样的窑院,冬暖夏凉,人住在里面,能时时接着地气。龙山镇风水好,是因为有条河,河叫白龙河。乌龙是山,白龙是河,白龙河由西向东,一直流过古镇。白龙河上有座老石桥,桥头的石耳上刻着三个字:寡妇桥。寡妇桥坐落在镇东头,是清代乾隆年间造的。历经数百年风雨,石耳上的刻字已经模糊不清,桥上的石头也坑坑洼洼。有事没事,煤娃总喜欢一个人坐到桥头,看镇里的风景,或者带着一帮娃子,到桥上过家家,做些游戏。
煤娃心烦的时候坐到桥头,只消坐上片刻,就不烦了,你道为啥?因为这座老桥虽然还能走人,却很少有人光顾,尤其是女人,更不敢踏上桥头一步。
这里面是有说道的。
乌龙山煤矿,早在元代就有人来开采了。那时都是手工挖煤,用轱辘朝上吊,乌龙山的煤,块块赛乌金,挖出来划根火柴就能点着,历朝历代的有钱人,都雇着当地民工下井挖煤,地下的煤就是金子,挖出来能换钱呢,据说连皇帝皇太后冬天使的手炉,用的也是这里的煤。晚清时期西省的银号,起先就是靠煤起的家。乌龙山的煤好,好就好在只吐火,不冒烟,好就好在只有热量而无气味。历朝历代的井下挖煤人,都是肩头背个萝筐,手上拿把镐头,在井下昏天黑地一干就是一天,好多人下了井,就再也没有出来,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乾隆年间,井下透水,一次就闷了几百号人。妻子儿女赶来吊孝,却被河道挡着,后来矿工的遗孀就凑钱请当地石匠修了这座桥。每年清明节,过桥上山,飘纸钱,烧冥币。从那往后,每年的这个季节,整座乌龙山上,到处都飘着白纸钱。这座桥,也只有寡妇敢走,不过寡妇只要重新嫁了人,也就不再走这座桥了。寡妇桥后来就成了文物,平时却很少有人从桥上走,尤其是女人。上代有人传下话来,说女人只要从桥上过一遍,嫁了人也会成寡妇。
前些日子,有个叫寿田一郎的日本富商来西省考察,后来到了寡妇桥,竟在桥头独自坐了整整一天。这座桥造得太精致了,且不说它的造型有多么精巧,也不说那一块块汉白玉石手摸上去有多么滑遛,光凭两边石栏上雕的女子像,就能惊天地泣鬼神,这些女子都是矿工的女人,她们神态各异,造型栩栩如生,站在石像面前,你都能听见她们呼天呛地的喊声。当天晚上,寿田一郎找到市政府,说是要花重金买下这座桥,整体移往日本,寿田一郎三说两说,竟把市里头头说动心了。市政府手头紧,几家国有大矿地下的煤都挖得差不多了,面临破产,再说这座石桥摆在河面上又派不上用场,女人不敢走,还不如把它卖掉,换点钱花花,也免得镇上的人见物思情,想起辛酸往事。
寿田一郎见政府官员动了心,明修栈道,暗渡陈仓,该打点的打点,该收买的收买,几个回合,竟将买桥的协议签了下来。那天,寿田一郎带着从本国请来的几个专家,走上桥头商议如何搬桥,正赶上煤娃带着几个娃儿在桥头玩耍,他们玩的是一种推独轮圈的游戏,用一个弯起的铁钩子推着一个大铁圈,桥上桥下来回走动,正玩得来劲,寿田一郎就带着专家来了,那帮日本人一上桥,煤娃就看出他们要打老桥的主意,便指挥娃儿们推着铁圈桥上桥下走个不停,开始寿田一郎还打着哈哈用生硬的汉语跟娃们搭腔拿调,问这是玩的什么游戏,煤娃说我们玩的是个大圆圈。
寿田一郎似懂非懂地说:“我们日本国的国旗的,也是一个圆圈的。”
煤娃说:“你想玩吗,你想玩我就让你玩一把!”
寿田一郎从煤娃手中接过铁钩,架着铁圈,推了两步铁圈就倒了。寿田一郎把铁圈还给煤娃,说:“小孩的,你们到别处玩吧,我们要上桥有事的。”
煤娃说:“你有你的事,我们玩我们的,我们两不相干。”
寿田一郎这下就有点不高兴了,道:“小孩的,这桥是不能随便玩的。”
煤娃说:“桥是我们中国人的桥,为啥不能玩?”
