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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安娜担忧地问:“失去了最后能提供帮助的人,亲爱的,你看我们应该怎么办?”马克·杰菲坐进旧沙发,用右手支着脸颊,说:“俄国谚语怎么说的,手上有本事,不会饿肚子,我相信这句话。我在世界上最好的大学里攻读了博士学位,又获得皇家医学会的药剂师认证。我想不会在上海找不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安娜注视着丈夫说:“马克·杰菲博士,我也希望您能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可是世界上不如意事七八九,万一没人赏识您这位博士,万一没老板聘用您,您得有思想准备。”“不会的。”马克·杰菲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说,“我是有真本事的人,是老板都喜欢聘用我这样的人。如果没人聘用,我就自己开一家药店。安娜,我们手上有一份神奇的新药配方,不是嘛?”安娜微笑一下说:“我对药剂只懂得一点点。我知道您那神奇的新药还在试验中,离成功还有一段距离呢。”“是呀,还有一段距离。可我会努力的。”马克·杰菲俯首观察安娜的脸色,说,“亲爱的,你还得卧床静养。”安娜握着丈夫的手说,“我感觉好了一点,明天大概可以下床了。您不用担心我,现在就去开始您的上海冒险之旅吧。”

马克·杰菲出了欧罗巴旅馆,步行走过外白渡桥。他到外侨相对比较集中的大马路和四马路一带转了一圈,看见像样一点的西药房就进去找经理,作自我介绍,可是没人相信他的。上海本是一个五方会聚华洋杂处之地,每天会遇到无数中国的、东洋和西洋的骗子。没有可靠的熟人介绍,一个独自闯荡的即便是获得过诺贝尔医学奖的人也可能四处碰壁。马克·杰菲博士就被人家当成了这样的骗子。情急之下,马克·杰菲在一家烟杂店止步,靠着店主的帮助,往各制药厂打电话。用尽了身上的零钱,亮出自己还有一味神奇的新药配方,如此这般一说,人家反而把他当成了一个江湖术士。烟杂店的小老板学着外国腔耸了耸肩膀,表示爱莫能助。

马克·杰菲拖着沉重的双腿来到了外滩。他望着滔滔江水,伤感自己怀才不遇。他当时还不知道上海有句走投无路了去跳黄浦江的俗语,其时他是真有了和跳黄浦江差不多的想法。也许想到在旅馆地下室患病的安娜,还有劳拉那双惶惑的大眼睛,也许冥冥中得到了上帝的点拨,马克·杰菲于凄苦中离开码头栈桥,慢慢走过外白渡桥,折向通往东百老汇路的一条横马路。在路口他看到一位中年人在清扫街沿。是那中年人身后闪烁的玻璃橱窗引起了马克·杰菲的注意。他立定了看,那中年人清扫完街沿又擦玻璃橱窗,擦可伸缩的金属外门。做完了这些,那中年人往门把上挂了块牌子。马克·杰菲博士视力很好,一眼就辨认出那牌子上写着此屋出租。他心里一阵高兴,装着不经意的样子踱到马路对面,如欣赏一幅绘画般端详写有“此屋出租”字样的牌子。中年人迎了出来,他一下判断来者是俄罗斯人,于是用俄语说:“先生您好。欢迎您租用本处店面,请进来看看吧。”马克·杰菲有点吃不准店主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看那诚实的外表他就放心了些。他随中年人进入店内。店主抱歉地说:“敝人不在店内居住,没有现成的饮料可招待先生。”

马克·杰菲摆了下手表示没关系。店主指点他观看店面的玻璃橱窗,四壁的货架和靠墙摆着的写字台。见马克·杰菲点头,他又引导观看了店面上的阁楼和后院的一间披屋。环境似乎不错,面积也可以,只是店内地坪比街沿低,出入需跨两级台阶,但这些是可以接受的。马克·杰菲微笑一下问道:“贵店出租,不知每月租金是多少?”店主打量了一下马克·杰菲,说:“我好像从没见过你呢。”马克·杰菲说:“从欧洲刚来上海。敝人是研究药剂学的,想租这店面开家药店。”店主说:“你有可靠的担保人吗?我们这儿时行这个。”“有是有,不过他却死了。”马克·杰菲在衣袋里找,还好带着那封信,就将信封递给店主看。店主瞥一眼信封说:“亚力山大·亚历山得罗维奇——我认识他。多好的一个人呀,为了替朋友出口冤气,竟然被小混混捅死在街头。”店主抬头说,“我看你外表虔诚至善,这店可以租给你。我这里的惯例是每月租金十块银元,付三个月押一个月。你看行么?”马克·杰菲微笑一下说:“行是行,可我还要和太太商量一下。”店主表示理解,问道:“你住哪儿?今天能否给我答复?”“可以。我住得不远,你等着我吧。”马克·杰菲向店主告辞。

