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菩提本无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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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煤娃刚走下水泥桥,迎面就碰上了刘小荷,便装作没有看见的样子,闪到了路边。煤娃害怕见到刘小荷,是因为以前曾是她班里的学生,煤娃读过四年书,后来就不念了,这四年书,是矿上供他念的,煤娃的学费一直是由矿上支付,可是矿上付得起学费,却负担不起他沉重的作业,别人家的孩子放了学回到家,都有家长监督着做作业,可是煤娃放学回到七爷住处,面对的都是刚从井下上来的矿工的光屁股,小屋本来就不静,加上那些工人们出了井,嘴都闲不住,有几个老光棍,还时不时地跟煤娃打听他娘的消息。煤娃的爹埋在井下的第二年,娘就带着他嫁到了邻县,并在那里生了个弟弟,继父本来就对他不好,还时不时地打他,娘生下弟弟后,继父就为煤娃的事经常跟娘吵架,两人吵急了,继父就打娘,为了娘不再挨打,煤娃就在一天悄悄回到矿上,跟七爷住到一起。白天上学,晚上就睡在七爷的小屋里。七爷受抽烟,还时不时地用那个枣木烟斗敲他的脑袋,叫他好好念书,可是尽管七爷怎么敲打,他的成绩还是越敲越差,后来干脆就不上学了。七爷也拿他没办法,只好由他去。七爷对人说,我管得了他的嘴,可管不了他的脑子。

看着迎面走来的刘小荷,煤娃低下了头。

在煤娃的眼里,刘小荷是天下最漂亮的女人,也是天下最好的老师,刘小荷从日本回来,曾教过煤娃一年的语文,刘小荷在课堂上念起课文来,真是好听,嗓子就像银铃似的。煤娃在学校的时候,不但在课堂上听过刘小荷念课文,还在课外听她念过古诗呢。刘小荷经常在学校放学之后,一个人呆在子弟学校的校院里,或者背着手散步,或者拿本书看看,一副文皱皱的样子。煤娃喜欢刘老师银铃般的嗓子,在课堂上听了不过瘾,就在课下听,当他知道刘老师在放了学后总比别的老师走得晚,就在一天的傍晚也将自己留在教室里,装着做作业的样子。同学们走了,老师也走了。同学们忙,回家还得做作业;老师们也忙,到家要做家务,只有刘小荷不忙,总是悠悠闲闲的,显得有点与世无争。校院里一下安静下来,刘小荷走进了院子,那是深秋季节,校院的操场上,落了满满一地的树叶,刘小荷手里捧着一本书,踩着地上的叶子,在院子里转起了圈,刘小荷的脚步很轻,轻得连那些踩在脚下的落叶都发出飒飒的响声。于是,刘小荷银铃般的嗓子就响起来了:

昔我往矣,

杨柳依依。

今我来思,

雨雪霏霏。

……

煤娃本来是趴在课桌上的,可是听着听着,就站到教室窗口。他当然听不懂刘小荷念的古诗,只是觉着她的嗓音好听极了,刘小荷念着念着,无意间回过头,看见了趴在窗口的煤娃,便走过来问道:“你,怎么还没有回家?”“刘老师,我的作业还没有做完。”煤娃在刘老师面前说了个谎,这也是他平生头一回说谎。刘小荷听后,点了点头,道:“时候不早了,你还是回家做吧。”煤娃像做了什么亏心事似的,背上书包红着脸走出教室,然后是飞一般跑出校门,回到七爷小屋。

煤娃退学后,刘小荷曾来找过七爷,但每次来,都没有敢进七爷的小屋,七爷的小屋就对着澡堂更衣室,煤娃只要懒在小屋里,刘小荷就见不着。煤娃不去学校了,可刘小荷那银铃般嗓音时不时会在他耳边响起,尽管他一直没有闹懂那首古诗的意思,但似乎觉着,刘老师的这首诗,是为某个人念的。

刘小荷突然朝闪到路边的煤娃走来,煤娃抬起眼,发现刘老师比任何时候都漂亮。他本想说什么,但张了张嘴,还是没有说出什么来,在那一刻,他竟找不出一句合适的话说给刘小荷听。

倒是刘小荷先开了口:“煤娃,干啥呢?”

“不干啥,闲遛遛。”煤娃说:“刘老师,你有没有听说,矿上来了个新矿长?”

“你也听说了?”刘小荷以问代答:“你是听谁说的?”

