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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与我成亲?”鲍国安吃惊地反问道,“这件事我怎么一点也不知道?”鲍国良说:“你近日一直在外面闲逛。我怕你荒废了学业,就写信告诉了娘。”鲍老太说:“带林小姐来上海与你成亲,这件事是我决定的。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你和馨如都到了结婚成家的年龄。再说,结了婚依然还能读书的。”“结了婚就要养家,可我现在还是个大学生呀。”鲍国安蹙着眉头说。“弟弟不要担心这个,靠你哥哥的薪水是能够养活一大家人的。”陈婉芬宽慰道。“我跟这位林小姐只在三年前见过一次面,根本谈不上有什么感情。论结婚我是当事人,你们应该先和我商量的。”鲍国安不满地说。鲍国良说:“我和你嫂嫂几次想和你商量,可你总是早出晚归,碰上了你也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不吭声。租房子买家具,我都是依娘的话办的。”鲍老太说:“你爹过世得早。这个家能撑到现在,全凭了你兄嫂的操持。国安,你应该理解娘和你哥哥嫂嫂的一片苦心。”“结婚事关我的一生。大家能否坐下来,容我好好想一想。”鲍国安平静地建议。鲍老太点了点头,大家都坐上了沙发和圈椅方凳。

也许是这么些年研读医书药典提升了人生境界,又抑或因参加抗日前线的伤员救护和学生大游行而拓展了视野,鲍国安充分理解母亲和兄嫂为他所做的一切。这些天他在全上海寻找叶晓珍和曹家杰的行踪,专程去两个人的老家……他不相信两位朋友在大游行后会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定是藏在哪儿或被什么人害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他走遍上海就是想把两位朋友找着。撇开这些因素,在这民族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自己躲进婚姻的象牙塔里,于一个有志向抱负的青年人来说是格格不入的。想到此,鲍国安抬起头,语调平静而坚定地说:“姆妈,哥哥嫂嫂,这个婚我不能结。”鲍国良虽然有些思想准备,但听了还是觉得意外,问道:“林姑娘是一个很好的人。结了婚你依然可以读书,想去外国留学,想当教授或者出去做事都随你的。”鲍老太涌出了眼泪。她掏出手绢擦了下,说:“这门婚事定下,当初你也同意的呀。”鲍国安说:“那时我还小,根本不知婚姻为何物。现在我一个接受了新式教育的人,是万万不会接受这类旧式婚姻的。娘,哥哥嫂嫂,媒妁撮成的婚姻是封建糟粕,即使凑合也不会幸福。

我不愿自己被捆绑上这没有爱情的婚姻,也不愿拖累了林小姐今后的人生。”林馨如涨红了脸说:“我没有被拖累的感觉。来上海是我自愿的。”鲍国安低下头说:“这次恐怕会让你失望了。”“你给我住嘴。”鲍老太用老藤拐杖顿了下地板。她将脑袋抵在拐杖上沉默了会。俗话说知儿莫若其母,她知道在鲍国安斯文的外表下蕴藏着一颗炽热而倔强的心,一味地压制,后果恐怕适得其反。她抬头说,“这次是做娘的考虑不周。我儿是喝了洋墨水的人,娘怎么就像操办平常人的婚事一样操办国安的婚事呢。罢了罢了,这个婚暂时不结。国安搬来这楼上住,与林馨如相处时间久了,自然生情,到时候只是顺水推舟的事。”见鲍国安不吭声,鲍国良问道:“娘已经对你网开一面。娘的话你听到没有?”鲍国安说:“我不会搬来这里住。若一定叫我搬,我便离家住学校,毕业后从军当军医去。现在国民政府的军队里需要大量的军医。”鲍国良劝道:“国安,你不可以拿从军胁迫娘的。”鲍老太说:“不搬来住也罢。你暂时还过你的那套生活吧。”鲍国安听娘这么一说,起身就走,到客厅门口回头说:“那我就告辞了。”

林馨如哭着靠到鲍老太身边,抽抽咽咽说:“我是不会回去的。我出门时大家都知道是来上海结婚的。有婚约在,我生是鲍家的人,死是鲍家的鬼。”“这么好的姑娘,这小畜生怎么就不知道珍惜!”鲍老太恨恨地说。“娘,不要骂他。国安说得对,他是接受过新式教育的人,而我只是个识了几个字的乡下姑娘。我要留在上海读书,读和国安一样的书。”林馨如擦去眼泪说。“馨如,你没和国安结婚,娘就把你当女儿养。”鲍老太吩咐道,“国良,你在上海人脉熟,馨如读书的事就交给你来办。”鲍国良应了声是。林馨如说:“钱我是有的。出门时阿爸将姆妈行聘礼的银行存票给了我。我想好了,书要读最好的学校,毕业后我也出去做事,新的女性是要有独立人格。”鲍国良说:“我会尽快想办法的。”

