鲍国安悻悻然退出教室,从窗外窥视,见曹家杰确实不在教室内,这才磨磨磳磳前往校长室。一般而言,医学院的学生都不愿去见那说话刻板表情严肃的法国籍校长。实在没办法时,同学们为了两件事才会去见他,一是前往法国留学,请校长写推荐信,二是犯了校纪校规,被逼着去听那法国老头的训斥。鲍国安知道自己属于后者,故走向校长室时的脚步显得尤为滞重。从教室到校长室并不远,即便再磨磳,鲍国安还是来到了校长室的门外。里边静悄悄的,不知有人没人,鲍国安希望屋内没人。他举手敲门后,屋里却传出了威严的“请进”的回应。鲍国安硬着头皮推门而入,低声说:“校长,我来了。”法国籍的校长没有说请坐。
他从写字台后抬头看了鲍国安好一会,问道:“鲍国安,你自己知道吗,你违反了震旦医学院的哪几条校规?”鲍国安摇了下头说:“我不清楚。我只是做了一个中国学生应该做的。”法国籍校长目光冷峻地说:“如果说参加学生游行是从众行为,如果说法不责众,但此后你多日不见踪影,你旷课或者说逃课的行为就不可饶恕了。”鲍国安说:“我在四处寻找曹家杰。我去了曹家杰的家乡。”法国籍校长说:“曹家杰也不见踪影,他回来后也将受到学校的惩罚。”鲍国安说:“我们并没有犯错。”法国籍校长说:“你们的行为已经干扰了学校的教学秩序。我现在给你一个悔过自新的机会。你回宿舍好好写一份悔过书,马上交来。我召开校董会商量对你的处理决定。”鲍国安抬起头说:“爱国不会有错。”法国籍校长说:“悔过书一定要写。你也可以阐述你的观点。”“爱国无罪。悔过书不写。”鲍国安丢下一句狠话,猛然转身离开校长室。他跑回宿舍,躺到自己的床上,又将被子蒙住了脑袋。
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鲍国良走过去接听,是徐阿贵打来,说鲍老太和二少奶奶已经到了十六铺码头,请大少爷派两辆车来迎接。鲍国良说声知道,马上打电话给地产行的买办江福生借用他的轿车。他又打电话给总买办潘悦之,说母亲从宁波迁来上海居住,随身带着些家什杂件,需借用一下洋行的卡车。潘总办答应后,鲍国良才通知汽车间派车。他最后打家里的电话,告知妻子母亲和弟媳妇到上海了,中午让保姆多烧几样小菜。待鲍国良率领两辆汽车来到十六铺码头,徐阿贵在码头外接着,引着他前往栈桥。鲍国良在栈桥上一间如船舱似的房子里与母亲见了面。鲍老太介绍了侍立在一旁的林馨如,指着堆满半舱的物件说:“这大都是你弟媳妇的陪嫁,有些是我的杂物,居家过日子少不了的。我让你租一套大点的房子,你租好了没有?”“回娘的话,儿子都按电报里交待的办妥了。”鲍国良扶着母亲走上栈桥,说,“我派了辆轿车接人,派了辆卡车装货。”鲍老太边走边说:“你关照搬家具时当心点。姑娘家出阁最看重自己的嫁妆了。”“娘,我晓得的。”鲍国良搀扶母亲坐入轿车,派徐阿贵督工后才离开了码头。
鲍国良引着母亲一行来到同庆里时,陈婉芬上前与婆婆行礼,拉着林馨如的手将大家迎入家中。陈婉芬边喝茶边说:“多标致的一个人儿呀!简直像从月份牌上走下来的。”林馨如被说得脸红起来,低下头说:“看嫂嫂说的,往后还要靠嫂嫂多多关照呢。”陈婉芬笑道:“我这弟媳妇不仅人长得漂亮,话也说得得体。”鲍老太说:“你就是想不关照,我做婆婆的也不答应。”到了吃午饭时,鲍老太扫视了一下屋子问道:“国安呢?他怎么没来吃饭?还有我的孙子孙女呢?”陈婉芬说:“他们都在上学,在学校食堂用午餐的。”鲍老太说:“国安告个假不可以么?今天馨如初来上海,他也应该到码头迎接的呀。”陈婉芬在桌下碰鲍国良,他于是说:“娘有所不知,近来医学院课程特别紧张,说是要考上争取出国留洋的名额吧。”“读好书也真不容易,馨如,你说是么?”鲍老太见她点头,便打了个哈欠。鲍国良说:“娘,我扶你上楼去憩一会。”鲍老太打量了下客厅,说:“这是你的家。我让你租下的房子呢?”鲍国良说:“就在隔壁弄堂里。”“近好。近了有照应。”鲍老太见大家吃得差不多了,就身说,“儿子的家也是我的家,可我现在只想去看看自己住的房子。”
鲍国良搀着母亲走在前头,陈婉芬牵着林馨如的手挨着走。鲍老太看门牌号是六六,笑着说这个号码吉利,六六大顺么。大家进了屋,徐根福跳起身靠墙根站着。鲍老太看客厅,看书房,又上楼看了两个房间,脸上露出了笑容。林馨如显然对新居也很满意,在楼上整理起自己的新房来。
