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菩提本无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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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牛三更起爆,还有一个起因,是为了矿灯室的女工叶小花。矿灯室是专门给下井工人保管发放矿灯的,矿灯井下工人的眼睛,掌子面干活,全靠矿灯指路,如果头上不戴矿灯,就等于是瞎子。工人下井前,头一件事就是到矿灯室拿矿灯,出井后的头件事,就是将矿灯交到矿灯室冲电。叶小花是矿灯室几个女工中最漂亮的一个,鸭蛋脸,眼睛不但大,还发亮,这是牛三更头一回看她时得出的结论。其实,凡是人的眼睛都会发亮,眼睛不亮,不就成瞎子了?可牛三更看叶小花眼睛的亮度,似乎要超出常人。这也难怪,牛三更整天在井下挖煤,再说又很少见到女人,见叶小花的眼睛发亮也是正常的,物以稀为贵么。可是在牛三更眼里,叶小花的眼睛简直就是两盏矿灯,照到哪里那里亮。牛三更下了井,戴着叶小花给她冲了电的矿灯,心里总是亮堂堂的。叶小花工作态度也好,无论是发矿灯,还是收矿灯,脸上总是笑迷迷的,有一回,牛三更从井下上来,走到矿灯室窗口,突然看见叶小花那张笑迷迷的眼,还朝他伸来白白嫩嫩的手。

叶小花伸手是来接矿灯的,牛三更也将那盏蒙满煤灰的矿灯交到那双白嫩的手里,可是放下矿灯后,他的手没有及时撤退,而是顺着朝下抓了一把。像这类现象,在矿灯室窗口也是经常发生的,矿工们干了一天活,抓一下女工的手也没啥,上级领导来检查工作,不是也跟女工握手么?就权当是握回手吧,可是牛三更这回却是有点过头了,抓着叶小花的手竟然不放了,不但不松开,还使劲捏了一下。直到叶小花哎哟叫了一声,才如梦初醒。这事也巧了,那刻黑娃就站在牛三更身后,也是刚出井来交矿灯,黑娃早就对叶小花有意思了,还请她看过几次电影,黑娃见牛三更朝叶小花下手,当然不高兴,黑娃是顶替父亲进矿的,是正式工,黑娃想你一个合同工也敢朝正式工碗里下筷子,便用膝盖顶了一下牛三更的后腰,把牛三更的脸顶红了。打那之后,牛三更就开始记恨黑娃,我不过是摸了摸小花的手,有什么大不了的?别人交矿灯的时候不是也摸过小花的手么,这是正常接触,你干吗要用膝盖顶我?打蓝球踢足球还有一个正常接触,那还有裁判在一旁看着呢!

牛三更这么一爆,黑娃很自然地想到了那次正当防卫,便也不说话了。乐了一阵的掌子面上,突然沉默了。就在这时,巷道里走过来两个人。大伙抬起头,用戴着的矿灯照了照,十几盏矿灯的灯光聚到两人脸上,就觉得有些陌生,也就是说,掌子面上的工人没见过这两个人,倒是隋队长认出其中的一个是矿上的李秘书。隋大河是采煤队长,算是矿上的基层干部,时不时会到矿上参加个会议什么的,有机会接触到矿一级的干部。李秘书是矿上的三朝元老,陪过三任矿长了,井下的工人大多认识他,认识他的人都叫他的外号——李莲英。隋大河认出了李秘书,却没有跟他打招呼,他本来就讨厌这个人。而其余的人除了牛三更和黑娃心里窝着气,都还沉缅在段子的快乐中,倒是李秘书先开口了:“隋队长,我来介绍一下,这是新来的陈矿长。”

“我叫陈其山。”新矿长倒也干脆,自我介绍着,就伸出手来跟大家一一握起来。没等握完,新矿长的手已经黑了。当握到黑娃时,没等手松开,黑娃就脱口说道:“领导握住我的手,就像左手握右手。”

话音刚落,李秘书就说:“你怎么这样跟新矿长说话?”

掌子面上的气氛,顿时就有些尴尬。倒是陈其山来得干脆:“没关系,想说啥就说啥,我下井,就是想听听大家的心里话。”

“真想听心里话吗?”黑娃问道。

“真想听。”陈其山说。

“真想听我就真想说。”黑娃说。

“那你说说。”陈其山说。

黑娃突然从塑料袋里掏出一块面饼,递到陈其山面前,道:“你想听我们的心里话,就先将这块面饼吃了。”

