库车的垦荒地点在一个叫“托依伯尔底”的地方,这个地方以后被正式定名为“托依堡勒迪”。虽然林则徐事先了解到库车西南面的荒原碱滩都叫托依堡勒迪,但是到了荒原上,才真正感觉到了这块荒原的广阔。发源于天山山脉西南部、汗腾格里峰脚下的库车河,出山以后汇集了几条支流的水量,发育出了曾繁衍古龟兹国的库车绿洲。尔后,库车河顺着地势由西北流向东南,流进塔里木盆地,消失在距塔里木河不远的一片沼泽之中。一路上,库车河时不时地让青灰色的硬石戈壁萌生出大片的红柳、茅草和胡杨林,形成一片片荒原,从库车绿洲一直延伸到塔里木河两岸。在新疆南部,凡是可以生长红柳、茅草和胡杨的地方,只要有水,都可以开垦成农田。库车的垦荒地点选在距库车城西南七十多里的地方,选在这个地方一是考虑到离城近,便于管理,再就是考虑到便于拦河开渠,解决农田用水。
托依堡勒迪是维吾尔语,“托依”意为婚姻、亲戚,“堡勒迪”意为完成、结束;托依堡勒迪可以直译为“完婚”。但是作为一个地名,托依堡勒迪应当意译为“喜庆之地”。这样一个充满美好和温馨的名字怎么会落在这片亘古荒原上呢?其中必然有一个说法。
托依堡勒迪这个词,在属性上具有女性的含义。这样就可以大略勾画出这个地名的来历:一位美丽的姑娘爱上了一位勤劳勇敢的小伙子,可是他们的爱情遭到了嫌贫爱富的父亲、贪婪凶狠的恶霸或者保守、狭隘的乡邻们的无情摧残,演绎出了一段凄婉动人的故事。后来,这位姑娘勇敢地冲破重重艰难险阻,与自己的心上人私奔了。他们穿过四十片戈壁,越过四十个沙漠,翻过四十座高山,涉过四十道大河,最后来到了这里,按照神的启示停留下来。他们以天和地为证人,以星星和月亮为宾客,在这片荒原上举行了隆重的婚礼。有情人终成眷属,他们完婚了,这里因此而成了喜庆之地。
林则徐来到这个喜庆之地的时候,一望无际的荒原上还是黄羊、狐狸、野猪和野兔子们的乐园。偶尔见到杂树丛中飘出几缕炊烟、传来几声驴嚎狗叫,那是只有数户人家的小村子,且村与村之间相距甚远,分布极其分散。官荒地是一片平坦的茅草地,茅草都被放火烧光了,到处是黑色的草茬和灰白色的草灰。
官员们的轿车在官荒地的边缘停了下来,只见地上跪下了一群头戴裘皮或小羔皮帽子、身穿黑缎子长袍的维吾尔人,他们是库车城和城西南一带地方的各级伯克,他们提前来到荒地上,跪迎林则徐一行的到来。一群衣衫褴褛的士兵和戴着羊皮帽子的民工在用坎土曼挖着散布在荒地上的小土丘。有人大声喊道:“钦差大臣全庆全大人、林则徐林大人、库车办事大臣扎南山扎大人到!”士兵和民工们慌忙放下手中的工具,在原地跪下了。
“他们在平整土地。”库车办事大臣扎南山扶林则徐下了轿车,他指着那些士兵和民工对林则徐与全庆介绍说。
林则徐见全庆也下了轿车,向全庆一躬身:“全大人请!”他请全庆走到前面去。
全庆则也向林则徐躬身谦让道:“林大人请!”
林则徐说:“有罪之臣岂敢占先?还是全大人请!”
全庆诚恳地笑着说:“少穆兄,你德高望重,威震四海,名播五洲,我等怎敢站到你的前面去?”
