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菩提本无树
1679300000006

第6章

这一天,听说新矿长要走马上任,钱浩就带着矿上科级以上干部,一大早就来到办公楼前的广场上,等着接新矿长的驾,可是等了半天,却不见矿长的影子,倒是刘广富的”大奔”和锁呐乐队,从办公楼前的马路上招摇过市,看得那些科级以上眼睛都红了。这也难怪,人家刘老板的井虽小了点,可是他那儿的科级干部每月工资都开好几千,这里每月还不到一千,井下挖煤的工人每月只开几百,能不眼馋吗?大矿的煤不比小矿的差,可人家刘老板走到哪,就能把那里玩转,不像大矿,煤是挖出来了,可销路总也不畅,说到底还是玩不过人家刘老板,刘老板的煤刚从地下挖出来,就有车皮在井口等着装厢,不像大矿,要等上边划调拨计划,还有那些头头脑脑的批条,往往是一张条子一个价,矿上说了都不算,最令人头痛的,是乌龙山矿不仅养着本矿的近千号退休工人,还要养着矿务局几个下属老矿的职工家属,那几个老矿的煤已经挖得差不多了,靠山却吃不了山,只好吃乌龙山,曾有人打过小算盘,说乌龙山矿的工人一个要养活起码五个工人,加上煤的销路不畅,这么一来,工资还能朝上涨?这个时候,工人们都眼巴巴地盼着新矿长来烧上三把火。

其实,关于新矿长来上任的消息,十多天前就在矿区传开了,全矿上下早也盼,晚也盼,谁也没有想到他会在十三年前那场矿难祭日的这一天来上任,而这一天又是刘广富老娘七十大寿生日,也闹不清是巧合,还是天意。科级们等了半天没有等到新矿长,就猜着他是到刘老板的席上去喝寿酒了,新来的矿长曾是刘老板中学的同班同学,刘老板能把省城市里的干部搬来,请个同学,还不是一喊就到?

陈其山大概感觉到会议室里的气氛有些异样,不等李秘书开口,便自我介绍道:“在坐的可能有不少人都认识我,我叫陈其山。”

钱浩不失时机地开口,致起了欢迎词,没等他把话说完,陈其山就打断了,道:“不要这么复杂,我也不发表就职演说,我现在只要求大家做一件事,大家都把手伸进口袋。”陈其山边说,就边做起了示范:“都像我一样,把手伸进自己的口袋,认真掏一掏!”

陈其山的话,把科级以上说得云里雾里,大家楞了片刻,便也学着陈其山的样子,将手伸进了口袋,有的是上口袋衣,有的是裤兜。

“我再说一遍,大家都认真掏一掏,我不强求大家。”陈其山说着,就从自己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张百元面值人民币,按到面前的桌子上:“我不强求大家,也许有人的口袋里根本就没有装钱,这也不要紧,大家要出于自愿,如果带了钱的,又是自愿的,就将掏出的钱放在自己面前的桌面上。我要大家这样做,是为了一个母亲和婴儿。”

科级以上纷纷掏着,有的从口袋里掏出了十元,还有五十元的,还有几元的,甚至还有角票,按到了面前的桌面。

“李秘书,你做个登记,然后收起来,马上送到那个喂奶的女工家中。”陈其山说完后,就站了起来,道:“散会!”

煤娃吃过晚饭,又约着几个孩子在镇上悠荡起来。他们先是在水泥桥的桥面上玩了一阵跌煤石,所谓跌煤石,就是将口袋里藏着的七块蚕豆大小的煤石撒在桥面上,将其中的一颗扔向空中,然后趁着煤石坠落之际,将桥面上的六颗煤石搂分三次搂起,搂完后还要将空中的煤石接在手中,如果空中的煤石落到地上,就算失败,这种游戏主是是练眼力和手头的敏捷,玩到后来,手掌就完全黑了,当然,那些煤石也越玩越亮,亮得像乌金一般。煤娃玩了一阵跌煤石,就带着孩子们走向矿办公区。办公区有几幢灰楼,还有一片草坪和一个喷水池,大门口有一个滑动的弹簧门,一到下班时间,弹簧门就被门卫按着电钮关上了,只留个小便门供值班人员的出入。

煤娃走到小便门前,自然被门卫挡在门外。

门卫是两人年轻的保安,都认识煤娃,没等他走近,就喝道:“又是你,一边去!”