还问我听谁说的,昨晚上我都看见你拿着红玫瑰去他办公室了。其实你在花店买花的时候,我就盯上你了,你为以我是谁?我是龙山镇的街油子小混混呢,这镇上发生的大事小事,哪件瞒得了我?煤娃心里这么想,嘴上却说:“街上的人都传开了呢,昨晚上,都有工人堵他办公室的大门了。”

“他们堵他办公室干啥?”刘小荷又装着不知道的样子问道。

“还能干啥?讨工资呗。”煤娃说着,停了片刻,又问道:“刘老师,我听人说,十三年前我爹的死,与他有关。”

“你是听谁说的?”刘小荷问道。

“我是听井下工人说的。井下的人说,十三年前,他是副矿长,是事故的责任人,出事的时候,他也在井下,可是他却出来了,可我爹和十几个工人都闷在掌子面上了。刘老师,你说我该不该当面问问他?起码来说,他得要给我个说法!”煤娃刚说到这里,刘小荷突然抬起手腕看了看表,随后拔起腿就跑。大概是快到上课时间了,她才跑的,可煤娃看着,就觉得她是故意回避这个问题。

刘小荷跑到学校,上课铃果然响了。头一节没有她的课,她坐在办公桌前,显得有些心神不定。这个陈其山,早不来,晚不来,偏偏选择在她母亲生日这天来上任,而这一天又是十三年前的矿难祭日。这是巧合?还是有意安排?如果说他选择这天来上任,是自己的安排,而母亲的生日,那可是由不得他选择的,十三年前,母亲是五十七岁的生日,她还记得那天家里吃的是长寿面,而母亲吃的那一碗,是她大哥特地从市里请来的面点师做的独根长面,一根面就盘了一大碗,就在那天晚上,大矿就出事了,而她哥哥承包不久的小矿,却是如火如荼,等着拉煤的车,都在井口前排起了长队。一衰必有一荣,由于大矿出现矿难,后来就停产整顿,她大哥小矿煤的价格就翻了好几倍。小矿跟大矿采的是一个地表层的煤,都是储在乌龙山下,是属于高焦低硫优质煤,这种煤只要一出井,就被拉去炼焦,然后进入炼钢厂炼钢,哥哥的小矿也就是从那时开始猛然发迹,煤越挖越多,价格也越卖越好。大哥富得流油,不仅买了”大奔”,还为镇上盖了敬老院,做了很多善事。那次矿难,乌龙山矿的几个主要领导几乎是一锅端,免职的免职,处分的处分,担刑事责任的担刑事责任,时任副矿长的陈其山当然也逃脱不了干系。

那次矿难,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其中也包括刘小荷。

刘小荷自从在中学里认识了陈其山之后,似乎就找到了自己崇拜的偶像,刘小荷刚进中学,就默默关注着校院里的几个橱窗,最令她惦记的是那个作文专栏,因为全校各个年级的优秀作文,都会贴到这里,当作范文让同学们学习欣赏。几乎每期的专栏里,都有那么几张方格稿纸誉写的作文,后面的落款是陈其山,起先,刘小荷并没有在意,随着时间的推移,陈其山的名字在她脑子里就不断的叠加,后来她才知道,这位范文的作者竟和她的大哥住一个宿舍,陈其山作文做得好,那一手的仿宋体更令她羡慕不已。女孩要是看上了一个男孩,其追求的方式也是五花八门,刘小荷对陈其山的追求,便是从改作文上开始的,几乎每做一篇作文,她都拿给陈其山,请他帮助修改。起先,她是托大哥转给他,后来改了几次,就自己去找了。

大哥是个感觉比较麻木的人,当自己的妹妹悄悄爱上了同班同学,他还蒙在鼓里,再说他压根对作文不感兴趣,他的作文有时还得请陈其山帮忙。陈其山考上省煤炭学院后,刘小荷跟他的恋爱关系就正式确定了,后来,刘小荷考上师范学院,毕业后就分到了矿子弟小学,也就在这一年,大学毕业的陈其山到乌龙山矿安检科任科长,一年之后,就当上了副矿长。那年初秋,两人就定下了婚期,准备春节结婚,可是就在九九重阳节这天,矿难发生了,一时间矿区上下纷纷传言,说是副矿长要吃官司,那几天,矿办公区和井口是全天戒严,任何外人不得进入,刘小荷几次来到大门口,都被公安人员挡住。一个月后,矿难善后工作结束了,相关人员也受到党纪国法处理,刘小荷也接到了陈其山请求解除婚约的信,刘小荷看完那封信,关着门在房间里哭了三天。三天后,就向校长递交了辞职报告。当刘小荷离开学校后,镇上便有人说: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刘小荷是一条可怜的池鱼。

昨天晚上,他之所以要去给陈其山送红玫瑰,是因为在恋爱期间,她还没有给他送过一朵玫瑰花,那时候,乡村女子刘小荷似乎还不懂得这些,给情人送红玫瑰是西方人的习俗,东方式的爱情是鸿雁传书,暗送秋波。当她明白了,婚约也解除了。