陈其山看着托在黑娃手上的面饼,面饼上清晰地印着五个黑手印,就连上面的指纹,也显得清清楚楚。陈其山接过面饼,在手上掂了掂,随后就大口吃起来。

他像风卷残云似的将面饼吃了。

煤娃是后来才听说新矿长被井下工人逼着吞面饼的事的,乌龙山周围,大矿小矿十多个。井下工人说,矿工下了井,就是四块石头夹块肉,哪怕是出点小事都比这刺激,矿长在井下吃块面饼算个屁事!工人不是天天在井下吃面饼么?煤娃在七爷那里吃过中饭,就没有离开澡堂,他也想看看新来的矿长。吃午饭的时候,新矿长下井的消息就在矿区传开了。只要他下井,出井后就必定要来澡堂洗澡。煤娃这么想。

七爷放下饭碗,就捧起枣木烟斗,刚压上一锅烟丝,煤娃就划燃火柴,凑到烟锅上方。七爷一口接一口慢慢吸着,吸一口,吐出一团烟,问道:“娃啊,咋不出去玩了?”

“我要等着看新来的矿长。”煤娃说:“我听说新矿长下井了,下了井他就会来澡堂。”

七爷又吐了一口烟,道:“你一个娃儿,管大人的事干啥,新来的矿长也是个人,到了我这里,把身上的衣裳一脱,都是差不多,都是百十来斤,撑死了超不过两百来斤,都是两条腿支个屎肚子,有什么好看的?”

“我还是想看看。”煤娃说。

“他又不是神仙。”七爷说着,抬起一只脚,将枣木烟斗里的烟丝朝鞋底一磕,道:“这个姓陈的,没准是为了刘小荷才来当矿长的。男人啊,说来说去都是为了女人!”

煤娃听得莫名其妙,又不好问七爷。

陈其山出井后,并没有马上去澡堂,而是去了煤矸车间。在井下吃了几块沾着煤灰的冷面饼,肚子就一直不太舒服,总觉着胃里有煤灰,可想想井下的工人天天都这样吃煤灰,自己只是偶尔一顿,就像吃了苍蝇似的难受,往后还怎么在矿上呆下去?

他这么想着,就走进了煤矸车间。

煤矸车间就拣煤矸石的工场,完全是手工操作,而且全是一帮女工。拣煤矸石是煤出井入罐储存前的最后一道工序,刚从井下采出的煤,里面含有矸石,须将其一块块拣出来,这样的煤才是优质煤,地下的煤是通过传送带从掌子面送上来的,传送带就像两条水渠,源源不断滚淌着从地下送上来的黑色潮水般煤炭,拣矸女人就站在传送带旁,拣着煤里的矸石。煤矸车间设在六层楼的矿房里,给人的感觉就像是在天上干活,车间所以要架高,是因为储煤的煤罐就有四层楼高,煤罐下面要能跑火车,这样才好装车皮。陈其山顺着车间外的旋转楼梯朝上走的时候,看见车间门外的楼梯上坐着个女工,上身穿着件肥大的帆布工作服,衣领上带着一个很大的风帽,这风帽和工作服一罩,整个人就罩没了,远远看去就像件搭在楼梯上的工作服。

陈其山走到那里,忽然听到一阵婴儿的啼哭,低头一看,才发现一个女工坐在楼梯上,怀里抱着一个婴儿,婴儿嘴里叼着一截雪白的乳头,与那件沾满煤灰的工作服形成强烈的反差。女工的身后,站着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陈其山只瞥了一眼,随后就抬脚绕过女工。刚走进车间,耳膜就震得嗡嗡直响,传送皮带的卷扬声、煤石的滚动声,再加上矸石被拣出来扔进铁罐的轰隆声,组成了一支震耳欲聋的交响曲。他本想跟女工们聊上几句,可女工都在埋头干活,再说就是说话,也听不清,陈其山刚张开嘴,一股煤尘就浓雾般朝嘴里涌来,呛得接连咳了几声。女工们似乎没有觉察到车间里来了外人,她们的眼睛都死死盯着奔涌的煤潮,只要发现一块煤矸,就像逮一条活鱼似的将其拾起,扔向一旁的铁皮滑槽,煤矸在滑槽里先是发出咚——的一声巨响,随后就哗——地顺着滑槽朝楼下滑去。

女工们的脸都被风帽遮住了,只露着两只眼睛。

陈其山站了足足有十分钟,他本想说句问候之类的话,可是那刻,他的嗓子眼像被什么堵着似的,眼眶也有些发热,便走出了车间,刚踏上楼梯,坐着的女工已经站起,将怀里的婴儿交给了站在身后的一个小女孩,扣好工作服回到车间。陈其山一边下着楼梯,一边跟李秘书询问喂奶女工的情况。李秘书说,女工叫郝彩娣,是从外矿改嫁过来的,原先的男人也是矿工,前几年病故了,后来,就嫁给矿上的一个叫八根的工人,嫁过来后就在本矿煤矸车间当工人,谁知婚后刚生下一个娃儿,八根就得了矽肺病,长年在家病休,她只好利用产假出来干活。

