东阁大学士、军机大臣。他的地位仅次于当朝宰相穆彰阿,是皇帝的左膀右臂,也是一个跺跺脚就会地动山摇的人物,但他对下却能以礼相待、谦虚坦诚;对上面,就是对穆彰阿和皇帝,他却敢耍陕西人的愣脾气,尽显他刚正耿直、据理不怯的性格。在议论国事的时候他常当着皇上的面大骂穆彰阿误国,与皇上意见不同时,他敢于与皇上争论。这在道光朝的内阁里是独一无二的,尤其显得难能可贵。
他也因此在还有些良知和血性的各级官员里面有着极高的声誉和威望。在关于对鸦片是弛是禁的大讨论开展以后,他极力主张禁烟。他大力促成了道光皇帝接受禁烟派的主张,起用禁烟派的代表人物林则徐,以钦差大臣的身份赴广东处理禁烟事务。林则徐离开京城之前,王鼎特意设宴为林则徐饯行。林则徐到广州之后,他大力支持林则徐的立场和所采取的措施。林则徐在广州大胆禁烟抗英,王鼎在皇帝面前努力说服道光皇帝信赖和支持林则徐,前线主将与后方高层密切配合,使禁烟运动大获全胜,成功地抵御了英军的进攻。可是,在穆彰阿、琦善等人的鼓噪下,道光皇帝反手为云,要以牺牲林则徐来换取英军将兵舰从天津海面退回广东沿海,对林则徐革职查办,以后又将林则徐从重发配伊犁军前效力赎罪。到了这种时候,王鼎想保护林则徐、保护禁烟运动的成果,已经是回天无力了;毕竟大清国是爱新觉罗氏的天下,大臣也不过是皇上的奴才,主子定了的事,奴才是改变不了的。
但是王鼎一直没有放弃救助林则徐的努力,寻找一切可能的机会设法改变道光皇帝对林则徐的处置。正在这时,黄河决堤了,王鼎利用这个机会极力推荐林则徐,促成了道光皇帝将林则徐由遣戍伊犁改为立即赴黄河工地上去效力赎罪。王鼎的想法是,在黄灾泛滥这样的国家大事上,林则徐力挽狂澜,为国家立下显赫的功劳,其功足可抵罪,皇上应会照顾到这一点,改变将林则徐充军险恶边关的决定,而重新起用林则徐。所以在黄河抢险工地上,一则是他向来办事认真,二则是为了林则徐,王鼎几乎把老命都拼上了。而林则徐,也是向来办事勤奋认真,也为了赎罪,争取免于流放之苦和皇上的早日赦免,在抢险工程中自然是付出了十二分的辛勤和努力。
林则徐是水利工程专家,王鼎有着很高的威望和综合协调能力,两人密切配合、尽心竭力,大大加快了工期,用了半年多的时间,就修复了溃毁的河堤。在中国农民祈祷一年五谷丰登的二月二“龙抬头”节之后六天,决口重新合拢了。
在工程期间,王鼎及时地将情况奏报道光皇帝,每次奏报都特意褒奖一番林则徐,为林则徐积功邀赏。谁知道等来的却是道光皇帝令林则徐继续赴伊犁军前效力赎罪的圣旨!
林则徐是欲哭无泪了,他强忍着一腔酸楚,反而劝慰老泪横流的王鼎多多保重身体、更好地为皇上效劳。
林则徐在一片凄婉悲愤中又踏上了向西的漫漫长路。
王鼎回到京城以后,因治水有功,被道光皇帝加封太子太师。他谢过龙恩,便向道光皇帝进谏,要求赦免并重新起用林则徐。道光皇帝不耐烦地挥挥手说:“王爱卿操劳多日,又年老多病,你还是回去歇息吧!”