寿田一郎说:“这桥的,我们已经买下来的。”
听说日本人买下了石桥,煤娃就有点急了,便朝娃们使了个眼神,于是大家玩得更来劲了,将铁圈推得疯转,还时不时地撞向日本人。这下寿田一郎就掏出手机打了一通,不多会儿,政府里的一辆轿车就开了过来,走下一个干部,对娃们说:“你们到别处玩吧,这里大人要干正事。”
煤娃说:“什么正事?难道要卖中国的桥也是正事?”
干部说:“你一个孩子,你懂什么你?”
煤娃说:“我是不懂什么,可我要玩!”
干部这时有点光火了,道:“你的家长呢,去把你家长叫来!”煤娃说:“我的爹早就死了!”话音刚落,干部就喝道:“难怪这么没教养!”说完,就伸出手来推煤娃。
煤娃说:“你别动手,我告诉你,在龙山镇,我的知名度比镇长和矿长还要高呢!”没等煤娃说完,干部就喝道:“滚开,没教养的东西!”
“我就不滚,你能把我怎么着?”煤娃说着,就双手抱胸,一屁股在桥头坐下。
煤娃跟干部争吵的时候,有个娃儿就跑回镇上说了桥上发生的事,听说日本人要来拆桥,镇上的老人都纷纷跑来,要跟干部论理,老人们有的坐在桥上,有的趴在石栏上,还有的双手叉腰,颐指气使,样子看上去就像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寿田一郎和专家一看这势头,只好灰遛遛地走了。后来,煤娃和娃们简直成了抗日时期的儿童团,只要看见寿田一郎上桥,马上就给镇上老人通风报信,闹得他只好干瞪眼。
煤娃坐在寡妇桥上,忽然听见自己的肠子在叫,这才想起,是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了,便立起身,朝大矿的澡堂走去。刚走到澡堂入门处,就听见门内一个用铝合金板隔起的小屋里传出一声断喝:“煤娃,你又上哪儿疯野去了?”
“七爷。”煤娃喊了一声,跨进小屋门,看见七爷左手正端着一只铝饭盒,右手拿着一双筷子,随着筷子不停地捣动,饭盒里的白菜和米粒不源源不断地滚向七爷胡子拉茬的嘴里。七爷面前的一张木头桌子上,还放着一个盖得严严实实的铝饭盒,上面搁着一双筷子。煤娃将那双筷子叼在嘴边,打开饭盒,随后再将筷子拿在手中,迅速扒拉起来。
“煤娃,镇上有啥新闻?”七爷边吃边问道。
“新闻还真不少。”煤娃嘴里衔着一大口饭,含糊其词:“刘老板老娘做七十大寿,寿酒摆了几十桌,省城和市里来了不少人。还有刘老板的井下又冒了顶——还有,大矿办公楼前站了一大帮干部呢,好像是在等什么人。”煤娃边吃,边向七爷说着所见所闻。七爷起先听了不为所动,当说到干部在办公楼门前等人时,七爷衔着一大口饭菜的嘴巴突然中止了咀嚼,道:“那小子是不是搞腐败去了?”
“搞啥腐败呀?”煤娃问道。
“搞啥腐败?喝花酒呗。”七爷道:“这些年,那任领导上任,不是先在酒楼里订上几桌酒,喝得酒足饭饱,然后去洗桑拿,找小姐按摩。”
“你说的是哪个呀?”煤娃问道。
“还能是哪个?新来的矿长呗!”七爷道:“早就吵吵着他要回矿当矿长了,可就是不照面,嗨,现在的官啊!”
