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菩提本无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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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赵大脚在李杏儿的床边坐下,拉着她的手一阵寒喧,才知道李杏儿患了食道癌,刚刚动了手术。这个消息让她感到有点意外,更让她感到意外的是,李杏儿这次动手术的钱还是自己男人借给她的。这是李杏儿在闲聊中无意间说出来的。李杏儿的手被赵大脚拉住后,就不住地颤抖,也说不清是病后的虚弱,还是激动。总之后来她就脱口说道:“妹子,真得感谢刘老板,如果不是他借给我们五万块钱,我怕是早就见闫王爷了。”

听到这里,赵大脚的心里就咯登了一下,不仅感到肉痛,还有些愠怒,毕竟是五万块,男人连个屁也没放。可在场面上又不便发作,便挤出一点笑来,道:“俺家老刘也说,人活在世上,谁还没有个病啊灾的?帮人就是帮己,帮人就是积德行善。”

赵大脚安慰了几句后,便说明来意,没等她把话说完,吴兴华就说:“老板娘,刘老板都来过两回电话了,这回又劳你大驾,我真不好意思。”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别说你们中学还是同学,就不是同学,也该去喝寿酒啊,再说,你们又是同行。”赵大脚说着,就从床头站起,伸出手来拖吴兴华。

“我家里有病人,真的走不开。”吴兴华指了指床头挂着的盐水瓶,说:“再说这盐水还没有挂完。”

“兴华,你就去吧。”李杏儿说:“盐水挂完了,我自己会拔针头的,这些日子,这拔针头的事,还不都是我自个儿料理?”

李杏儿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吴兴华只好说:“那——老板娘,你先下楼,我收拾一下马上就来。”

赵大脚出门后,脚步声顺着楼梯一路下滑。吴兴华刚转过身,李杏儿就从枕头底下拿出两张百元新钞票,吴兴华接在手中,掂了掂,道:“人家老母七十大寿,这是不是少了点?再说人家借给我们五万块,这情该怎么还啊?”

“兴华,你去了,就是最好的还情,再说人家刘老板财大气粗,哪里会在乎这点钱?”李杏儿说。

“话是这么说,可我也是个场面上的人,这点钱不好意思拿出手。”吴兴华手里捏着两张票子,呆呆地立在那里。其实,早在赵大脚进门前,他们两口子就在去还是不去的问题上一直犹豫着。李杏儿一个手术下来,肿瘤是切除了,可下一步还得化疗,还得营养。这两笔开销,就是一座压在头上的大山。撇开刘老板借的五万不说,自己带张嘴去喝人家的寿酒,不多出点寿金也说不过去。

吴兴华手里捏着钱正在左右为难,赵大脚又在楼下催道:“吴科长,快点吧。”

吴兴华一咬牙一跺脚,揣上两百元就出了门。

吴兴华下了楼,就直奔自行车棚,走到那辆除铃不响哪儿都响的单车前,刚掏出车钥匙准备开锁,赵大脚就走过来:“坐我的轻骑吧。”说着,不由分说地将他拖到“木兰”前。

“老板娘,哪里好意思让你带我。”吴兴华犹豫着不敢上车。

“你是不是怀疑我的车技啊?我可告诉你,当年我跟着刘广富创业的时候,曾用这车驮过两头老母猪!你再重,也顶不上一头老母猪吧?”赵大脚这么一说,吴兴华只好跨上后座,屁股刚落下,赵大脚就踩了一下油门,“木兰”像一头受了惊的鹿,猛地朝前一窜。吴兴华朝后一仰,差点没有车上摔下来,两条胳膊下意识地朝前一伸,抱住赵大脚油桶般的腰肢。他意识到自己失态后,赶紧就将胳膊松开了。

“吴科长,你抱着吧。”赵大脚说:“我这腰是粗了点,但磁实。”

吴兴华这个小科长,哪里敢抱刘老板老婆的腰,就是碰一下也不敢碰。赵大脚毕竟是龙山镇富翁的老婆,家里的资产就像一道无形的光圈,罩在她头顶。吴兴华的手很快就松开了,一前一后抓着“木兰”的后座铁架。

赵大脚驮着吴兴华风驰电掣般朝乡村别墅行驶时,一直候在街口路边的煤娃就追了过来,奔跑的速度并不比“木兰”慢多少,“木兰”进了刘家大院,煤娃就悄悄绕到后院墙,站在那里看着楼里的风景。

“木兰”停好后,吴兴华下了车,跟着赵大脚走进客厅,此时,小别墅的楼上楼下已经塞满了客人。客人当然是有等级的,在客厅里坐着的,都是从市里镇里请来的有头有面的人物,据说还有两个从省城请来的贵宾,无论市里来的省城来的,还是镇上来的,所有贵宾都与煤有关,市里的是地矿局的,省城的煤炭局的,镇上的也是土管局的,这些大大小小的土地菩萨,将刘广富的客厅塞得满满腾腾。