林则徐也诚恳地说:“圣旨上明示小汀学兄名字在前,你当然应当占先为上了。事关皇权祖制,则徐不敢造次。”
扎南山在一旁看着,哈哈大笑道:“二位钦差大老爷,你们慢慢地谦让吧,我就先以地主的身份发话了,可不能让人家老跪着。”他走向前去,对着伯克们做了一揖,道:“有劳各位伯克了!各位请起。”又向着士兵和民工们挥了挥手,对传令的军官道:“叫他们继续干活吧。”
伯克们静悄悄地站起来,从两边退到官员们的后面去了。随着传令官的吆喝,士兵和民工们也站起来,又拿起工具去挖土。
扎南山指点着,向林则徐和全庆介绍这片官荒地的情况。林聪彝已经扯着量绳、扛着步弓走在官荒地上,弥漫的沙尘立即落满了他的全身。
看着林聪彝一副文弱的身板走在这边塞的风沙之中,一股热滚滚、酸溜溜的心浪从林则徐的心里涌起,在喉头那里冲撞着,有一股还涌上了眼窝,一汪浊泪在林则徐的眼眶里波动着。
林聪彝已过了而立之年,正是一个人奠定一生的基础的时候。如果一切照常的话,要求功名,林聪彝一向勤奋刻苦,天资高,悟性好,学业抓得很紧,现在应当参加举人或进士考试了;要走仕途,林聪彝满腹经纶,且颇有出臣为将之才,现在应当能有个一官半职了。可是,就是为了照顾父亲,他舍弃学业和赶考的机会,长别年轻的妻子,跟着林则徐来到了新疆。林则徐协助布彦泰开荒屯田的时候、林则徐亲驻工地捐修阿齐乌苏老龙口段河渠工程的时候,林聪彝随侍父亲左右,在生活上无微不至地照顾林则徐,还跑前跑后,督工传令,经常亲自组织民工、亲自指挥艰险工段。他不能安下心来读书,为了帮助父亲对田亩和水工的核算,他刻苦学习算学,很快掌握了田亩面积和水工体积的计算方法。这种技能,在正统的官员眼里,是商家和小吏的勾当,读书人和为官者是不应当学那玩意的。
现在,林聪彝又一路服侍父亲来到这遥远荒蛮的原野上,为了减轻父亲的辛劳,他干什么都一丝不苟。此刻他一头扎进沙尘中,像一个满身泥污的乡村师爷一样,肩上背着一个装着算盘和罗盘的褡裢,亲自放绳定基线,亲自弓身在荒地上测量着地亩面积。
“是我耽误了这孩子!”林则徐在心里说。他抬起手来,想擦一擦滚出眼角的泪水,又觉得这样不妥,有失身份,便又放下手去,从袍襟里掏出手帕,很斯文地擦擦眼睛。
“少穆兄,”站在一旁的扎南山说,“这里风沙大,请到那边的沙丘上去坐着吧!”顺着扎南山手指的方向望去,半里外的一座死沙丘上已经搭起了一个席篷,仆人们在席篷的旁边生火烧水,蓝黑色的烟飘向灰白色的天空,在这空旷的荒原上很是显眼。
林则徐习惯性地向扎南山和全庆拱一拱手说:“多谢了!二位大人,你们请便。”说着要去追林聪彝。
扎南山劝阻道:“少穆兄,那种事还用得着你亲自去干吗?”
全庆也在一边打趣道:“少穆兄是不是想体验一下扶锄翁的意境啊?”
林则徐一笑,“二位,我跟你们可不一样啊,皇上不是叫我来效力赎罪的吗?”朗声笑着走了。
林则徐叫住了林聪彝,加快脚步追了过去。林聪彝对林则徐说:“父亲,你去歇息好了,这里有我呢,你尽管放心好了。”
林则徐没有说话,用手势令林聪彝继续测量。他将书写板平端在胸前,跟在林聪彝后面做着记录。这块书写板还是林则徐到了伊犁以后发明的。自从被罢了官并发配伊犁充军以后,他几乎一直在长途跋涉之中,在野外活动的时间比在室内的时间多,需要记录文字数据、勾画图形,总是因为找不到书案台面而极感恼火。到了伊犁,组织和实施垦荒与开渠,有大量的文案工作需要他在现场完成,于是他就想到了做一块用于野外书写的案板。他与木匠一起动手,用一块薄而结实的核桃木板,上端嵌进一个铜皮做的可以开合的墨盒,还有一个可插铜笔帽的小孔;下端是放纸的地方,用一根细钢丝压住纸的右端。这样,就可以一边走动一边书写记录,写完一段,为了防止毛笔干结,可随手将毛笔插进铜笔帽里。
林聪彝在前边大声报唱测得的数字,林则徐在后边记录。一块地测量完了,父子俩就蹲在地头上,林聪彝从褡裢里抽出算盘,一边小声地念着口诀,一边熟练地拨着算盘珠,计算着田地的面积。算完一遍,林则徐再读一遍数字,林聪彝再重新计算一遍,确实无误了,林则徐才将数字工工整整地写在后一页上。
在这一天的日记里,林则徐这样记述道:
“……遂周历四至,逐丈较量,计地六万八千余亩……”