以后王鼎再见道光皇帝,仍然苦苦请求皇上赦免并重新起用林则徐。道光皇帝揶揄地看着王鼎说:“你又喝多了吧?来人哪,扶王爱卿回家歇息!”命令太监将王鼎架出了皇宫。王鼎仍然在上朝议事的时候,为林则徐的事情向道光皇帝苦苦相谏。终于,道光皇帝被惹恼了。他大喝了一声“放肆!”甩着袍袖从宝座上起来,怒气冲冲地走下丹墀,准备罢朝出殿。王鼎哭喊着:“皇上啊!”扑过去跪在道光皇帝的身后,抓住道光皇帝的龙袍不放,苦苦哀求。
这次道光皇帝是真恼了。他拽着袍子使劲一甩,想挣脱开王鼎的纠缠。可是王鼎把他的龙袍抓得很紧,大有不答应就不罢休的意思。道光皇帝对太监吼道:“把他给我拉下去!”太监扯开了王鼎,道光皇帝气哼哼地走了。
年已七十五岁的王鼎,在嘉庆元年就考取了进士入了翰林,侍候了嘉庆二十五年,侍候道光已经到了第二十二个年头上了。
他深知帝王的脾气,也深知为臣之道。他知道事情到了这种地步,他已经没有什么办法可以打动道光皇帝了。惟一的办法就是采取极端的行动。他决心效仿春秋时卫国大夫史鱼。史鱼是有名的敢于直言苦谏的大臣。当时卫灵公重用奸佞之徒弥子瑕,疏远忠良蘧伯玉。史鱼多次劝谏无效,就写下以死相谏的遗言,然后自杀了。大臣自杀,是朝中的大事,帝王必定亲自前去吊唁查问。
卫灵公前去吊唁史鱼的时候,发现了史鱼的遗书,震惊之下决心悔过,接受了史鱼的建议。王鼎也要以一条老命去震动道光皇帝,回到家里便在当夜悬梁自尽了。这是1842年6月8日(道光二十二年四月三十日)的事。第二天早朝,军机处各大臣都到了,惟独不见王鼎。军机处有个叫陈孚恩的章京,是个神经极为敏感、特别有心计的人,死心踏地地跟定穆彰阿,成为穆彰阿的心腹。
陈孚恩敏锐地感觉到王鼎那里出事了,他溜出皇宫,骑上一匹快马,一溜烟跑到王鼎家。
王鼎的尸体还在梁上吊着,因为御前大臣上吊自杀,事必关系朝中大事,如何处理,得由皇上下旨,照常例皇上要亲自来吊唁和查问。所以王鼎的家人谁也不敢动那尸体,只是跪在地上痛哭。
陈孚恩一见这架势,就猜出来王鼎是仿效史鱼以死相谏。他以军机处特派的名义令王鼎家人解开王鼎的衣服检查有没有留下遗书。王鼎家人这才敢动王鼎的尸体。家人从王鼎的衣带中找到了一封遗书,匆匆瞄了一眼,大意是痛陈穆彰阿的卖国罪行及其严重后果,并极力推荐林则徐。
陈孚恩将王鼎的儿子王沆叫到一边说:“昨天你父亲在御前议事时说了这些话,结果引得龙颜大怒。现在如果把这封遗书呈给皇上,皇上会更加恼火,认为你父亲是以死要挟他。皇上是再也不愿听到这些话了。如果就这样呈奏上去,皇上盛怒之下,不但不会追封你父亲的谥号、给你们赠送优厚的抚恤,反而会剥夺你父亲一生的功名。更严重的是,皇上一怒之下发个旨,你就一辈子休想当官走仕途了,误了你一生的大好前程。不如把这封遗书先交给我收存起来,到合适的时候再呈奏皇上。这样你父亲可以死得荣耀非凡,而你也可以沾你父亲的光有了进身之阶了。”
王沆在两年前刚被点中翰林,现在还只是一个庶吉士,他不想因为父亲的死而影响他的前程。稍加思考,他便同意了陈孚恩的说法,把父亲的遗书交给了陈孚恩。王沆还在陈孚恩的口授下写了一个向皇上报丧的奏章,说父亲突发急病,因年老体弱,抵抗不住病害,已于夜里死去。死前曾教导子孙永记皇恩,最后口中念着“吾皇万岁万万岁”而咽气,云云。
陈孚恩将王鼎的遗书往袖子里一塞,跑出门去,打马跑回了军机处,把那封遗书交给了穆彰阿。道光皇帝听说王鼎暴疾而亡,表示极为震惊悲伤。他命令王公大臣们都去祭拜王鼎,同时晋赠王鼎太保,赐谥号文恪。下令对王鼎以隆重之礼下葬,将王鼎的牌位供进贤良祠中。但是王鼎悲壮的尸谏却被隐瞒过去了。
