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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所有的人几乎认识,杜士康在和人打招呼的同时,注意到有一个大个子外国人单独坐在一边。想起朋友提及的在东百老汇路上开了家信谊药房,身兼药剂师的老板马克·杰菲博士水平如何了得,那老板而且还是个俄籍德国人,杜士康想此人大概就是了。他没有贸然上前,而是满场子寻找。看潘悦之在靠窗口的长沙发上抽雪茄,与朋友交谈甚欢,他于是上前恭恭敬敬地鞠躬问好。潘悦之拱手还礼,说:“每年开年会你最舒服了,会场就在贵行对面嘛。”杜士康笑着说是,又问道:“那外国人就是马克·杰菲博士?”潘悦之顺着手指方向看去,点头说:“不错,就是他。”杜士康说:“那麻烦潘总办引荐则个。”“没问题。”潘悦之哈哈一笑,引着杜士康来到马克·杰菲跟前,为双方作了介绍。“啊,您好,杜先生。”马克·杰菲博士的反应比预料的要热情些。

“您好!马克·杰菲博士。”杜士康注意到马克·杰菲伸出的右手上有做试验时灼伤的疤痕。也是一个重视实验科学的人,杜士康心里感叹。潘总办和其他人在年会上讲了些什么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杜士康与马克·杰菲博士结识了。两人坐在角落里,开始用中文交谈,马克·杰菲说话结结巴巴的。改而用英语交谈,两个人都有些辞不达意。杜士康毕业的湘雅医学院是德国人创办的,故他德语很好,想马克·杰菲原本是德国人,只是不知在德国还是在俄罗斯长大的。他尝试着用德语交谈,这一下子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年会结束后,同行们都去餐厅,杜士康和马克·杰菲坐在一起。喝上几杯葡萄酒后,两人俨然亲如兄弟,大有相见恨晚之意。散席后,马克·杰菲邀请新朋友去参观信谊药房,杜士康一口应承。两人出了大世界,各乘一辆黄包车,吩咐车夫前往外白渡桥方向。

到东百老汇路时天色已晚,下了车杜士康不急着进店,而是站在昏黄的路灯下打量了一番信谊药房的店面。听到金属伸缩门上哗啦啦开锁的声响,安娜从阁楼下来。马克·杰菲博士为两人作了介绍。“杜先生,您喝咖啡吗?”安娜见杜士康点了头,即去走道里烧煮咖啡。马克·杰菲打开所有电灯,引着客人参观店堂和后院的实验室。在实验室里,杜士康很想打听那个神奇的配方,可他按捺住了急切。待闻到香喷喷的味道时,安娜已端来了两杯咖啡。看丈夫和来人喝上了咖啡,她坐到一边悄悄静听。“信谊药房的生意怎么样?”杜士康问道。“药房新开张,生意不怎么样。”马克·杰菲回答。“如果生意一直不好,博士您有什么打算?”杜士康又问。“我们有思想准备。凭着我们的敬业精神,局面一定会打开的。”马克·杰菲说。杜士康起身到药品陈列柜前观览,看了一圈后坐下,说:“我对你们的创业精神很是佩服。马克·杰菲博士,您当初到上海找了几家药行药房,怎么没到我们德发药行来呢?”马克·杰菲笑了起来,说:“可能如你们中国人说的,机缘未到吧。”

杜士康也笑道:“那天你只在大马路和四马路一带转。如果你再往西一点往南一点,如果你走进了德发药行,博士您和太太的际遇就不一样了。”马克·杰菲问道:“这话怎么讲?”杜士康说:“听朋友传说,您当初到各药行药房拜访,为的是谋取一个职位。”马克·杰菲笑道:“一点没错。可没一家药行和药房肯聘用我。”杜士康问:“您不是还有一个疗效很不错的新配方么?”马克·杰菲说:“我说了这个配方,可人家以为我是个骗子呢。”杜士康说:“您当初跨进了德发药行的门,而德发药行正需要您这样有真才实学的博士加盟。您被德发药行聘为首席药剂师后,人生际遇不是不一样了么?”马克·杰菲叹了口气,说:“当初没遇到你呀。”杜士康注视着博士的眼睛说:“现在遇到了,我可以呈请董事长聘请您为德发药行的首席药剂师。”马克·杰菲想了想,摇摇头说:“人会改变观念的。现在我想自己开店当老板了。”“我冒昧地问一句,您想不想出让您那配方?”杜士康见马克·杰菲在和安娜作眼神交流,又说,“德发药行可以出一笔合适的转让费。”

马克·杰菲迟缓地摇摇头说:“我们不想转让。一则配方的一些分子结构尚未探索清楚,再则我们自己开店,也想靠这个配方制了药赚些钱呢。”“是这样的。”杜士康沉吟着点点头。他觉得今天交谈得可以了,于是起身告辞。马克·杰菲说:“杜先生是上海西药界的翘楚,既然莅临敝店,总要给我们一些指点。”杜士康问:“马克·杰菲博士和安娜女士,你们想听客套话还是想听真话?”马克·杰菲夫妇说:“当然想听真话。”“好,我就坦率说了。这店堂内的结构和摆设很不错,一看就知道是内行人所为。”杜士康走到店门口,指着外面说,“这店面的市口太过完美,耸立在街角上,简直如一间警察的岗亭。这样的店面在平时尚可,一遇到突发事件,往往会先遭受破坏。”安娜着急地问:“按杜先生的想法,我们究竟应该怎么办?”“你们想自己开店,我也不强劝了。”杜士康说,“许多俄侨都在霞飞路(今淮海路)开设了商店。那里是法租界,居民文化素质高,治安良好。更重要的是,法国人对俄侨非常欢迎,因为法俄文化最为接近。你们可以到那里去看看。”

