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菩提本无树
1679300000003

第3章

所以,如果刘老板事后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还真得感谢煤娃,如果没有这一声喊,而是让接电话的小保姆直接告诉他,没准刘母的寿礼真的就要泡汤,那才叫不可收拾呢!煤娃的恶作剧,真的救了刘广富的场,起码没有让省城市里来的贵宾看出事情端倪。在龙山镇,煤娃闹恶作剧是出了名的,连镇长那里都挂了号。但镇长却不能把他怎么的,谁让煤娃是个未成年人呢?未成年人就是犯了罪,也得从轻发落,况且闹个恶作剧也算不上犯罪。

但是,井下真的出事了,这是煤娃从荆宝生出门后的脸上看出来的。煤娃跑了一阵后,就躲到路边的小松林里,不多会儿,就看见荆宝生开着“桑塔那”真奔刘广富承包的白龙河煤矿,“桑塔那”开得贼快,看上去就像是在进行一场山地赛车。

煤娃躲在小树林里,看着“桑塔那”在乡村马路上扬起的尘土,又将脑袋扭了过去,看着刘家的小别墅,又听到了那熟悉的由锁呐吹奏的《世上只有妈妈好》的曲子,听着听着,眼睛就有些湿润,一层泪光在眼眶里闪动着,差点就要掉了下来。曲子勾起了他的回忆,他想娘了,可他却不知道娘此时又在哪里,再说煤娃的肚子也饿了,他知道,刘老板的拜寿礼仪一结束,就会有一个庞大的车队将来宾拉到市里的一个星级酒楼喝寿酒,刘老板在宾馆订了几十桌酒席。如果不做这个恶作剧,也许他还能混上车,到酒楼里蹭顿饭,刘老板是个很要场面的人,问题是做了这个恶作剧,这口饭就不好讨了,就是刘老板不追究,他手下的那些哼哈大将和小偻罗们,也会把他揍个半死。

四:柱子

荆宝生开着“桑塔那”赶到井口,跳下了车,朝前走了几步,就见缓缓上升的罐笼装着一群满脸煤灰的矿工升了上来。罐笼升到地面,铁栏门刚开,采煤组组长姜有根就驮着一个满脸是血的矿工走了出来,荆宝生看了一眼,还是没有看出是谁,便问道:“这是咋的了?”

矿工只是吭吭,倒是姜有根说话了:“井下冒了顶,砸了柱子。”一听说柱子,荆宝生就想起那个平时很少说话的四川民工,便没好气地说:“你是咋整的,没戴矿工帽吗?”柱子一手捂着头顶,一手拿着矿工帽,待荆宝生把话说完,才扬了扬手上的帽子,说:“我都戴了,荆副总你看,帽子都砸破了,如果没有这顶帽子,没准我就在井下交待了。”

“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荆宝生没好气地说。

“今天是什么日子,我也不晓得,我在井下挖煤,早把日子给挖忘了。”柱子边吭边说。

“今天是刘老板老娘的七十大寿,你早不出事,晚不出事,偏偏在这个时候出事!”荆宝生道。

“今天是刘老板娘的七十大寿?我真的不晓得,再说我也不晓得井下会在这个时候冒顶。”柱子话音刚落,镇医院的救护车就赶到了,荆宝生朝姜有根挥了一下手,柱子就被背上了救护车,随后车子“呼——”的一声就开走了。

荆宝生看着远去的救护车,毒声辣气地说:“尽给老子添乱!”

荆宝生的话刚说完,煤娃就赶到井口。从刘老板家到这里,只有几华里路,这点路对煤娃来说,是小菜一碟。

煤娃站在那里,看着三三两两走出罐笼的矿工,罐笼的地板上铺了一层厚厚的煤灰,上面落着一滩血迹,那是柱子流的,柱子的血从罐笼一直滴到救护车停的地方,煤娃的目光从血迹上抬起,就看到了站在那里的荆宝生,当然荆宝生也看着煤娃,神情有点复杂,煤娃以为他要打他,便朝后退了几步,但荆宝生只是看了一眼,随后转身就上了“桑塔那”,启动油门,直奔市里的星级酒楼。