煤娃笑着,伸出一只黑黑的手掌,朝他们打了一个飞吻。

这时候,参加完见面会的科级以上干部都下了办公楼,纷纷穿过小便门,各自回家。煤娃看着科级以上,见他们个个神色凝重,有人嘴上还挂着句话:“十三年了,这小子又回来了。”十三是矿区是个非常敏感的数字,中国人对十三也敏感。矿区敏感,是因为十三年前,井下发生过一次矿难,死了人,十三年前,煤娃刚出生,十三年后,煤娃已经是个进入青春萌动期的孩子了,煤娃对十三也就生出一些敏感,总觉着十三与他的命运有关,从大人的口中,他还感觉到十三与这个新来的矿长有关。

太阳落到乌龙山背后去了 ,晚霞从远天一直铺到白龙河,街上路灯零星亮起,在若明若暗的路灯下,走来一个身着白色风衣的女子。在龙山镇,穿风衣的女子本来就不多,而穿白色风衣的就更少了,因此她的出现,就引起行人的关注,此时街上的行人,更多的是刚刚从井下上来的矿工,矿工看女人,眼睛就像矿灯似的发亮,井下是黑色,突然闯进一团白色,眼睛怎么会不发亮呢?女子走到矿办公区小便门前,站在远处的煤娃一眼就认出,是刘小荷。

刘小荷刚走到小便门前,那个刚才还跟煤娃吆五喝六的保安举着个笑脸,问道:“刘老师,是什么风把你吹来的?”

“当然是西风了。”刘小荷说。刘小荷的一只手抚着风衣前襟,另一只手掖在前襟里,姿势略显别扭但造型却别有韵味。“哦,我知道了,观音菩萨都住在西天,你这是观音下凡那!你要找谁呢,现在干部都已经下班了。”保安说着,指了指办公楼。办公楼的窗口,都黑了灯,只有二楼的一个窗户,还亮着灯,保安知道,那是矿长办公室。刘小荷会不会是去找新来矿长的?保安不敢问,而刘小荷此时也没有说去找谁,只是很矜持地立在门口。保安的目光在二楼的灯光和刘小荷的眼神间闪了个来回,心里似乎一下就明白了,将手挥了挥,刘小荷便快步如风地走进门里,由于行走的速度较快,风衣的下摆就被风撩起,显得有点楚楚动人。

煤娃站在不远处,看着白色风衣像一片轻盈的雪片,飘向办公楼,心里突然想起七爷说的那句话。

在龙山镇,刘小荷是个身份特殊的女人。煤娃常从街头巷尾人们的谈论中,感到她的特殊,比如说,她穿的服装,总是与别的女人不同,不同的并不是有多少名贵,而是款式,刘小荷身材好,什么衣裳穿上身,总是能穿出一种味道来,所以,她总是引领着龙山镇的时装潮流,只要她穿什么新款式的衣裳,过不了两天,镇上准会流行什么衣裳。说到底,她实际上就是龙山镇的业余时装模特。其次,刘小荷快四十了,至今还是单身。前些年,她去日本留学,一呆就是五年,跟一个日本男人结了婚,可五年后又回来了,继续到子弟小学当她的教师。因此她的婚姻就一直是个迷,其次,刘小荷的大哥刘广富,是龙山镇的草头王,她就是镇上的格格。仅凭她的美貌和身份,使得人们看她都得高抬一眼,加上她还能说一口流利的日语,就更显得高贵了。

刘小荷健步如飞走上二楼。

陈其山正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上任头一天,井上井下,所见所闻,令他百感交集,尤其是在煤矸车间听到的婴儿哭声,总是在耳边萦绕,而那块沾着煤灰的面饼,令他欲吐不能,在上任之前,他就听人说,乌龙山矿矿长这把交椅不好坐,想不到屁股还没有挨到椅子,就感到扎人了。

陈其山走到窗前,望着夜幕下的乌龙山,似乎又听到了一种声音,这种声音来自井下。

这时候,门响了,是轻盈的而又很有节奏的敲门声。陈其山起先并没有听见,他的耳朵里全是来自地层深处的声音,当敲门声再次响起,才醒过神来,走过去开了门。

刘小荷站在门外。

“怎么会是你?”陈其山有点意外地说。

“怎么会不是我?”刘小荷答道。

“你不是出国了么?”

“转了一圈,又回来了。”刘小荷说着,将那只掖在衣襟内的手抽了出来,可是没等完全抽出,又掖回原处。

眼尖的陈其山看着,问道:“你手里拿着什么?”

“你猜呢?”刘小荷笑而不答。

“我想总不会是匕首吧?”陈其山说。

“如果这样想,就证明你还没有忘了我。”刘小荷说:“你敢接受吗?”

陈其山笑而不答:“你还是你!”