他回到欧罗巴旅馆的半地下客房,向安娜讲述外出求职四处碰壁的事,沉默了一会,转而高兴地说:“上帝关上所有的门,却又打开了一扇窗。我在前边不远处的街角上遇到一位愿意出租店面的人。”安娜很注意地听他描述了店面布局、每月租金多少和支付方式,听完了说:“亲爱的,您说得不错,这可能是上帝为我们打开的一扇窗户。”马克·杰菲说:“亲爱的,你是同意租借那店面的?”安娜说:“租金低廉,市口可以,阁楼还能住人,我们要租的就是这样的地方。”马克·杰菲低下头,叹了口气说:“我们像猎物一般被人追来赶去,好久没有稳定的工作和收入了。那门面租金是不贵,可开一家药房需要一大笔钱呢。”安娜看着丈夫说:“亲爱的马克·杰菲博士,你能肯定经营好这么一家药房么?”“我肯定行。”马克·杰菲自信地点点头,又说,“我还能在店里把那新药研制出来。”“我是相信您的。”安娜微笑一下,让马克·杰菲搀着下床,从皮箱的夹缝里抽出一张五百英磅的存单,说,“这是我存在汇丰银行的,全世界都能通兑。亲爱的马克·杰菲博士,就用这笔钱实现您的理想吧。”马克·杰菲动情地拥抱了一下妻女,拿着存单就去兑钱,就去与店主签约。

第二天,安娜果然能下地走动了。等马克·杰菲取走了全部行李,她就结账搬出了欧罗巴旅馆。好在距离不远,安娜慢慢地走,没一会也走到了店里。她察看了店前店后,对环境很是满意。安娜来了精神。她从丈夫兑现的钱里取了些,牵着劳拉去附近的商店购买被褥和替换衣服。当安娜将阁楼布置成卧室,在过道里配齐厨具并烧出了来上海后的第一顿饭菜,马克·杰菲也将店面橱窗布置一番。他将批发来的药品摆上货架,为写字台配了盏台灯,同时又将后院的披屋摆设成实验室模样。晚上一家人围在小餐桌上用起了晚餐。

安娜特意买了一瓶葡萄酒,斟了酒举起酒杯说:“亲爱的马克·杰菲博士,祝您的事业获得成功!”“感谢夫人的襄助!”马克·杰菲每听到妻子现在还如恋爱时一样喊他亲爱的,喊他博士,他就觉得温馨并被感动,就会激发出克服困难的勇气来。他说,“我们的事业一定会成功的。我们全家一定会过上好日子的。”安娜高兴得擦起了眼泪:“漂泊了半个地球,我们终于在上海找到了落脚之地。我们应该感谢仁慈的上帝。”马克·杰菲也是虔诚的东正教徒,于是说:“对,我们要感谢上帝。”一家人合掌祷告后开始用餐。安娜问道:“马克·杰菲博士,您准备用什么名称命名我们的药房?”马克·杰菲想了想说:“就用sinephamacy这个词吧。”安娜说:“这个词好像是拉丁文,请您解释解释。”马克·杰菲说:“这个词包含着诚信和友谊两层意思,按门面宽度设计成哥德体,视觉效果很好的。”“诚信和友谊——”安娜念叨着,说,“这个词不错。我们也可以简化一下,打中文招牌时我们就写诚信和友谊。”“诚信和友谊——”马克·杰菲点了点头。

董事长桑德发派来一名年轻人作德发药行的帮办。桑德发将人送到药行后,介绍他的姓名叫董一鸣,自己就乘车离开了。“小弟刚来贵处,还望各位前辈提携。”董一鸣抱拳作揖道。桑德发先生曾说过要派人来,但没说过要派谁来。这次突然派来了人,谁也不知他的背景,也不知此人与老板是什么关系。众人于是点头含糊称是。杜士康让小伙计搬来写字台时,董一鸣一叠声道着感谢。一般而言,在每间写字楼或每家商店的店堂里,资历较浅者或者新来者的写字台都安排在外侧。德发药行也按这潜规则办理,这却妨碍了杜士康接待客户,继而引起了他的不快。

好几次了,杜士康看到客户进门,正要起身迎接,不料却被坐在外侧的董一鸣抢先接了过去。帮办者副经理也,如果是杜士康自己选任的助手,年轻人反应灵敏倒也罢了。可这帮办是药厂直接委派的,每做成一笔生意,董一鸣便打电话向意大利老头汇报,这不仅让杜士康感冒,还感受到来自身边的和来自董事长的压力。今天也是这样,杜士康看到一位和他做过生意的朋友来批发药品,董一鸣先迎了上去。那朋友还顾熟人面子,与杜士康打了招呼,问这位是——杜士康介绍是德发药行的帮办董一鸣,与他谈一样的。那朋友就与董一鸣谈起了业务。杜士康在心里是恨不得朝董一鸣脸上揍上一拳的,可他拉不下这张脸皮,于是躲进试验室继续进行探索。

身为德发药行的买办,杜士康知道自己的责任。在药行经营不佳之际,他在努力试制新药。同时,也在四处打听哪位同仁手上有值得投资开发的配方。皇天不负苦心人。还真让杜士康打听到了这么一个人,那就是在东百老汇路上开了家信谊药房的马克·杰菲博士。新来的帮办董一鸣让杜士康不舒服,但只是暂时的。他只要弄到这个配方或聘请到马克·杰菲本人,德发药行生意兴旺了,他就让董一鸣卷铺盖滚蛋。杜士康原想亲自前往东百老汇路拜会马克·杰菲博士,恰巧新药业公会送来了召开年会的通知。他打电话询问兼着新药业公会会长的怡和洋行总买办潘悦之,得知信谊药房也加入了新药业公会,马克·杰菲本人答应出席年会,杜士康于是请潘先生届时引荐一下。潘总办是位热心人,在电话里即一口应承了。杜士康做着实验,其实有些心猿意马。他见一时三刻也弄不出什么名堂,便到店堂里喝茶。午餐后他去隔壁理发店理发吹风,刮了胡子,回店里换了套西服,系上领带,然后前往对面的大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