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过外白渡桥,转入东百老汇路时安娜看到劳拉如流浪猫一样蜷缩在电线杆下哭泣。她跳下车搂住女儿问:“劳拉,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情?”劳拉抽抽咽咽说:“药房——我们的药房被砸了。”安娜着急地问:“你知道是谁砸的么?”劳拉颤抖着说:“我放学回家,在马路对面看见那些坏人在砸,我就不敢回家了。”安娜恨恨地说:“这帮该死的街头混混!”马克·杰菲朝药房奔去。眼前的情景令他大吃一惊——橱窗被砸,玻璃飞溅,货架倒下,药品滚落一地,而后屋的试验室则被砸了个稀烂。惊呆了的马克·杰菲不知如何办才好。他挥舞着拳头欲冲出去打斗,但他又不知对手是谁。安娜牵着劳拉走来,看了混乱的现场反倒镇静下来。她检查了一下说:“还好,东西没丢什么。只是不知道饭菜里有没有下毒。”
马克·杰菲坐上椅子,揪着头发说:“我们开一家药房碍着谁了!”安娜捡拾着瓶瓶罐罐,说:“可能是房东得罪了这些混混。可能是我们没送些好处给他们。也可能什么也不为,他们就是砸东西找乐子而已。”“他们找乐子可毁了我们的生意呀!”或许是安娜的话提醒了马克·杰菲,他找出了与房东签订的租赁合同。他说,“这合同上写着,在合同履行期间,房东有义务保障房客的正常经营。”安娜接过合同看了,问道:“这样子我们能算正常经营吗?”马克·杰菲说:“绝对不是。”安娜说:“权利和义务是对等的。房东收了房租,他理应保障我们能正常经营。而现在我们不能,你去把他找来,我跟他论理。”马克·杰菲离开后,安娜开始准备晚饭。她端出中午剩下的饭菜,看到里面有些玻璃碎渣。她往外拣去时真希望那不是玻璃渣而是些钻石。但玻璃渣就是玻璃渣。安娜的手指被划破了,伤口里流出殷红的血。
马克·杰菲找来了房东。那中年人看了满地狼藉的药房,呀呀地不知说什么才好。安娜给他看流血的手指和从饭菜里拣出的玻璃渣。房东嗫嚅道:“我很难过。”安娜责问道:“你看,这副样子叫我们怎么做生意?怎样生活下去?”房东仍然说:“是的,我确实很难过。”房东态度暧昧,这惹恼了安娜。她出示合同,大声说:“这契约上写明房东要保障房客的正常经营。你保障了吗?”“我很抱歉。店面不是我砸的。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了。”房东低头说。自开店以来,安娜看到了很多。她知道房东只是一味搪塞。她讥讽说:“你砸,你脑子出毛病了。
你看我们今晚怎么过夜?”“可以找些长木条将橱窗暂时封起来。”房东说罢动起手来。无奈中马克·杰菲帮房东钉起橱窗来。房东边钉边说:“这地段不安全,我看还是搬些砖来,明天把橱窗砌成墙吧。”马克·杰菲反感地问:“你让我的药房开在洞一样的房子里?”房东说:“中国人有句老话说酒香不怕巷子深。只要你的药好,不陈列橱窗也会有人来买的。”马克·杰菲差一点跳了起来,嚷道:“你这算什么话?你在合同上是有承诺的。”房东说:“世界总在变化呀。”马克·杰菲还要理论,安娜阻止了他,说:“我们退租,把房租和押金还给我们。”“押金可以还,可房租不行。”房东沮丧地说,“我有很多孩子,妻子还生着病。”安娜说:“钉好橱窗算了。我们另想办法。”