三:刘小荷

屋里院外闹腾得像开了锅,有唱歌的,嗑瓜子的,说奉承话的,还有悄悄跟礼仪小姐开玩笑调情的。最有意思的是唱礼金的,唱礼金是龙山镇从上代传下来的一种风俗,说白了就是登记客人送的礼金,每逢红白喜事,当主人收下客人送到的礼金,都由专门负责接收的人将礼金的数目高声唱出,然后登记在册,以便主人查看,也便于将来还人情。这唱礼金的人,一般都是主人家的内人,而且要求嗓门清脆,吐字清晰。刘母的寿礼礼金,是赵大脚唱的,负责登记的,是矿上的一个主办会计。赵大脚接了吴兴华回到家,已经进了家门的客人都纷纷将手伸出口袋,掏出装着礼金的红包送到赵大脚面前。本来,这礼金是进门就要交给主人的,可当时赵大脚还没有回来,刘广富又忙里忙外的不愿接手,赵大脚一到家,客人们都不约而同地掏了出来。赵大脚收一个,就亮着她那母鸡下蛋打鸣般嗓门,唱上一笔。装礼金的口袋后面,都写着名字,赵大脚念一个名字,就唱一个数目。唱得响响亮亮,激情澎湃,她唱的礼金,一般都是五位数。当然,数目越大,她唱的嗓门就越高,以显示客人的盛情,而数目相对小的,她的嗓门也相应降低,而那些在四位数以下的,就不唱了,只是喊个名儿,悄悄跟登记的报个数目。

赵大脚母鸡下蛋打鸣般的唱声,飘出小院,在天空飘荡着。那刻,煤娃就站在小院后门外,他一边听着赵大脚的唱声,一边不住地朝二楼张望。

在二楼主卧室里,一个年轻女子正在给一个老女人梳头,年轻女子的背影正好映在窗户上,而她的脸蛋就跟老女人的脸同时映现在梳妆台上椭圆形镜子里。这两张脸,一张富富态态,一张清清爽爽。富态的是刘母、也就是寿星的脸,清爽的是刘广富的妹妹刘小荷的脸。

梳妆台紧挨着窗户,刘小荷的脸就时不时地映在窗户上。那刻,煤娃就站在别墅后院围墙外,像看电影一样看着窗户上那张脸。刘小荷的脸清爽,这不仅是煤娃的印象,而是龙山镇上所有人的感觉。煤娃头一回见到刘小荷这样的女子,第一感觉不是美丽,而是清爽,有的女子美丽,但不一定清爽,美丽只是其表,但清爽的女子一定是美丽的,而且是一种从里到外的美丽,刘小荷就是这样从里到外都美丽的女子。镇上的人都说,刘小荷的脸所以这样美丽,是让一个日本男人滋润的。可是这个日本男人,镇上的人都没有见过,就连刘小荷的母亲也没有见过。

镇上的人还说,刘小荷的脸上,甚至身上,都有日本男人的影子。听到这些话,煤娃就对刘小荷更加关注了,总是想办设法接近她,可是越是想接近,就越不敢接近,只要在街上对面碰着,煤娃便会惊恐地奔跑,如果刘小荷没有发现,他会在她走过之后,又悄悄地尾随着她。煤娃此时与其说是想看热闹,还不如说是伺机看上刘小荷一眼。

刘小荷手中的黄杨木梳子轻轻滑过老母头上的缕缕银丝,嘴里的话也像梳子那般缕缕入丝:“娘,你今天真漂亮。”

“瞧你这丫头说的,娘都一大把年纪了,还能说漂亮?要说漂亮,还是俺家小荷,在龙山镇,那可是数得着的美人儿!”刘母说。

“娘,我漂亮,还不是娘的种好,有好种,才有好苗!”刘母听了女儿这话,心里当然很滋润,道:“还是我的丫头好,说话能说到娘的心坎里去,让人听了舒坦!“

刘小荷就这么一对一答的,将老母的一头银丝梳理成一个垂向脑后的发髻,随后就用一个黑丝网兜住,又朝发髻上插了一根早就准备好的银簪子,那簪儿上还垂着一个镶着绿宝石的坠子,脑袋稍稍一动,就晃悠起来。

刘小荷插好簪子,就拿起口红笔,朝娘嘴上抹去。没等触到嘴唇,刘母就连连躲闪,道:“使不得、使不得,娘都一把年纪了,这口红一抹,不就成老妖精了?”

刘母越是左躲右闪,刘小荷就越是存心要抹,那支口红笔像雨点儿似的,朝刘母嘴唇上蹭着,边抹,刘小荷还边调侃道:“娘,你今儿个是寿星,女儿就是要让你成精,你成了精,就是神仙,就会长生不老!”