他是怎么死的、为什么而死,道光皇帝始终不知道。也就是说,王鼎的死没有达到目的,他白白地死了。
林则徐是在去往新疆的大戈壁上听到王鼎的死讯的。他顿时感到整个天宇倾覆,向他一人砸了下来,眼前一黑,他瘫倒在地上。
王鼎不争气的儿子王沆因为已经没有利用价值了,穆彰阿一伙再也没有关照过他,甚至还为他在关键的时候出卖亲生父亲而鄙夷他,根本不推荐他升任个官半职。只是道光皇帝感念王鼎的愚忠,提拔王沆当了个翰林院的编修。由于受到全国有良知的士绅官学的一致谴责,王沆无颜再在京城和官场上混,悄悄地回了陕西老家隐居起来,终生没有再出山——这是后话。
林则徐坐在被洋人称为“震骨器”的那种轿车里,在青灰色的硬石戈壁和簇生着白花花的碱壳的盐碱地上颠簸着。他掐指算着时间,距三年前在河南黄河决口合龙工地上接到令他仍然充军新疆的圣旨的那一天,还有一两天了。他觉得应该作一首诗,于是便微皱起眉头、半眯上眼睛,在心里组织着诗句。
“父亲,父亲!”林聪彝驱马凑近轿车,在轿篷小窗外叫着林则徐,声音中带着一丝紧张。
“有什么事吗?”林则徐问。
“您朝后看。”林聪彝说,“昨天跟着我们的那两个人,今天又跟在我们后面了……”
林则徐转过身去,掀开后面的轿帘向外看去。在他们后面约一里路的地方,有两个骑马的人,看不清楚他们的长相,但可以感觉到那是两个身体强壮的汉子。从昨天开始,那两个人就一路跟随着他们。那两个人既不像一般的行旅那样走上前来搭个话,以排遣旅途的寂寞;又不像赶短程办急事的农民、牧民或者官府的差役。他们始终拉开距离不紧不慢地跟随着。
林则徐挪到车轿的前面,掀开轿帘对赶车人说:“停车!”
赶车人勒住了马,车停下了。林则徐从车上下到地上,装作到路边上去小解,向后面观察着。
那两个骑马的人也停住了,没有下马,在向这边张望着。
林则徐看了看林聪彝说:“果真是冲着我们来的。”
林聪彝担忧地说:“会不会是……”
林则徐摆摆手止住了林聪彝的话,捋着胡须沉思片刻,对林聪彝说:“彝儿,你骑马过去会会他们。”
林聪彝一愣,但他很快地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他点点头,勒转马头,两腿一夹马腹,摇一摇马鞭,那马便撒开蹄子,向着那两个人奔去。
那两个人见林聪彝打马奔向他们,勒得他们的马在原地兜着圈子,显然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过了一会儿,见林聪彝离他们越来越近了,这才一齐调转马头,向着盐碱荒原深处的一片生长着芦苇的沼泽地跑去。
林聪彝见那两个人调转了方向跑远了,便跑了回来。林则徐已经上了轿车上路了,今天的驿站相距比较远,必须抓紧时间赶路才能在天黑前到达。
林聪彝追上父亲的轿车,凑近小车窗说:“父亲,你有没有要吩咐我的?”
林则徐在车内说:“没有。”
林聪彝仍然担忧地说:“他们是什么人呢?”
林则徐说:“小心一点就是了。”
林聪彝说:“今天到了驿站,借几个差兵明天送我们吧。”
林则徐说:“到站以后再说吧。”
林聪彝回转身向后面看去,荒原上没有人马的影子,那两个人已经不知道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呢?”林聪彝仍然在默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