草草钉完木条,房东一转身溜了。一家人在昏花的电灯下吃晚饭。吃了几口,安娜看着废墟一样的店堂说:“这样不行。生意没做成,我们的性命倒要搭进去了。”马克·杰菲说:“我明天再去找房东,一定要讨个说法。”安娜说:“算了。我们迁店,迁到霞飞路去。”马克·杰菲有点意外,问道:“现在就迁,租约还没到期呢。”安娜说:“这点小钱不算也罢。”马克·杰菲看着妻子说:“迁店可要花大笔的钱,你让我到哪儿去筹?”安娜放下餐具,拉着丈夫和劳拉爬上阁楼。她打开皮箱,从底部夹层里取出一张银行存单,说:“亲爱的马克·杰菲博士,我似乎预料到有这么一天。这一天终于来到了。这是一笔3千银元的存单,是全家的救命钱,也是我手上最后一笔钱了。你是我丈夫,是劳拉的父亲,你一定要用好这笔钱。”马克·杰菲接过存单的手有些发抖,说:“从离开圣彼得堡到现在不知遭遇了多少磨难。安娜你居然还能存着这么大一笔钱。你说得对,这是我们家的救命钱,我一定用好它。请博士夫人放心。”安娜噙着泪水说:“我所以能追随丈夫从俄罗斯流落到中国上海,我信赖的是您的人品和能力。我也相信凭我们自己的努力,一家人一定会过上好日子的。”
杜士康看马路边投下的树影倾斜到一定角度后,回经理部换了件工装夹克,到隔壁弄堂里骑上自行车就往北四川路赶。他趁菜场收市前到鱼贩摊以最便宜的价格买下最后十来斤小黄鱼青鲇鱼,又到菜贩那里半买半捡收了一麻袋青菜和雪里蕻等。杜士康将鱼鲜挂上自行车笼头,将菜蔬装上后支架,然后一溜小跑赶回家中。唐凤娣与一队还拖着鼻涕的儿女们已经等着,见父亲驮了一车食品回来,发一声喊,大家一齐动手,杀鱼的杀鱼,理菜的理菜,仅一眨眼的功夫,锅里已飘出鱼鲜味。要炒的青菜已由女儿杜芸切好,最大的儿子杜军则拖出大酱缸腌起了咸菜。
“吃饭了吃饭了——”唐凤娣喊了起来。其实用不着母亲喊,当饭菜香味在天井里氤氲开后,这群拖着鼻涕的孩子早围着饭桌露出了一副猴急相。也是一眨眼的功夫,一海碗鱼和两海碗青菜,外带一大锅籼米饭被大人孩子吃了个精光。大儿子和二儿子丢下饭碗在天井里追逐疯玩。唐凤娣见了,大喝道:“死棺材,这样疯下去,不到半夜又要叫肚皮饿了。快去做作业!”两个孩子马上咚咚咚地上了楼。待杜士康洗好碗筷,唐凤娣也没了踪影。他无奈问道:“你们的娘呢?”儿子们没人搭理他,只有女儿杜芸说:“娘去打麻将了。”
杜士康叹一口气,烧一壶开水,为小儿子小女儿们洗脸擦屁股泡脚,把他们一个个塞进被窝。好不容易等到家里清净后,他坐到桌边,取出一本《四福音书》,翻到路加福音第七章读了起来。读着读着,福音书的字迹在杜士康的眼前模糊起来。书中神祗的事迹都是好的,耶稣的话都是真理,可杜士康忽然觉得是那么的遥不可及,与自己所生活的环境简直是判若霄壤。他放下《四福音书》,听房间里的儿子们都睡了,于是推门而出。他循着路灯昏黄的弄堂走到马路上,又不由自主地踱到了守真堂前。他试着拍了下铁门,竟有仆役出来开门。杜士康走进教堂,见神父的办公室还亮着灯光,于是在门外喊了声“朴神父”。朴方庭听到有人喊就起身开门,见是杜士康,就问:“杜先生怎么晚上还来教堂?”杜士康说:“我在家里读《四福音书》,可是读不下去,有些问题想向神父请教。”
