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最后一个战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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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刘风嗔怪地,老爷爷,还不把我们庭长请进屋里去,总不能在院子里站着说话吧。

刘允笑了起来,快进屋去吧,屋里没有椅子,更没有沙发,就坐炕沿吧。

因为是老式窗户,屋子里的光线也不明亮。走进屋里,屋子里弥漫着一股老人特有的那种气息。那是一种说不好的气味,婴儿身上有奶的气味,男子汉身上冒出来的生硬的光棍气味,女人身上更有一股让人心惊肉跳的体香,而老年人的身上,尤其是年纪大的老年人,他们散发出来的是一种让人感到悲哀和凄凉的信息。这种信息有着极强的感染力,走进来我就被它深深地桎梏着,简直不敢大口喘气。

老人从一只铝壶里给我倒了一碗清冽冽的凉水,在递给我水碗的那一瞬间,我看到他从袖管里面露出的那截短短的手臂是黑色的,好象是木乃伊的皮肉,也好象一段经过燃烧过的已经炭化的树枝。

他说,这是真正的矿泉水,你尝尝,甘甜甘甜。

这水的确好喝,一点不苦涩,也没有异味,带着大自然的清纯和气味,而且显得非常滑顺,从来也不喝生水的我一口气把一碗水喝光了。美不美,家乡的水。话到了嘴边,我还是把它咽了下去。坐在我对面的这个老人,他曾经是我祖父的冤家对头。我如果说出我的出身,我的前辈,他会怎样看我这个仇人的后代呢?

我说,老爷爷对法律很有研究,写出的诉状也有份量。

他摇了摇头,我哪里懂得法律,我替人写状子打官司,就是为了挣一口饭吃。状子写得好,人家就赏给我三百五百的;状子写得不好,官司打不赢,人家也不给我钱,连润笔费也不肯给。我倒是想好好地学习学习法律,可是,老天爷不可能给我时间了。等我学习好法律,我只有到阴曹地府跟阎王爷打官司去了。你这位法官没仔细看,我那状子里面运用的都是情理,没有法理。

我说,老爷爷,你能告诉我你真正的年龄吗?

刘允说,我今年虚岁九十八,周岁九十六半。唉,有志不在年高,无志空活百岁啊!瞧瞧你,小小的年纪,就当上了庭长。可我活了快一百岁了,没有退休养老金,没有医疗保险,甚至连个养老送终的人也没有啊。你说说看,人和人怎么能相提并论。

我说,老爷爷,你说得太悲观。人的岁数大,就是一宝。象你活这么大年纪的人,就是活神仙。

刘允笑了,活神仙?老祸害吧。我天天捉笔为人写状子打官司,你们法院的人是不是痛恨死我了,是不是在背后诅咒我快点死呀?

我也笑了,我说,老爷爷,你恰恰说错了。正是你写的那份诉状,破了五十年前一桩人命血案。这不是公安局的功劳,也不是法院的功劳,这是你老人家的功劳。我是初来乍到的,我办理的第一件案子就有你的参入,老爷爷,我和你有缘份哪。

刘允这时脸上浮现出的笑容才是真的,你年纪轻轻的,说话办事和声悦色,你是块做官的材料。你能如此看重我老头子,我很高兴。你能走进我的家门,也着实让我感动一番。天近晌午,你也不要走了,就在我家里,让我用农家便饭招待你吧。用不着客气,院里菜地,什么样的蔬菜都有。想吃什么,我们就做什么。

刘风拦住了老人,她说,来之前,我已经与村长打过招呼了,他已经在饭店里安排好了。如今哪里有在家里招待客人的,老爷爷,到时候你跟着我们一块去吧。

刘允也不再说什么。客随主便,我也不好说什么。借着沉默的时机,我流览了一下这三间草房的内部构造和设施。堂屋是烧火做饭的灶间,东屋是存放东西的仓房,西屋是主人睡觉休息的地方。除了炕上的炕席,还有一床被褥。地下放着一张老式三屉桌,桌子很大,占去屋子里的大多面积。桌面上放着一台电视机,一只小随身听,笔筒里插着几支毛笔,一个紫铜墨盒,一沓稿纸。从这些东西的置放来看,主人是个简洁而有秩序的人。刘允给我挺好的第一印象,我也想进一步与他交流交往。

我小的时候就喜欢与比我大的孩子交往,因为同大孩子交往,可以从他们身上学到知识,无论是文化知识,还是社会知识。在交往的同时,也能得到大孩子们的保护。与老人交往,也应该是年轻人得到益处的方式。他们几十年得到的人生经验,在短短的时间里传授给你,使你在一瞬间拥有了丰厚的人生经验。我应该与刘允成为忘年交的朋友,当我有了这个想法之后,我当然要留下来,我要和他往深层次里谈一谈。

