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人心中圣德太子是一位永远的圣人。圣人与富士山有关联,富士山也就成了日本人心中的灵山。历史上日本很多宗教团体都喜欢在富士山周边密集,就是出于这个缘故。现存东京国立博物馆的国宝《圣德太子绘传》,是最为古老的描绘圣德太子生涯的绘画。时间大约是在1069年(延久元年)。这是依据917年成立的《圣德太子传历》中的故事而创作成的,有初期“大和绘”的代表之称。画中的富士山是细条的圆锥台形,据说这一艺术手法是为了强调富士山的高度。
江户时期女性穿着的正规和服上也有许多采用描绘着富士山的图案。除了日常华丽的衣装以外,令人感兴趣的是武士们的战斗用具上,例如:全身铠甲、护身、征战装、刀鞘及刀柄等,也描绘着富士山。使用南蛮胴(将西洋铠甲改造成的日本铠甲)做成的征战用具,背上的图案是富士山。浴血奋战的武士们靠“富士(FUJI)”与“不死(FUJI)”的谐音,祈求自身的安全。传说丰臣秀吉爱用的黑黄罗纱的征战服上,也画有三座山峰型的富士山顶上的熊熊神火,祈祷作为灵山的富士保佑的心愿。
这里的逻辑点在于:太子信仰是日本人的一个基本信仰。而太子又与富士山有关联,所以富士山也就成了日本人的信仰山。但问题在于,圣德太子这个人物是否属于“实在”,现在还是日本学界争论的一个话题。占主导地位的意见认为圣德太子这个人物并不存在。用一个不存在的人物来虚构所谓的信仰,这个信仰不就成了富士山顶上飘忽不定的云彩?
(十) 作为诗歌的富士山文化
富士山是火山造化而成的大自然馈赠物。千百年来日本人为此顶礼膜拜,文人雅士们更是竞相讴歌。日本最古老的和歌集《万叶集》就已经收有11首描写富士山的诗篇。其中最为著名的是8世纪奈良初期的宫廷歌人山部赤人,他赞美富士山的名句为:
出了田儿浦,
遥看富士山。
皑皑白雪降山巅。
日本文艺评论家小林秀雄说,假如你觉得这首歌很美,恐怕不在字面意义,而是赤人眺望富士时产生的不可名状的激动心情打动了你吧。在山部赤人的笔下,富士山是个超时空的存在。如果说西国的筑波山是个亲切与平凡的集合概念的话,那么东国的富士山则是个高贵与神秘的集合概念。由于高贵受到尊崇;由于神秘受到敬畏。在主观意图上,赤人的诗歌并没有涉及富士与人间生活的关联,再次表明了富士山是远离俗世人间的神圣存在。
赤人的这首短歌,被日本人视为咏唱富士山最古老的一首。之后是东歌,也就是东国的民谣,年代难以确认,或许比赤人还要古老,但没有富士诗歌残存。再之后是高桥虫麻吕,他从甲斐侧面咏唱富士山。同样是描述富士山,赤人的笔下是雪富士,而虫麻吕展现的是火富士。在长歌中他写道:
甲斐与骏河,富士立其间。
山高云不过,飞鸟越巅难。
火为落雪灭,雪为火融减。
他可能看到了火山爆发后的富士山,所以他的笔下是火富士,是个“其灵无以名,其妙无以言”的火富士,而赤人有神山的意识,所以他笔下的富士山也只能终年白雪皑皑。
完成于905年,由醍醐天皇下令编撰的《古今和歌集》,则把富士山描写成燃烧爱恋的象征。如藤原忠行的诗句:
与君相见面,能否不分明。
富士山头火,常燃是我情。
有“樱花歌人”之称的西行,有一首生涯中最为自信的和歌:
富士起云烟,随风飘天边。
不知逝何处,宛若吾遐念。
西行还有其他三首咏唱富士山的和歌,都不见精彩。属于即便不看山也能作诗的一种。但是这一首和歌确实是看了富士山后才咏唱的。他曾经二次从京都来到关东,在京都看不见的震撼,在关东看到了。他眺望到了富士山峰上随风飘动的孤云,以此遐思俗世尘间。
到了镰仓时代,那时已经有很多日本人看到过富士山了。如镰仓幕府的开创者源赖朝的歌:富士烟火遮晴日——就是看到了富士山。但他的儿子源实朝对富士山缺乏感觉,在众多的诗歌中,只留下恋歌富士和雪中富士两首诗歌。
同样是富士山,芭蕉的——
阵雨忽降忽停,云雾缭绕。
不见富士山的日子亦别有一番情趣。
他从不同的视点抓住了一个观念上的富士山。到底还是芭蕉来得老辣。