朴方庭说:“你是受到了尘世的迷惑。既然如此,那你进来吧。”杜士康走到写字台边,看到神父也在阅读《四福音书》。神父边读边写了笔记,是在准备礼拜天的布道内容。他叹了口气说:“神父,我的生活简直是糟透了。”朴方庭请杜士康坐下,说:“那你挑最有感触的对我说说。”杜士康不坐,站着对朴神父说了自己的困惑,最后说:“我真是想改变一下生活方式。”朴神父注视着杜士康说:“人人都不是生活在天堂里。人在尘世受苦,又为不屈服于命运而奋斗,为的就是将来进入天堂,遇见耶稣或任何一位圣徒时都不会感到羞惭。”杜士康说:“这个道理我懂。我是想得到神父您的建议。”朴神父说:“你是个稳重可靠的人。你想改变一下自己的生活方式,那你就改变好了。勇敢地跨出了第一步,后面的一切都会自然而然随之改变面目的。”杜士康似乎得到了心灵的解脱,于是向神父告辞。
早上还是重复每日的功课,去弄堂口买来早点,让孩子们吃了,杜士康才骑上自行车去上班。他骑到西藏路路口时,德发药行已卸了排门板开始营业。“杜经理早上好——”董一鸣迎候在门口说。杜士康嗯了声,侧身进门,到自己的写字台上拿茶杯泡茶。从心底里说,这董一鸣的勤快他也是认可的。如果是自己挑选的,如果只对自己负责,杜士康觉得应该喜欢才是。可董一鸣处处挤兑他,事无巨细都直接向董事长桑德发汇报,这就让他很不舒服。看门店里也没啥客户,杜士康说一声我有事外出,骑上自行车离开了药行。
过法租界救火会后,杜士康就下车推行,从霞飞路中段往西一家家观察店面。走到金神父路(今瑞金二路)附近,杜士康看到一家百货店外挂着清仓大拍卖的纸牌。正好走得乏力,杜士康锁了自行车进店观览。清仓拍卖的货物不多,顾客廖廖。杜士康等店里没了人,才与上了年纪的店主搭话,问道:“清仓拍卖后老先生想做什么生意?”那店主说:“不想做了。清了仓把店盘出去,我和老伴到南洋与儿子一起住。”杜士康喔了一声。他打量这套面南双开间的店铺,觉得盘下来开家药房是极合适的。市口不错,那盘下的费用一定是极贵的……杜士康掂量一番,问道:“老先生所说的盘是想出卖店铺?”店主说:“店铺不卖,借出去赚点房租补贴家用,只想借与合适的人罢了。”杜士康觉得自己来对了,斟酌着说:“老先生,我是做西药生意的。今日到霞飞路上逛,就为了找一家店铺开药房。
我觉得这店铺合适,不知租金如何计算?”店主打量了杜士康一会,说:“我看你倒是做西药生意的,身上还有一股福尔马林的味道呢。我人不在上海,也不想赚多少房租,只求寻个好房客照看着就是了。”杜士康说:“那房租总归先要讲定的。”店主说:“我也不开高价,你去东西隔壁问问,人家多少一间,我取个平均数就行。”杜士康听了大喜,当即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又记了店铺的电话,与店主约定就出租给他开药房。杜士康离开时看了下门牌号码,记下是674号,于是去隔壁询价。总体不贵,这很好。杜士康设想自己先借下这套店铺开药房,再帮马克·杰菲夫妇租一套门面,两家联手做生意。如果运气好,马克·杰菲博士试制出了新药而新药行俏,他做个独家代理,那生意就可以做得飞起来了。在返回德发药行的路上杜士康又犯起愁来,想改变生活方式,想开一家自己的药房,可手头没有积蓄,拿什么资金来开店呢?
电话振铃,帮办董一鸣抢先拿起了话筒。他堆着笑说:“您好,这里是德发药行。先生请说,您需要些什么?”董一鸣听了两句把话筒递给杜士康,说,“杜先生,找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