“狼窝”的村长姓刘,名叫刘龙。也是刘允的本家,当然是他的晚辈。刘龙和刘风是同辈人,他今年有四十六七岁的样子。我们是在村里的那家名叫山海大全的小饭饭店里见面的,刘龙对我一见如故,他热情极了,能看得出来,能结识我这个地方法庭的庭长,也是他求之不得的事情。但我发现,刘龙对他的这个长辈刘允却不那么尊敬和热情。本来我是来拜访刘允的,到了饭口上,刘允好象是借了我的光,才有了坐进饭店里的机会。

我把上座让给了刘允,因为他的年龄大,辈份高。他死活不肯去坐,在我的一再坚持下,他才勉强地坐了过去。刘龙看我这样,有些尴尬的。他也不是笨人,他马上转变了态度,他对刘允说,菜我已经自作主张点好了,听说郭庭长也是本地人,口味不会差到哪里去。老爷爷,你想吃点什么?来个猪?还是来个羊?

所谓的猪和羊,就是猪身上的东西做成的菜和羊身上的东西做成的菜。刘允说,就吃羊吧,羊是吃青草长大的,那肉干净。

刘龙冲着后厨喊,来个手撕羊肉。

脏了吧叽的店小二不好意思地说,好几天没杀羊了,没有羊肉。

刘龙气哼哼地说,你他妈的连羊都没有,叫什么山海大全?充其量就是个破粑粑[当地的方言,意思又小又破的饭馆]馆。

刘风安抚着,没有就算了,有什么就上什么吧。

刘龙倒是来了劲,店里没杀羊,你赶紧给我到镇上的清真馆去买新杀的羊肉。快去,吃不到新杀的羊,今天就不给你付帐。不付帐也没完,往后,你请我来,我也不稀来了。

谁敢拿着村长这个豆饽饽不当干粮?村长才是真正的地头蛇,土皇帝。

我说,算了吧,老爷爷,吃不到羊肉,再添一个鱼吧。吃鱼长寿,吃鱼聪明,书上写着,鱼终生也不闭眼睛。

刘龙这才罢休,他说,下不为例,再发生这样的事情,我可不在你这破山海大全请客吃饭了。

店小二点头哈腰地象个汉奸狗腿子。这年头,有钱就是父亲,没钱就是孙子。

刘龙拿出了一瓶五粮液,他说,经过多年喝酒的实践,五粮液是中国白酒当中最好喝的一种酒。如今吃的饭菜不必讲究,但酒一定要喝好酒。只有好酒才会让人产生一种回肠荡气的感觉,只有好酒才会不伤身体。再说,现在的酒也都是假的。现在人的良心没了,人性也没了,话再说回来,反正喝酒的人都不是穷光蛋。

我对酒没有多少研究,我只知道除了酒精,白酒根本就没有任何营养。

在谁也没有经意间,刘允抽空回到家里,把他的狗带到了饭店。狗很聪明,到了饭店它很规矩,老老实实地趴在饭桌下面,它那双圆圆的大眼睛讨好地看着第一个人。刘龙白了刘允一眼,连讽刺带挖苦地说,老爷爷呀,再搬把椅子来,咱们人少,让你的狗也坐到桌上来充个数多好。

刘允似笑非笑地说,吃剩下的东西,扔了也是扔了,让“县长”捡着吃了,也算廉洁奉公了。

“县长”?老爷爷,你的狗名怎么会叫这个名字?我真的有些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刘允说,镇上的人说,新当选的那个姓苟的县长的眼睛长得象我家的狗一模一样。其实它的名字叫斧头,村里的人给它取了这个名字,他们是冲着我来的。“县长”就“县长”吧,就算一个狗县长。它今年十岁多了,相当于人类七八十岁的年龄。和我一样,也老得不象人样啦。吃一口少一口啦,让它跟着咱们吃点吧。

四个凉菜上桌以后,我们的宴会就开局了。乡下人的小饭店不讲色香味型,却讲究实惠。一大盘子鱼,一大盘子肉,一大盘子鸡,一大盘子虾。

刘允往桌子下面吐的是鱼骨头,我却朝着桌下扔了一块鸡肉。那狗确实通达人性,它抬起头来,用那双纯净的大眼睛感恩戴德地凝望着我,朝着我的脚下挪了挪,甚至用舌头舔着我脚上的鞋。此时我想起了许多有关狗的赞美之词,如今再难听到谁用狗这个名词来形容坏人坏事了。我最欣赏的一句话就是:人类应该向狗学习!世界上再也找不到比狗更忠实,比狗更纯情的动物了。与人交朋友,不如与狗交朋友。