与芭蕉同时代的,即元禄时代国学者契冲(1640~1701年),他感受到了富士山精神性的一面,仅富士题材的诗歌就写了百首以上。日本文化最为纯粹的东西,通过富士山得到了体现。所以与景色相比,契冲咏唱的是日本精神的真髓。在观念上自觉地将富士山与日本精神相结合,大概是从契冲开始的。
在歌舞妓狂言《争风吃醋》中,有这样的脍炙人口的台词:
西有富士岭,北有筑波山。
两者不相上下,宛若伊达小袖。
京都的俳人与谢芜村回想着自己的江户之旅,留下了生动鲜活的千古名句:
新绿叶丛淹没中,
只余富士一孤峰。
在江户时代的安永年间出版的一部提名《名所方角集》的俳句集里,在富士远眺的题目下,辑录了如下几首俳句:
明月皎皎骏河町,朦胧可见富士影。(素龙作)
富士山顶雪飘飘,此景五分属江户。(立志作)
今日除夕,远眺富士,以忘旧年。(宝马作)
当然,提及富士诗歌,不能忘记的是太田道灌(1432~1486年)的诗作。这位江户城的最初打造者,在回答天皇问及他的住居情况时,用诗歌回禀了天皇:
下臣之隐庵,近海连松原。
富士山雄姿,隔窗入眼帘。
原来,居住在京都的天皇,对富士山并不知情。而对这位风流倜傥的战国武将来说,富士山却成了自家屋檐下日常风景的一部分,用他的诗话来说是“隐庵”。
有“日本李杜”之称的石川丈山(1583~1672年),写有汉诗的富士山,堪称汉诗杰作:
仙客来游云外巅,神龙栖老洞中渊。
雪如纨素烟如柄,白扇倒悬东海天。
后人常说的富士山“扇悬东海”就是出自这首诗。把宏伟的富士山形容成一把手摇纸扇,这里玩的是轻巧与微缩,表现了万物先往小里缩的民族性。“白发三千丈”之类的并不是他们的最爱与擅长。
诗人北原白秋(1885~1942年)也是在看了富士山后被其秀丽感所迷惑。在这之前诗人对富士山一点也不关心。为了能写出更多更好的富士诗作,他特地搬家至每天能看到富士山的三浦岬附近。后来与人妻私通,被其丈夫以通奸罪告发,但仍坚持创作富士诗歌。最后得了白内障,看不见富士山了,就以他人叙说的富士加以咏唱。他的名作《恋情》小诗,表面上是写一位姑娘,但实际上是写那光彩熠熠的富士山:
跳舞的那个姑娘
你,只有你,
在昏暗中光彩熠熠。
有日本评论家说,富士山在北原白秋的心中是永远的生。
当然,不能忘记的还有草野心平的《富士山 作品第九》:
莽原吞息。
鬼镜的月。
清澈鲜明。
(十一) 作为小说的富士山文化
日本最早的故事作品是《竹取物语》。其结尾处有写富士山顶上的烟:
骏河之国的富士山顶燃烧起了不死药的烟,至今还缕缕上升。
据考证,这是对富士“贞观大喷火”的描述,有了最初的“科学考察”的意味。
而稍后的《伊势物语》中的主角在原业平是个有名的好色美男子。生涯中他与女性缠绵的人数据说达到了3733人。为什么是3733这个数字。据说这个数字相当于富士山的高度。千年前的日本人就会玩黑色幽默?难以入信。但富士山接近这个高度倒也是事实。
问题在于《源氏物语》。这部集日本故事的大成,号称世界最早的长篇小说,有写富士山吗?人们的关心度自然会很高。为此日本的源氏学者们考证来考证去,终于发现了在全卷54帕中,有两处提到了富士山,一处是在“若紫”卷:
赏玩之后,源氏公子回到寺内,诵了一会经。近正午时,便开始担心疟疾是否发作。随从说道:“公子不如到外去散散心,倒可忘掉那病根也未可知。”他便依言出得寺来,登上后山,向京城方向眺望。但见云霞满天,四处弥漫;万木葱茏,时隐时现。他赞道:“真像画儿一般。住在里面的人,定如神仙般无忧无虑。”随从中有人言道:“这风景还算不上最好的。如果公子再走远些,到那高山大海边去,一定更是开心,那光景才胜似图画呢。譬如东国的富士山,某某岳等。”也有人将西部的某浦、某矾的风景活灵活现地描绘出来。这些人说东道西,好让公子释怀,终于忘了疟疾。
这里,从随从的口中提到了“东国的富士山”。照理说,身居京都城的作者紫式部是看不到富士山的。她是从哪里来的富士意象?这是个谜。是当时时有所闻的富士大喷火?如是这样的话,富士山应该是个恐怖的形象。又从何而来“胜似图画”的“光景”? 实际上不但紫式部没有看到过富士山,最终连源氏公子也没有见过富士山。他的一生都是在西国度过的。如摄津的须磨、播磨的明石等地碾转往往。