“国家不是有文件规定,哺乳期的女人有一年产假,这期间照发工资吗?”陈其山问道。

“她是想多拿一份工资。”李秘书说:“女工嫁过来时,还带着个拖油瓶,就是刚才送奶的那个女孩,四口之家,负担不轻。”

听到这里,陈其山的脸突然沉了下来。

快下班的时候,陈其山果然进澡堂洗澡了,由李秘书陪着。经过七爷的小屋门前,李秘书矜持地跟七爷点了一下头,随后就带着他进了更衣室,澡堂分上下两层,上层的更衣室,全是单间,有一个小汤池,汤池四周是淋蓬头,是专给矿一级干部和来矿上视察工作的领导们专用的,下层的是大汤池,普通工人所用,不管进贵宾池,还是大通池,都得从七爷小屋门前经过,七爷的铝合金小屋就设在澡堂楼梯口。陈其山进了门,没有上楼进贵宾池,而是直接进了工人更衣室,随后脱光了衣服进了大通池。

从井下下班的头批工人已经出了井,将身子泡进池子,工人在井下挖了一天煤,出井后的最大享受就是泡汤,井下阴冷潮湿,骨缝里都塞着寒气,将身子朝池子里一泡,寒气就会被热汤吸出来,当然,毛孔里的煤灰也会顺着汤水流出,泡汤有如此美妙的享受,所以工人出了井谁也舍不得放弃这一泡,如果哪个工人不泡汤,回家准要挨老婆骂,更有甚者,老婆会不让上床。工人们下了池子,坐着的很少,大都是四仰八叉的躺在里面,而且多是闭着眼睛,嘴里哼着小曲。陈其山走进大通池的当口,井下采煤一队的工人已经下池了,横七竖八地躺成一片,三三两两地聊着张家长,李家短,也有的在说着荤段子。不管是说话的,还是不说话的,都一律闭着眼睛,仿佛连睁眼的力气都没有了。

陈其山下了池,却没有躺下,而是坐在池边上,看着周围的工人。池子里雾气腾腾,对面几乎看不见人,大家沉默了一会,隋大河就说:“黑娃,你今天让新上任的矿长在井下吃了块面饼,他会不会给你小鞋穿?”“他给我穿好了,我现在是在十八层地狱,大不了开除我,开除了,我就去刘老板的小井,听说那边正招工呢,人家是干一天拿一天的工资!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到处不留爷,爷去卖红署!”黑娃刚说到这里,陈其山就悄悄出了池,将脸对着墙,站到莲蓬下冲起来。陈其山进池之际,煤娃就脱光了屁股,一直不即不离地跟着,这时,他也上了池,走到莲蓬旁边,将到陈其山上下打量了一番,以此来验证一下七爷说的话。新来的矿长果然只有百来斤,连个将军肚也没有,不像以往的那些矿长,肚子大得像身怀六甲的孕妇。

煤娃看了片刻,就得出这样的结论。

煤娃站了片刻,就悄悄下了池,坐到隋大河身旁。池子里的人都还闭着眼睛,谁也没有发现煤娃,当然也没有看见陈其山。

陈其山上任头天就跟工人同浴,本想借此机会跟大家聊聊,过去皇上微服私访,方能体察民意,他想趁着工人还没有认出他之前,也来个微服私访,没想到满池子的工人都在议论他,便再也泡不下去了,只好匆匆淋了一把,穿上衣服就朝办公楼走。进澡堂前,他让李秘书给办公室打了个电话,说是要在下班前开个会,跟科级以上干部见个面。

上午在办公楼前白等了半天的科级以上们,此时都进了会议室,一个个都是危襟正坐的样子。

七:红玫瑰

科级以上见面会在下班前如期召开,进会议室之前,副矿长钱浩又将事先准备好的欢迎词在肚子里背了一遍。钱浩是省煤炭学院毕业不久的大学生,肚子里有的是说词,当他将陈其山迎进会议室落了座,科以上都用复杂的眼神看着新来的矿长。

龙山镇这块地盘上,有大矿,还有小矿,大矿叫乌龙山煤矿,是国营大企业,在大矿的四周,还有十多个小矿,是私人承包的,大矿光职工就有两千多人,加上家属子女,退休职工,有近两万人呢,小矿的工人要少些,多的有几百人,少的只有几十人,大矿小矿的工人都在地下掏着乌龙山,挖出来的煤天天被火车皮拉向外地,还有的被拉到国外。按说,一个大矿,只要井下有煤挖,日子总是好过的,可是乌龙山煤矿这几年接二连三出事,还死了人,这煤矿,别的不怕,就怕井下出事,井下一出事,一死人,就伤了原气,事故还上了电视台,不到六年,矿长就走马灯似的换了三任,最近的这一任,只干了半年,就被换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