恋爱期间,刘小荷跟陈其山有过无数次约会,甚至有过身体的接触,可他却没有主动碰过她,最多也只是拉拉手;最令她遗憾的是,在省师范学院的后山,那天晚上他们一道参加完她的毕业晚会,两人手拉着手躺到山坡的草丛里,都抱到一起了,那晚的月色真好,她甚至想把自己打开,将纯净的处女身奉献给他,可是他在关键时候却退缩了。起先,她以为他是生理有缺陷,可当她从国外回来,听到陈其山已经结婚,并有了一个女儿,才明白他是一个生理健康的男人。她恨过陈其山,那支红玫瑰,甚至还带有一丝报复的意味,当然这是她的想法,陈其山是看不出来的,所以当她看着满屋子的工人缠着陈其山闹将起来,曾有一丝暗暗的得意。昨天一天,刘小荷的心情就像九九重阳的云彩,几番变化,母亲做七十大寿,作为女儿,她当然很高兴,她给母亲化妆,给老人家磕头拜寿,就是指望老人颐养天年,越活越年轻,可是后来,又听说哥的矿上出了事,心里又感到不安,在母亲的大寿之日出事,这不是好兆头,尽管她是在吃完寿酒后回到家才知道这件事的,心里还是被一种莫名的不安笼罩。

下午,当寿筵散席回到家,看到大哥并没有马上去井口,也没有去看望受伤的矿工,而是忙着在家里跟嫂子清点礼金,看礼金账单,气就不打一处来,她冲进堂屋,就冲着正在埋头点钱的大哥说:“井上出了事,你怎么还有心思在这里点礼金?”那刻,大嫂正为礼金的事在跟大哥闹腾着,事情的缘由是从一份礼金起始的,那份礼金是市地矿局的贺局长送的,二十张崭新的百元面值票子,大哥在点那份礼的时候,那些票子都发出哗啦哗啦类似金属的响声,可是大嫂子听着,脸就拉下来了,说:“这个姓贺的狗屁局长,也太抠门了,上回他儿子做十岁,我们家都送他两万呢,他倒好,只送了十分之一,也太他娘的抠屁眼了!”大哥却没有说啥,大哥点完钱,道:“你懂啥?”嫂子说:“我不懂,就你懂?我当然懂了,两万就是比两千多十倍,这点道理我还是懂的!”大哥说:“你个娘们,头发长,见识短,就知道这点道理,也太浅簿了。”大嫂又说:“我浅簿,你深沉是不是?你是被人家玩了,还装深沉?”嫂子这句话,就将大哥点爆了,将手朝茶几上一拍,道::“你个娘们,就眼睛里只有钱!你还能看到啥?”

两人正吵着,刘小荷就进了堂屋。

刘小荷将哥嫂劝住后,就去了镇里。大哥虽然腰缠万贯,是个大俗人,嫂子更是俗不可耐,两人常为钱吵架。不过想想,大哥也不容易,为办这个小矿,光烟酒就送掉几卡车,那些上头来的头头脑脑,那路菩萨都得罪不起,都得烧高香,那怕是少烧一炷香,马上就会给颜色看。刘小荷住在大哥家,这类颜色可是看得多了,因此听到大哥和嫂子又为钱的事吵架,心里就烦得慌,就穿了件白风衣出了门。

她出门是心里装着事,有关陈其山要重新回大矿当矿长的事,她几天前就听人说了,陈其山是她心头一根敏感的神经,打从国外回来,这根神经曾一次次地被触动,自从接到那封信之后,她就不想见到这个男人,永远不想见到他,也真应验了那句古话:不是冤家不聚头,陈其山偏偏又来了。既然来了,就不能总躲着他,躲得了初一,躲不了十五,还是干脆主动见她一面,让他感觉她并不活得比他差到哪里,尽管他已娶了贤妻,有了家庭,而她现在却是孓然一身,但组建了家庭并不一定幸福,自己单身一人也并不一定就不幸福,我倒是要看看幸福的陈其山脸上有多少幸福,这么想着,一个主意就迅速在脑子里形成:主动出击!当然,她也曾想过出击的方式,是将他约出来,还是去见他?他既然当矿长了,事就多,约他也不太容易,再说被他拒绝了,就有点下不了台,干脆还是去见他吧,就在他走马上任的第一天。

刘小荷在街上逛到天快黑的时候,就去了一家鲜花店,挑了一支红玫瑰。她本来想拿在手里大明大方走进矿长办公室,可又觉着有点不妥,便就掖在风衣前襟里,这就叫可进可退,万一办公室有人,她就在外面等着,万一他不肯接受,她还好顺坡下驴。

刘小荷没有想到,陈其山竟那么大方地接受了玫瑰花。

刘小荷的下一步计划是要侦察一下陈其山的幸福家庭。俄国大作家托尔斯泰曾在《安娜?卡列宁娜》的开头部分这样写道:“幸福的家庭都是相似的,不幸的家庭却各有各的不幸。”陈其山是个幸福的家庭,刘小荷也有一个幸福的家庭,尽管刘小荷住在大哥家,但家庭也是幸福的,刘小荷有一个高寿的慈母,还有一个富有的大哥,就是不当这个小学教师,也能活得很滋润,陈其山有个在省煤炭研究院做工程师的妻子,有个女儿,也是幸福的。

刘小荷倒要看看,这两个幸福的家庭都有那些相似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