荆宝生的车一开走,煤娃拔腿就朝镇医院跑,他要去看柱子。柱子是从四川来矿上打工的煤客,在刘广富的矿上,有几十个从四川来挖煤的煤客,大多是柱子介绍来的。平时煤娃在镇上矿区游荡,经常看见柱子出工下井,井下挖煤的工人都是三班倒,柱子的班是十天一倒,掌握了这个规律,煤娃只要踩着钟点就能经常看见柱子,柱子出井的时候眼圈是黑的,就像镇上那些洗头店的小姐抹了眼影。没有到煤矿的人,是绝对不晓得这里面的道道的。在乌龙山矿区,曾流传着这样一个荤段子,说是一帮矿工从井下上来,进澡堂洗澡,脱光了屁股你看我,我看你,从头看到脚也没有什么区别,浑身全是一片黑,就连胯下的肉小二也是黑乎乎的。有一回,有个叫王二的矿工,肉小二还能看出些模样,还见些肉色,大伙连忙问王二,这是咋回事,王二笑着答道:昨晚俺老婆来了。大伙听了,都哈哈大笑。在井下挖一天煤,身上没有一处不沾煤灰,别的地方的煤灰,还能洗掉,只有眼圈上的,就比较难弄,那些煤沫子都沾在眼睫毛里,任你用手搓用肥皂打,也很难洗掉,洗这里的煤沫子,需要时间慢慢泡,可是柱子出了井,就没有那么多闲工夫,再说柱子老婆也不在身边,马虎一点也没啥。

所以柱子的眼圈,就总是黑乎乎的。

救护车很快就开进镇医院,柱子头部创面是由一个年轻的女护士处理的,柱子的头顶被煤石砸破了,头发根部全是血和煤灰的混合物,要清洗创面就必须把头发剪干净,护士刚动剪子,柱子就用手捂着头顶,道:“医生,这头发能不能不铰?”

“不铰?不铰怎么清洗消毒?你头皮上全是煤灰,不清洗消毒,会感染的。”女护士说。

“能不能尽量少铰点?”柱子说着,又用手下意识地挡了一下护士的剪刀。

“我还是头一回碰到你这样难伺候的矿工,到了这里,就得听我的!”女护士说着,推开柱子的手,卡嗒卡嗒铰起来。可没铰几下,柱子就连连躲闪,道:“医生,你听我说。”

“你说吧,有话你就说!“女护士手中的剪刀停住了。

柱子沉默了片刻,道:“医生,我的媳妇过几天就要从老家来了,她要看出我头被砸破了,会心痛的。”

柱子话音一落,女护士就再也没有问什么,手中的剪刀也放慢了,柱子头顶的创面,主要在右半拉,因此护士就给柱子剪了个阴阳头,留住了左半拉的头发。

女护士给柱子包扎的时候,星级酒楼的寿酒晏席已经宾朋满座。开席之前,荆宝生赶到酒楼,简要汇报了井下发生事故的情况,没有说工作面冒顶,也没有说柱子流了很多血,只是说有个四川民工蹭破了点头皮,荆宝生是将刘广富拉到一旁说的这番话,说过后又故作深沉,道:“我怀疑那个四川民工是自残。”

“自残?”刘广富问道。

“你当这些外地民工是好人?没准会闹出点工伤来跟我们讨医药费。”荆宝生说:“对付这些人,得多长个心眼。”

听说井下工人只是蹭破了点头皮,刘广富心上一块石头落了地,便也没有深究下去,走到席上就端起酒杯开始祝酒。

煤娃就是爱看热闹,也爱管闲事。没能蹭到刘老板娘的寿酒,他就站在镇医院急诊室门外看柱子的热闹。柱子被女护士铰了阴阳头,半边脑袋连着半拉脸缠着绷带走出医院大门,摇摇晃晃朝小矿集体宿舍走去。柱子的医药费是由矿上出的,荆宝生在离开井口时已经用手机跟医院有所交待,柱子流了不少血,加上又在井下干了半天活,走在路上就有点昏头昏脑,两条腿也有点不听使唤,像个喝醉了酒的酒鬼在路上荡来荡去的,一会荡到马路的左边,一会儿又荡到右边,一直跟在柱子身后的煤娃连忙走上前,一把扶住他,道:“柱子叔,你受伤了?”

柱子点了点头。

“不要紧吧?”煤娃又问道。

“死不了。”柱子道:“还能下井挖煤挣钱。”

“往后下井可得要小心。”煤娃说。

“小心也没用。”柱子道:“我们这些煤客,就是这个命。”

煤娃将柱子扶进集体宿舍,让他躺到床上,给他盖上棉被,这才出了屋,又赶往别处看热闹去了。

五:寡妇桥

刘母的寿宴已经开席,那场面可真叫热闹。刘广富端着一杯杏花村十年“老窑”酒,坐在娘的身边,等着前来祝寿的客人挨个敬酒,客人们先给老娘敬,再给他敬,说着很多长命百岁之类的祝词,把刘母的眼睛都说得眯成一条缝,客人们跟刘母碰了杯,都由刘广富代娘喝酒,敬酒的客人都排着队,先是从省城来的敬,接着是市里来的敬,最后才轮到镇上的干部敬,吴兴华是排在最后走向刘母的,他手里端着酒,心里显得很虚,好像没有底气,也没有信心,他走过去的时候心里就明白,他送的那点礼金,还不够付杯子里的酒钱,杏花村十年“老窑”,一瓶就是三千多,就是拿到国宴上,也是上等酒,看着刘广富财大气粗的样子,他是彻底地没有信心了。