“新来的矿长,是哪个啊?”煤娃问道。
“到时候你就晓得了,你就勤打听着点儿,有什么事,早点告诉我。”七爷说:“这些年,我们矿上的工人可是盼星星,盼月亮,指望着上边能派个青天大老爷来收拾局面,可是盼了几任了,都是王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
“知道了。”煤娃说着,就将脸埋进饭盒。
六:陈其山
煤娃捧起饭盒的时候,井下的工人也开始吃工作餐了。下井采煤的白班工人,都是上午八点下井,下午四点半出井,八小时工作制,在这八个钟点里,只能喝点挎在水壶里的水。打从元代起,工人下井,就没有在井下吃饭的习惯,再说井下到处都是飞扬的煤灰,饭也没法吃,所以多少代以来,工人都养成了一个骆驼肚子,下井前狠狠地吃上一顿,一直熬到下午出井时再吃晚饭。近几年,乌龙山矿换了几任领导,出于对井下工人的关心,开始送工作餐。井下吃饭,有井下的难处,首先是井下没水,工人每人带个水壶,那是供喝的,在下面干一天活,离不了水,再说掌子面上煤灰飞扬,空气里到处都是煤沫了,一张嘴说话,煤面就朝嘴里跑,别说吃东西了,但如此高强度的劳动,中间没有一点食品来撑一撑,再硬的汉子也是挺不了这八小时。所以工人都把这顿工作餐,说成是垫胃。不垫点东西,胃壁就会干磨,所以井下挖煤挖久了,胃壁都特别簿,干到退休年纪,都会落下老胃病。
工作餐刚送到掌子面,采煤队的队长隋大河一声喊::“垫胃了!”工人们都放下手上的活,围着队长坐了下来。这时候,送餐的工人已经将一个大塑料袋放到地上,塑料袋里装的是现烙的面饼,按说面饼垫胃,又耐磨,又经饿,是最理想的工作餐,问题是井下没水洗手,
工人们的手上全是煤灰,抓起一块,面饼上就是五个指印,也有三个的,起码是两个,两个手指才能抓得住东西。工人挖了半天煤,都半天不说话了,这人有话憋在肚子里,都得说一说,有屁憋在肚子里,也得放一放,屁可以自个儿放,这话就不能自个儿说了,得有个听者。对着掌子面说话,那就叫精神病了。
大家都是有说有笑的,说的都是些家常话,也有说荤段子的,说荤段子也不是思想意识不好,主要是逗着乐一乐,这井下几百米上千米,黑咕龙冬的,要是不逗个乐子,简直就太难受了,所以清代和民国时期,判了刑的犯人都被押到井下挖煤,还有那些杀人在逃的犯人,也埋名隐姓下井,混口饭吃,图条活命。现在不一样了,井下挖煤的都是当家作主的工人阶级。但井下的活儿还是一样的,孤独,寂寞,也是一样的。大家都是有说有笑的,轮着说了几个荤素兼备的段子,只有那个叫牛三更的不吭不哈,只顾埋头吞着面饼。
别人抓饼,都是用两根手指,最大限度地缩小了手指跟面饼的接触,可这牛三更,却是五根手指全用上了,还啃得有滋有味,要不怎么叫牛三更呢?就是牛脑子,转不过弯来。因此平时,大家常拿他来逗乐,这回,工人中有个叫黑娃的说话了:“我说牛大哥,咋不言语了呢,是不是又在做梦娶媳妇了?”一句话,点到牛三更的正穴上了。牛三更是河南来的农民合作工,,合同是三年一签,在井下挖了十多年煤,都挖傻了,婚姻大事是谈一个,吹一个,谈到后来,连自己都没了信心,毕竟是个挖煤的,文化也只有小学毕业,嘴上又不花妙,见了女人都不会说话,平时穿着身矿工服走在路上,看见女人都不敢抬头。黑娃一提娶媳妇的事,牛三更就不是滋味,便喝道:“去你妈的,少拿俺当调料。”
牛三更所以一点就爆,还因为黑娃刚才说了一个荤段子,说是有个河南矿工,辛辛苦苦在井下挖了一年煤,大年三十这天早晨,揣着一年挣的工钱回到老家,那刻,他媳妇正在屋里包饺子,看见男人进屋,欢喜得眼泪都差点掉出来了,又是问寒,又是问暖的,可男人却一直不说话,只是拿眼看着媳妇,一边看还一边脱衣裳,媳妇问道:你这是咋的啦,你怎么不说话,看着我干啥?我也没有做什么对不住你的事啊!男人还是不说话,眼睛定定看着媳妇,突然说:关门。媳妇道:这大白天的,你关门做啥啊?男人道:我让你关你就关!媳妇只好将敞着的大门关上,刚转过身来,看见男人身上已脱得只剩下一条短裤衩,便问你这是做啥?男人又说道:你也脱!媳妇说脱了冷。男人又吼道:上炕!
黑娃刚说到这里,牛三更就不高兴了,说:“你就会埋汰我们河南人!”
“你说我埋汰河南人,那你也拿出个段子来埋汰埋汰我们西省人啊。”黑娃说。可牛三更想了半天,也没有想出个埋汰西省人的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