刘小荷强行给老母抹了口红,随后就将她扶下楼,坐上了事先摆好的一张红木龙椅。

拜寿的司仪由专门从市电视台请来的一个女主持担任,按照当地民俗,先是由孝子贤孙给老寿星磕头拜寿。刘母膝下有一子一女,子是刘广富,女是刘小荷,刘广富生有一男,就是刘母的孙子,可是孙子在市里读书,没有回家,女儿刘小荷虽已三十有八,可还是单身,所以拜寿的也只有儿子和女儿了。当女主持喊请大孝子刘老板和孝媳妇拜寿时,锁呐乐队就吹奏起台湾电影歌曲《世上只有妈妈好》,刘广富和赵大脚一下跪倒在刘母面前,磕着头拜起来。

两人刚磕到第三个响头,煤娃就在门外冷不丁地喊了一声:“不好了,井下出事了!”

煤娃这么一喊,摇头晃脑的锁呐乐手们就固定在吹奏的动作里,而前额刚着地的刘广富和赵大脚也像被施了定身法,一屋子的人都梗着脖子僵持在那里。

煤娃的这个恶作剧不是没有根据,因为当女主持宣布拜寿开始,他就听到二楼的电话响了,刘广富口袋里装着两部手机,此时都关机了,这个时候朝他家打电话,肯定是有事,于是煤娃就竖着两只招风耳朵立在后墙外听着,接电话的是刘家的一个小保姆,小保姆的口气很不耐烦:“什么事,现在刘老板正在拜寿呢!”小保姆说完,随后就啊——了一声:“什么,井下出事了?”听到这里,煤娃就有点幸灾乐祸,铁公鸡赵大脚刚才在路上,不仅连块糖都不给,还扬着那鸭蹼似的大脚要踹他,此时不坏她的事还待何时!你要磕头我偏不让你磕,那怕是井下没有事我也得喊一声,出出心里的恶气,煤娃这么想着,就跑到前院门口狠狠地喊了这么一声。

煤娃喊完后觉着还不解恨,接着又喊了一声,而且将声调和音量又提高了一倍:“井下出事了——井下出事了——!”喊完后,拔腿就跑了。

煤娃这么一喊,倒是为荆宝生提供了打圆场的借口。屋里的拜寿场面本来已经乱了,荆宝生突然追出屋,就冲着煤娃远去的身影骂道:“个天不刹的!”接着就回到堂屋,对刘广富说:“没事!没事!”

“刚才是哪个在喊?”刘广富问道。

“能是哪个,还不是龙山镇有名的泼皮胡赖!”荆宝生说。

“你说的是煤娃?”刘广富问道。

“不是他,还能是哪个?从小没人教养,神经兮兮的,没事找事,这泼皮胡赖尽做些没屁眼的缺德事。”荆宝生说。

听说煤娃,刘广富这才松了口气,示意女主持继续。

堂屋里的仪式继续进行,孝子孝媳接着拜寿,拜完了,是孝女刘小荷拜,当刘小荷跪到老母面前,省城、市里来的贵宾和亲戚朋友们都被孝女的拜姿感动了,刘小荷给老母拜寿,就像虔诚的佛教徒给观音菩萨磕头,那姿势,那神态,真叫是孝顺。

刘小荷的动作,不仅给刘母吃了一颗定心丸,也给在场的亲朋好友和贵宾们一剂安魂汤。孝女拜寿,将刚才那个恶作剧在来宾心里所引起的不快冲得一干二净。

就在这时,荆宝生悄悄跑上二楼,从小保姆手中接过电话。刚将耳机按到耳边,脸顿时就沉了下来。不过接完电话后,他那张沉着的脸很快又舒展了。

他下了楼,悄悄在刘广富耳边说道:“刘老板,我家里有点事,去去马上就来。”

刘广富点了点头,荆宝生拔腿就出了小院。

井下真的出事了,荆宝生没有敢跟刘广富说。他明白,这个时候,满屋都是客人,万一刘老板知道了这个消息,脸上挂不住,不但刘母的寿礼要泡汤,影响也会一下传出去。眼下,各级政府对煤矿都很重视,尤其是小煤矿。这个时候说出来,等于是开新闻发布会。刘广富的家里,不仅有政府官员,还有市电视台的新闻记者,据说市台还要专门为这个寿礼准备一档专题,标题都定好了,就叫《孝子刘广富》。这个消息要是传出去,不仅会冲了寿礼的气氛,让刘母折寿,刘老板的脸也没处搁。刘广富曾不止一次地对荆宝生说,这几年,只要听说井下有事,他吃饭会扔下手中的筷子,撒尿也会突然中断,那怕是夜里跟老婆做那事,也会败下阵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