信心没了,但酒还得敬。

吴兴华走到主桌前,双手捧着酒杯,举到刘母面前,喊了一声大姨,手就颤抖起来。这时候,坐在一旁的刘广富就介绍道:“娘,这是大矿的吴科长。”

坐着的刘母端起酒杯跟吴兴华碰了一下,算是意思到了。

吴兴华接着将酒杯举到刘广富面前,喊了一声刘老板。刘广富听后,连忙道:“都是老同学了,还这么生份?咱们就以兄弟相称吧,吴哥,你以后有什么事,尽管吩咐。”

“刘老板,嫂子的病多亏了你。”吴兴华刚说到这里,刘广富就道:“吴哥,不说这些,俺们俩,谁是谁啊?”

“那是!那是!”吴兴华话音刚落,坐在另一桌的荆宝生就走了过来,道:“既然是同学,往后刘老板要是有什么事需要你帮忙,你可得两胁插刀!”

“那还用说!”吴兴华刚说到这里,荆宝生就举起酒杯,跟吴兴华碰了一下,道:“吴科,我们一言为定!”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吴兴华说。

客人们都祝过酒了,下面该轮到刘广富致答谢词了。刘广富干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提了提气,随后端起酒杯,先说了一些感谢大家来祝寿之类的话,随后话题一转,道:“娘是伟大的,娘伟大就伟大在,是她一把屎一把尿把我拉扯大!我老娘养我的时候,家里穷得连块尿布都做不起,现在生个娃倒是好,都用尿不湿,可我老娘要给俺做块尿布,连布头都找不着一片,那年头身上的破布都遮不全,哪里还能做得起尿布,幸亏我是个男娃,一泡尿能从坑头泚到坑尾,拉了屎也只要用土坷垃刮一刮。”刘广富说到这里,席间就发出一阵笑声,这一笑不要紧,倒是把他的情绪说起来了,便接着说:“你们不要笑,我说的全是大实话。”

这时候,坐在一旁的刘小荷就拉了拉刘广富的衣角,道:“哥,这场面上,你倒腾过去那些陈年谷子烂芝麻的事干啥?”刘小荷本想将话题叉开,没有想到刘广富反而较起真来,道:“过去的事情就不能说了?伟大的革命导师列宁同志还说过,‘忘记了过去,就意味着背叛’呢?我说这些,是要告诉大家一个真理,这个真理是我活出来的,这个真理是啥?就是这年头,有钱就是爷,没钱只能做孙子!《沙家滨》里胡传魁有句唱词:乱世英雄起四方,有枪便是草头王!现在,我要将这句唱词改一改:今世老板起四方,有钱便是草头王!”

刘广富说到这里,席间就发出一阵笑声和掌声。没等掌声过,刘小荷就接着说:“对不起大家,我哥是喝醉了。”话音刚落,刘老板晃着手中的酒杯说:“我没醉、我没醉!我说的全是大实话!如果我腰包里没钱,谁会来给我娘祝寿?就连鬼都不会来!”

刘老板的这些话,后来就在龙山镇传开了,煤娃还把刘老板现改的那句唱词,挂在嘴边当儿歌唱,想不到一唱,竟在镇上的娃子中间唱开了,娃们只要看见他,就会哼起来——

“今世老板起四方,有钱便是草头王!”

酒楼里的寿酒喝得昏天黑地,没能挤上车去蹭寿酒的煤娃只好在镇上悠荡。煤娃转到镇中心,看见国营大矿办公楼前有一帮干部模样的人,立在太阳下面,有的在看表,也有的在交头接耳说话,还有的背着手来回踱步,在煤娃的眼里,大人们好像遇到了什么重大事情。于是便走了过去,没等扎进人堆,就听到一声断喝:“煤娃,一边去!”

煤娃抬头一看,是副矿长钱浩。

“钱副矿长,你们在做啥呢。”煤娃问道。

“大人的事,娃儿少管!”钱浩又喝了一声。

煤娃只好离开,去了河边。

龙山镇虽然没有浙江乌镇、江苏周庄那么有名,可却是个地地道道的古镇呢。现在什么都得炒,人炒了就成名人;镇炒了就成名镇,龙山镇没人炒,所以总是埋没在红尘里,外人都不知道。其实在镇上,有好几处窑式古民居,都是元代和明代的呢。所谓窑式,就是门面和屋顶,是用砖瓦砌的,门楣上还镶有雕着狮子头像的瓦当,里面的屋子,都是窑洞,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