还有一处是在“铃虫”卷:
第二年夏天,正值六条院荷地中莲花繁盛。尼姑三公主所供奉佛像落成,便举行开光典礼。源氏亲自操办此事,一切应用物具均置办周全备至。他通过三公主所在的西厢时,向里探望,但见里面集聚着五六十个严妆侍女,显得拥挤不堪,暑热难当,有些侍女被挤出,站于北厢廊下。四处置放的香炉香气流溢,黎郁芬芳之气弥漫四处。源氏走进去,教那些无经验的侍女道:“焚烧熏香,须以微火,令人不知烟从何处出方好,如同富士山顶的烟那般浓厚,便大煞风景了。”
这里源氏将香炉之烟联想成富士山顶之烟,表明平安时代的人们,对富士山的印象就是终日燃烧之山,连神也不能将之扑灭。
一个是“胜似图画”的富士山,一个是“大煞风景”的富士山。作者紫式部写了个矛盾的富士山,写了个阴阳不明的富士山。
到了明治以后,夏目漱石写《三四郎》。小说中写主人公上京赶考,碰到一位留着胡子的绅士,便开始交谈。那位非常诚恳的绅士跟主人公说了这么一番富士山的话:
“啊啊,非常优雅啊,西洋人到底非常优雅啊!”于是又说道,“我们两个人真是可悲啊!这样的脸、这样弱的身体,不管再打多少次日俄战争的胜仗,即使成为世界一等国家,都不行哟!且看看我们的房子和庭院,都跟我们的脸差不多。你这次初去东京,富士山还没见到过,不是吗?现在能看见富士山,请您看一下,那是日本最有名的哟!除了富士山,其他没什么东西可以自豪。但是富士山是天然的、自然的,从以前传下来的东西,遗憾得很,它不是我们所建造的东西哟!”
一般认为,这段经典语录是夏目漱石对当时高扬富士国粹主义的一种批评。特别是针对地理学家志贺重昂的《日本风景论》的一种批评。国土美、富士美与民族精神接轨,与意识形态挂钩,是从他的这本书开始的。当然,《日本风景论》中也有不少写富士山的名句。如:秋高气清,天长无纤云,富士高峰,巍然耸立在武藏野地平线上,月中高处芙蓉万朵。
而那位生于希腊、长于柏林、学于英法,完全被日本文化的魅力所迷倒的英国人小泉八云,在改名的第二年,即1897年8月24日的早晨3点30分,从富士山东麓的御殿场登山朝拜,写下了著名的散文名篇《登富士山》。文中最为精彩的几段:
“给我十亿美元今天我也不愿前进一步。时间是下午四点四十分。高度一万零六百九十三英尺。”
他看到了富士山辉煌的落日:
“要转身不看这样一种奇观是不可能的。我观看了又观看,直到落日改变了云的颜色,把絮之海变为金羊毛。半绕着地平线,一条黄色的光带扩大着、辉耀着。”
第二天。
“晨六点四十分——向山顶进发。”
“一万二千英尺,主要的是——绝顶!时间早晨八点二十分。……小石屋!神道教的有牌坊的神祠;冰凉的水泉,人们称之为金泉;刻有一首汉诗和一只老虎图样的石碑。”
这就令人神往了。那是一首什么样的汉诗呢?那神符一般的文字符号,竟然多少年前就现身在异国的圣境。难道神意在绝顶?如我登临。
进入到昭和年代,太宰治1939年创作的《富岳百景》是其代表。小说的开头就打破了一种美的幻想论:
富士的对顶角,广重画的富士为85度,文晁画的富士为84度左右。但根据陆军的实际测量而制作的东西及南北断面图来看,东西纵断对顶角为124度,南北纵断对顶角为117度。不仅广重、文晁,一般画中的富士大都是锐角,山顶细高而苗条。但富士山绝非挺拔秀丽的高山。假如我被鹫从印度或者某个国家攫来日本,掉落在沼津附近的海岸,猛然看到富士山的话,大概也不会怎么惊叹。
富士山不挺拔不秀丽?所以只能是 “月见草与富士山最为相配”? 太宰治的这句名言,至今还刻写在石碑上,矗立在富士河口湖町的御坂山腰处。
他还写在一个冬天,独住一室的小木屋。杯酒下肚,一夜无眠。站起来小便,从厕所的四角窗口处,看到了富士山。小小的,全白,左侧方有点倾斜,富士山不能忘。
这就是有名的“从厕所看富士”。厕所总是与肮脏相连。但人的基本生理又必须在这里完成。从这里能看出伟大和雄浑?只能是这位“无赖派”突发奇想了。这当然是难以忘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