一块石子飞过来,砸了信谊药房的外门。安娜听到破裂声后到马路上察看,镶嵌着玻璃的格子门被砸碎一块,对面马路上聚集着两伙人。安娜已看到过几次聚众打架,但她吃不准那石子是存心砸门还是失手扔偏了的。马克·杰菲也从实验室里走出来,看到地上的碎玻璃和对面的人群非常生气。他欲走过去论理时被妻子拉住。安娜把马克·杰菲推回店里,自己返身清扫了玻璃碎屑。她说:“为这点小事不值得发脾气。我们再嵌上一块就得了。”马克·杰菲气咻咻地说:“这些人老是在附近寻衅闹事,让我怎么安心做实验!”“我们刚来这里,免不了有些摩擦,忍一忍就过去了。”安娜安慰道。“你可以忍,我却不能。”马克·杰菲扬起拳头说,“我要让这帮家伙饱尝一顿老拳。”

“这也许是上帝给予我们的一点小磨难。忍了忍了。”安娜把丈夫推回实验室后返回店堂。她看着格子门上的破洞犯起愁来。她知道丈夫是有些书呆子气的。那天她生病卧床,马克·杰菲单独出来租借店面,这为今日难堪的局面埋下了隐患。马克·杰菲以为捡了漏,其实为那人所骗。这街面房是一处冷店。除了生意寂寥,还不时受到地痞流氓的骚扰。最令人不安的是,药房还坐落在两股小混混割据势力的分界处。也许是杜士康的话点醒了安娜,这里不适合开店。安娜对杜士康很有好感。不仅因为杜士康的态度诚恳,举止很具绅士风度,再加上他言必称“马克·杰菲博士”,这就给安娜留下了好印象。安娜知道,一个懂得尊重别人的人,其为人处世必定也好,在一起共事也容易相处,特别是遇到患难时还能伸手救助。安娜决定去霞飞路作实地踏勘。

午后乘没人光临,安娜锁了门,与马克·杰菲一起乘电车过外白渡桥,到八仙桥(今西藏路金陵路路口)后步行来到霞飞路上。那是一条宽阔的大马路,华洋杂处,往来行人神色安逸。人行道上栽种着法国梧桐,手掌般大小的树叶在微风中发出细语似的摩擦声。马路两旁的楼房虽然并不高耸,建筑物各具风格,但又统一于法兰西情调之中……马克·杰菲夫妇顺着霞飞路走了个来回,对看到的一切都非常满意。走累了,两人坐在镂花的铸铁长椅上休息时,两位说着俄语的人从身边经过,走进了不远处的一家时装店。开锁启门后,原先写着CLOSE的牌子很快翻个身,变成了OPEN。夫妻俩相视一笑,起身往回走。马克·杰菲先找到开年会时到过的大世界游乐场,然后按杜士康告诉他的方位找到了德发药行。马克·杰菲夫妇走进店堂时,帮办董一鸣又像抢生意一般迎了上来。董一鸣堆着笑说:“啊,欢迎两位光临德发药行,我们这里能提供……”安娜微笑着打断他的话头:“我们是来拜访杜士康先生的。”杜士康闻声走出实验室,看到马克·杰菲夫妇,与之握手并说:“欢迎两位屈驾光临。”

安娜打量了店堂,说:“德发药行的规模真大呀!”杜士康说:“这里设有销售广告等六个部门,工厂在杨树浦路,就是在你们的东边。安娜女士,让马克·杰菲博士来德发药行吧。搞药品销售的话和我一起干,如果想研制新药,就得去厂里了。”安娜说:“这得由我先生决定。”杜士康用征询的目光看着博士。马克·杰菲却说:“不,我决定自己创业。我要把我的药房和工厂办得和德发药行一样大。我们可以展开友好竞争嘛。”杜士康掩饰住些许的失望,含笑引马克·杰菲夫妇走进经理室。待仆役端来了咖啡,安娜说:“杜先生,我们去霞飞路看过了。”

杜士康问:“印象怎么样?”安娜说:“印象不错,感觉好极了。”杜士康笑着问道:“你们是想去霞飞路开店了?”安娜微笑说:“对。等我们那边的租赁合同一到期,就迁往霞飞路。到时候还要请杜先生多多帮忙的。”“那我一定效力。”杜士康含笑点头,又说,“时间不早了,我请两位吃顿便饭。”杜士康的邀请提醒了安娜。她看了下表,站起身说:“不了,谢谢杜先生。我女儿劳拉在上学,现在应该回家了。我们要赶回去呢。”“那下次是一定要请的。”杜士康将马克·杰菲夫妇送出大门,到马路对面的大世界游乐场门口叫来一辆宽座人力车。“杜先生再见!”安娜告辞后上车,指点车夫去东百老汇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