因为忙到很晚,无法回城休息,好在离官荒地十几里的地方有一个叫做托克苏托玛的维吾尔族小村庄,官员们就到村庄里,在维吾尔农民家里借宿,下级官员、仆人和兵丁们则就着破毡烂席、柴垛草堆,凑和着过夜。
村里人极为恭敬和热情地接待了他们一辈子见过的最大的官,要宰一只羊来招待官员们。可是这些生活在荒原深处的农民们过惯了悠长的日子,没有时间观念,他们慢悠悠地忙活到半夜才把肉煮熟,林则徐吃饭的时候,已经是亥时了。
林则徐是在1845年的3月22日(道光二十五年二月十五日)
抵达南疆重镇库车的。履勘新疆南部的垦务,要去的地方按交通线自北向南依次为:喀拉沙尔、库车、阿克苏、乌什、喀什噶尔、叶尔羌、和阗。按事先的约定,他和全庆对新疆南部各城垦务的履勘,是从库车开始,待返回天山北道的时候再顺路察勘喀拉沙尔的垦务。在这之前,林则徐在他的日记中对所经过的路途作了这样的记述:
(二月)初三日(1845年3月10日)甲午。晴。……未刻至乌沙克塔尔台。此八十里较长,台屋亦不及昨日之清洁。
适起西风,尘沙甚大。此台之东,有大玉三块,闻系乾隆年间由和阗入贡,运至此地,忽抬不起,奏奉谕旨不必运送,遂留于此,今视之若小山然,盖未琢之璞也;其旁露出一面,碧色晶莹,可玩而不可凿,亦神物也。……
(二月)初五日(1845年3月12日)丙申。晴。辰刻行,多沙路,尘灰甚大,且多坑窝。二十里过芨芨草湖,至树窝子,有居民三家。又四十里曰卅里格达,有店数处。又二十二里曰八里格达。沿途洼坑尤甚,车极颠簸。格达之号,诚不虚矣。
再八里即喀喇沙尔城。全小汀及本城章京常寿、特克绅布、扎克当阿、游击松龄俱郊迎。行馆在城外,小汀坚邀余住其署中,从之。晚与小汀共饭。
(二月)初八日(1845年3月15日)己亥。晴。……将至库尔勒,则皆回子田地,土脉细润,水亦甚充。过小桥四道,其下河流甚驶。见回人起土撒种,询之,乃种木棉也。是日计行百四十里,夜在库尔勒军台宿。此处铺户数十家,居民百余家,每年可出木棉百万斤;有回城一座,距台二里许,驻阿奇木一员。
(二月)十二日(1845年3月19日)癸卯。晴。卯刻行,路甚崎岖,时防履辙。……又二十里至洋萨尔台,此处民回杂处,汉民亦赁种回田;并有典铺一家,山西人所开也。……此数程中,以洋萨尔之水为佳,宜葫芦携带为便也。是日路险而长,且多绕越,计行一百六十里,实则不下二百里。自卯至酉,不免车殆马烦矣。布古尔回城距台二十余里,其阿奇木伯克来台迎接,遣人辞之。
(二月)十三日(1845年3月20日)甲辰。晴。辰刻行,甫里许,即下一坡,行洼泽中,尽是泥淖。回众争以草土填路,沿途每一二里,即有洼处。上下坡陀,冲泥涉水,不可胜计;幸处处皆有回人撒草,轮尚不陷,如是者三十里。……自此以西,为库车界,地名沙河子,皆粗沙碎石之路;虽车声如吼,却无泥水之患,如是者五十里。过此则为土路,尘又扑面矣,如是者二十里。……是日行一百里。此地水甚臭浊,台兵送冰水来,尚可饮。是夜亥刻春分,内地则在子刻。
(二月)十四日(1845年3月21日)乙巳。晴。……七十里岚岗,有一回子住屋,颇为洁净,在此为食。……有两城回子阿奇木伯克,俱来迎谒,即令归去。
(二月)十五日(1845年3月22日)丙午。晴。黎明行,多土路,灰尘甚大。三十里有土屋。又十里为二十里阑干,土屋数家,库城文武来迎。又十五里为一棵树,扎南山亲迓至此,设毡庐与之小坐。又三里许,有迎送亭。再里许,过一渠,入库车城之南门,回人于山楼上鸣金奏乐。……
库车办事大臣扎南山对林则徐的欢迎,动用了当地的最高礼仪。
库车即是汉唐时代著名的龟兹国,以龟兹乐舞名噪天下。但是沧海桑田,现在早已不见了当年操印欧语系、血缘来自高鼻深目的雅里安人种、兴盛佛教文化的古龟兹人。南宋以后,这里为伊斯兰教所淹没;紧接着,金戈铁马的元朝就征服了塔里木盆地,但是没过多久,作为征服者和统治者的蒙古人也皈依了伊斯兰教,与喀喇汗王朝的遗民们共同创造了察合台文化,这里已经是操阿尔泰语系突厥语族东匈语支、属于蒙古人种西亚类型的维吾尔人与蒙回的聚居地之一。龟兹古韵也早已经为维吾尔乐舞和库车民歌所取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