按当地乡下规矩,第一杯酒肯定是要干杯的。我参加工作以后曾经经历过这样的埸合,去年春节前,县法院招待退休的老领导。在酒桌上喝的白酒也是五粮液,那几位老领导比刘允要年轻多了。可是,正喝着酒,并未达到酣畅淋漓的时候,一个老领导当埸中风。想起那一幕,我刚要劝说刘允老人,这么大的年纪,少喝点酒好。

没等我劝说,刘龙倒是先劝上了,老爷爷,你可不要看见了五粮液就不要命了。三钱三的小杯,顶多给你三杯。三杯不过岗,也是一两多酒。

就在我与刘允交叉眼神的时候,我一下子捕捉到了他那细细眼睛里面闪烁出的一缕贪馋神情。就象贪嘴的孩子,我顿时同情起他来。已经到了咽喉边缘的话又咽了回去,在与刘龙觚筹交错时,我已经哄着刘龙多喝了好几杯。这时的刘允已经过了三杯的岗,我以为刘龙不会发现,谁知,刘龙记得清清楚楚,他一把就把酒瓶子从刘允的手里夺了过来。不要怪我说你,你要中风偏瘫了,谁能伺候你?难道让你的狗“县长”伺候你吗?

在刘龙的眼皮子底下,我把我的酒杯推到了刘允的面前。刘允有些难为情,刘风狠狠地瞅了刘龙一眼,她哄着刘允,老爷爷,龙哥他不是舍不得给你酒喝,他是怕你年岁大了,不胜酒力。你慢慢地喝,只要你心里有数,能喝多少,就喝多少。来,咱少喝酒,多吃菜。

女性毕竟是女性,就是能调节气氛。

为了不扫酒兴,本来不能喝酒的我,也频频地喝起酒来,那又苦又辣的液体,一直喝得我晕头转向,象是服用了蒙汗药一样。

后来饭局是怎样结束的,我已经记不清了。我只知道,在离开“狼窝”回法庭的路上,刘风跟我解释,三十里堡姓刘的大户,解放以后参加工作和考学的,没有一个没受到刘允影响的。刘允当过日本人的汉奸,当过伪县长。解放战争时期,他在傅作义手下当过少将师长,是在册的战犯。解放以后,他潜回老家要在“狼窝”拉起武装与共产党打游击。同共产党打游击,那不是找死吗?小样吧,共产党能不能饶过了你?他被定为当时最高的罪名,历史反革命和现行反革命罪。

刘风说,我虽然没有出生在那样的年代,可反革命罪应该是顶天的重罪。我们家族当中受到老爷爷株连的人太多了,想想他做过的那些事情,想想连累的那些亲人。连老爷爷自己的亲生儿女都不认他……嗨,他虽然是我们姓刘的辈份最高的人,可是,我们这些晚辈们几乎都不太敬重他。所以,郭庭长,刘龙说的过里过外的话,你别介意。

我不会介意,可能刘允多少年也没能喝上五粮液这样的好酒,今天中午,他至少也喝下了三两多酒。一个年近百岁的老人,能喝得红光满面,能喝得心花怒放,这也是一种境界。再说,我也能看得出来,刘允他也不是贪杯好酒之人。

刘风说,老爷爷除了政治上给我们带来株连,他也做过许多让我们晚辈瞧不起的丑事。解放以后,他以反革命罪进了监狱。他在监狱一直呆了将近三十年,一九七九年,他才从监狱里释放出来。一九七九年,文化大革命刚刚结束不久,没有人敢接纳他,连他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不肯接纳他。与刘允同辈的三爷爷刘勇可怜他,把他接到了自己的家里。他在我三爷爷的家里住了不到三个月,你连想都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刘允把我三爷爷的老婆拐跑了。我三奶好长得年轻又漂亮,刘允住在人家的家里,不恩将恩报,反倒起了花花心……天底下什么样的花花事都让他给干遍了。如今,刘允他幸亏快到一百岁了。他若是年轻十岁二十岁,还不知会惹出什么风流韵事来。

我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在老家山沟旮旯里会遇到这样一个富有传奇色彩,这样一个极具情趣的老人。不管他过去做过多少坏事,我都没有觉得他可恨。与他同时代的人几乎都死光了,他却健康地活着。本来我只是好奇心去看看这位会写状子,替人打官司的百岁老人。我本来想着我们的社会可真正地走进了法制时代,连一个百岁老人也学起了法律,运动法律为武器,替人打官司不说,而且自己也从中谋取生存。本来是一个挺有意义的新闻式的人物,没想到我会走进他的生活,走进老一代人的那个经历的那个时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