刘小荷抽出掖着的手,将那支玫瑰举到陈其山面前:“本来,我是想双手捧着它来送给你的,考虑到你现在是一把手,身份不一样了,所以才将它藏在衣襟内。这样也好,能给你一个惊喜。”

陈其山刚接过玫瑰,门外就响起咚——咚——的敲门声,还有咋呼声,接着,虚掩着的门一下就被推开了,门外的走廊里,站满了刚下班的工人,还有一部分家属。他刚将手中的玫瑰插进办公桌上的笔筒,工人们就涌进了办公室,将室子挤得满满的。

起先,工人和家属都没有说话,屋里出现了短暂的沉默,人们有的看着陈其山,有的看着刘小荷,还有的将目光投向笔筒里的那朵红玫瑰。大约过了半分钟,人群里突然爆发出一阵阵呐喊声,那刻,陈其山只是感觉耳朵嗡嗡地响,有几组单词,不住地撞击着耳膜:拖欠的工资、劳保、还有医药费的报销……

人们吵过一阵之后,刘小荷突然说话了:“你们总得让他喘口气,他今天才上任!”

八:一条可怜的池鱼

陈其山提着那只随身带的手提箱离开办公室,已经是夜里十点多钟了。他下了楼,沿着喷水池旁的水泥路缓缓走着,喷水池早就停止喷水了,室外的空气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煤尘味,在大矿区,这种气味是习已为常的,煤从出井,到入罐,再装车皮,始终是在运动之中,煤沫难免不被吹到空气里,在矿区呆长了,就闻不到这种气味了,只有那些初次来矿上的人,才对这种气味感到敏感或是不习惯。陈其山穿过广场,走进办公楼对面的一幢四层砖楼。这里是矿招待所,他的单身宿舍就安排在二楼的一个套间里。房间钥匙李秘书早就交给他了,他开了门,首先打开手提箱,

从箱子里拿出那支红玫瑰,轻轻插到一只空着的小花瓶里,随后走进卫生间接满自来水,放到床头柜上,玫瑰花是他离开办公室前放进箱子的,放在办公室太招人眼,再说晚上来反映情况的工人都看到了,得避一避。

陈其山坐在茶几前,正看着红玫瑰发愣,电话就响了。他拿起来,耳机里就传来了女儿佳佳的声音:“爸爸,你怎么也不来个电话,是不是把我们给忘啦?”陈其山说:“我就是把自己忘了,也不能把佳佳你和妈妈给忘了呀。”佳佳说:“那你是怎么回事?我让妈妈来批评你。”说到这里,电话里就传来了妻子秀水的声音:“其山,到了?”

“到了。”陈其山说。

“怎么样,还顺利吧?”秀水问:“这么晚不来电话,我还以为你到哪里去搞腐败去了呢!”

“哪敢呀?”陈其山随后又在电话里跟秀水调侃了几句,说是要让秀水守好大后方,秀水也说你就放心吧,后院起不了火之类的玩笑话。陈其山的家在省城,妻子冯秀水是省煤炭研究院的工程师,是个知书达理的女人,两人聊了一阵,陈其山的心情也就放松了许多,当从沙发上站起,走进卧室,便一下栽倒在床上。

第二天一早,七爷就起床准备浴汤水了,上夜班的工人七点钟就要出井洗澡,在这之前,得将池子里隔夜的浴汤放干净,再将池子冲洗一遍,放进新汤。池子里的隔夜汤水,又黑又稠,上面还浮着一层油腻样的东西,待放完后,池子底下就积了一层厚厚的煤灰,所以每次放完池水,七爷总得用铁锨铲一铲,然后再用水龙冲洗一下。七爷年纪大了,身子骨也不大灵活,所以这下池子扳下水道阀门放汤的事,总是由煤娃来做。煤娃灵活得像条泥鳅,每次扳开阀门,就光着屁股跳下池子,用身子搅着池汤,隔夜的池汤虽然粘稠,倒也暖和,照老矿工的说法,这是熟汤,脏是脏些,但洗了养人,煤娃搅着池汤,是将沉淀在池底的煤灰搅起来,让它随着汤水进入下水道,这样池底就会少积些沉淀物,也好清洁。煤娃和七爷忙乎了一阵,终于将池子冲洗干净,放上满满一池干净的热水,下夜班的井下工人也都上来了,个个都像黑泥人似的走进澡堂。

煤娃忙完了澡堂里的事,就拿起七爷给他的饭盒和饭票,去矿工食堂打回两份早餐,早餐分别两个半盒粥,上面撒了几块萝卜干,外加两个馒头,煤娃在小屋里三下五除二吃下那份饭菜,便将嘴一抹,就跑出澡堂,在街上悠荡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