鲍老太回到楼下,盯着鲍国良问道:“你在信里说国安参加学潮而要荒废学业,刚才怎么又说他在医学院拚命读书?信里写的和刚才说的,哪个才是真的?”见儿子沉默不语,她又问,“我到上海半天了,动身前还拍了电报,怎么就没见国安半个影子?你掖掖藏藏在搞些什么名堂?”鲍国良说:“娘不要生气。刚才在饭桌上我是说了假话。国安近期一直早出晚归,连我也很不容易碰到他。几次守到他回家,想和他谈谈,他却关了门不吭一声。娘来了就好,想他对娘孝顺,娘的话他总会听的。”“那你还没对国安讲过我带馨如来上海为他成亲的事?”鲍老太问道。鲍国良说:“一直没机会说。”鲍老太想了想说:“你忙,这不怪你。国安的事我来安排。”母子俩说了一会话,林馨如下楼来请,说楼上都料理妥当了。鲍老太随林馨如上楼,看自己房间里一切物件摆放得妥妥贴贴,知道她也是个秀外慧里的人,心情喜忧参半,脱了鞋就上床憩了。
原以为一家人都睡了,殊料溜进后门,鲍国安却看到客厅里坐满了人。娘来到上海,自己怎么会不知道?还有娘身边那个姑娘,看起来眼熟的很,只是忘了姓名。正当鲍国安贴着墙根回身想开溜,鲍荣斌惊喜地叫道:“叔叔回来了。”鲍国良马上走来,执了他的手说:“国安,大家终于等到你回来了。娘想你想得好心焦呀。来来,不要不好意思,和大家见个面吧。”鲍国安走进客厅,叫了声娘,并朝娘鞠了一躬。鲍老太说:“国安呀,都说书中自有黄金屋,书中自有颜如玉,可也用不着读到鸡叫出门,鬼叫回屋的程度。娘难得到上海一次,告个假陪陪娘也是人之常情,教授和校董都会同意的。大家说不是么?”在座的都点头称是。鲍荣茜扬了下手里的红包说:“叔叔你看,阿娘把婶婶也带来了。”鲍老太接了话题说:“你看我身边坐着的是谁?”鲍国安瞥了眼,似乎明白了,说:“莫非是宁波来的林妹妹?”“国安正会逗乐。”鲍老太笑了起来。她招招手让儿子走近些,将林馨如的手托放到鲍国安手上。鲍老太说,“也难怪国安有些不敢相认。
女大十八变,馨如越长越漂亮,连我都有些相信伊就是《红楼梦》里林黛玉的化身了。”鲍国良看母亲接着就要说两人的婚事了,可他知道鲍国安还没作好心理准备,人在饿着肚子时又容易上火,于是忙打岔说:“让国安先吃饭填饱肚子,有雅兴也喝杯女儿红,谈《红楼梦》有得是时间呢。”“对对。我是老糊涂了。读了一天书肯定饿了,来,你多吃点。”鲍老太乐呵呵地说。鲍国安在母亲身边坐下,摆摆手表示不喝酒,就端起一碗饭吃。没一会他放下饭碗说吃好了,大家慢用,起身就想回自己的亭子间。鲍老太说:“你先在沙发上坐一会,多陪陪娘。”鲍国安便坐下。他抬起头时,恰好看到林馨如侧过身来,两人的目光接触了下旋即闪开。他学的不是麻衣相术,看不出她有什么旺夫之相。但他也承认,林馨如虽然没有母亲预料的那般丰腴,却出落得十分清雅耐看,具有一种小家碧玉幽谷春兰之美。这种念头仅仅是一掠而过,他的眼前出现了叶晓珍的身影。叶晓珍那身着学生装的风韵和振臂呼喊口号的身姿占据了他整个脑海。而坐在母亲身边的姑娘只是一位陌路相逢擦肩而过的与自己毫不搭界的旧式女性。
看大家都吃了晚饭,鲍国安又要告退,鲍老太却一把捏了儿子的手,说:“吃得饱了,正好去溜溜腿脚消消食。走,大家一起看新房子去。”“阿娘,我们也要去看。”鲍荣斌和鲍荣茜缠着奶奶说。“好。小孙孙们,我们一起去看。”鲍老太牵着茜茜,斌斌则前后乱跑。“娘,我们到哪里去?去看什么新房子?”鲍国安悄声问道。鲍老太说:“儿子走吧。路不远,去看了你就知道了。”鲍国安被裹挟着走出同庆里,又拐入祥庆里。到六十六号门首,徐根福闻声已拉亮了所有电灯。鲍国安被母亲带着穿过天井,进入客厅和书房,看了各式家具,又被引上二楼观看。两个孩子楼上楼下乱窜,如呼啸山林般疯玩了一通,被陈婉芬带回了同庆里。鲍国安吃不准是谁家的房子。他猜度抑或是哥嫂为母亲来上海暂时居住而租赁的。“你看怎么样?”鲍老太期待地问道。“阿哥阿嫂为你准备了这么好的房子,我倒真的不知道呢。”鲍国安笑了下说,“娘这回到上海,倒可以多住些日子的。”“你真是多读几年书变成书蠹头了。”鲍老太嗔爱地说,“这是哥哥嫂嫂为你准备的新房子。客厅里的硬木家具是你哥哥嫂嫂买的,可书房里和楼上房间里的紫檀木家具,是你媳妇林馨如的陪嫁。这次我带林小姐来上海就是与你成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