鲍国良告了一日假在家陪伴母亲。太阳升得很高了,见鲍国安还在亭子间里蒙头睡觉,他就和陈婉芬一起去祥庆里向母亲请安。陈婉芬问林馨如初来上海还过得惯吗,鲍老太摆手示意不要再问。夫妻俩看那林馨如,虽然施了薄薄的淡妆,但还看得出眼圈红着,昨晚她肯定独自饮泣了许久。鲍国良佩服她还算大度,想一个单纯的姑娘家满怀希望来上海成亲,殊料却被她当作男人的这个人拒绝,那伤心是可以想象的。正喝着茶,林馨如对陈婉芬说:“嫂嫂,请你陪我逛一会马路,我想买几件衣裳。”陈婉芬听得林馨如提议,便拉着手一同出了前门。等两个女子离开,鲍老太问道:“我一直住在乡下,不知上海摩登青年的想法。你看国安和馨如的婚事能成功么?”鲍国良说:“这不好说。国安近日落了魂一样满上海寻找的,就是他在学生大游行中认识的一位女生。叫什么我也不太清楚。”“人长得还可以么?”鲍老太关切地问。

“只见过一面,没什么特别的印象。”鲍国良想了想说。“那女子长得不怎么出客,现在又没了影踪,这么说来馨如是有希望的。”鲍老太说。鲍国良嗯了一声,叉开话题说:“我看阿贵的儿子根福蛮灵巧的,想让他留在娘身边作个佣工。从小调教起,长大了粗活细活都能干了。”“这个不可。还是让他先识几个字,再学门手艺吧。”鲍老太想了想又说,“万一找到了那个女的,你说国安会不会和她好上?”鲍国良正想着如何劝解母亲,陈婉芬和林馨如逛了马路回来。陈婉芬说:“北四川路还算热闹,出了弄堂不远,馨如就买着了想要的衣裳。”林馨如拉着陈婉芬上楼。她脱下从宁波穿来的旧式衣裳,换上刚买的,待重新下楼时,已全然是一副上海女学生的模样了。鲍老太赞赏道:“馨如穿了学生装也蛮有身样的。”鲍国良跟着称赞了几句,又说:“娘既然让根福先读书,我还要为娘找个保姆呢。”鲍老太说:“用不着。我们来上海不是作客,是过日子的。

现在有你这位大伯养着,以后国安总要自立门户,一应吃用开销能省则省。再说操持家务也是每个女人的本分,乘我还动得了手,也可以教馨如烧几样拿手好菜。”鲍国良说:“馨如,姆妈烧宁波菜真是顶脱了,尤其是一道叫五香龙头烤的菜。”“我会学着烧菜,会学着做一应家务。”林馨如顿了下说,“哥哥,昨晚你答应过的,麻烦你今天就替我介绍一所好的学校,插班读与国安一样的书。嫂嫂你说,我也进震旦大学医学院怎么样?”陈婉芬还没回答,鲍国良摇头说:“不可不可。考震旦大学医学院是百里挑一千里挑一的,再说进去了要读五六年书,这岂不要将馨如读成老姑娘了。”林馨如说:“只要我能经常看到国安,就是做老姑娘也是情愿的。”鲍老太说:“馨如这么说了,国良你一定要为她选一所好学校。”鲍国良想了想说:“有了。上海有所雷士德工学院,也是外国人办的,课程设有化学制药一科。那学校与怡和洋行关系不错,我推荐你去那里学习化学制药吧。”

林馨如说可以,并央求鲍国安现在就带她去学校报到。鲍国良想告假在家,能多办点事就多办点。回同庆里打了电话,与校方约定后,就让徐阿贵开车,亲自送林馨如去雷士德工学院面试。由于与校长是熟人,一切手续从简。校长请各科教师出考题,在两人喝咖啡时就考出了结果。校长拿着成绩单和评语对鲍国良说,林馨如的国语没有问题,但她的数学物理和化学知识几乎为零,必须先到中学里补了课才能入本院深造。鲍国良在回家的路上斟辞酌句讲了校长的建议。林馨如平静地接受了这一决定,并请他介绍一所好中学让她补习。鲍国良便让徐阿贵直接将车开到了圣芳济书院。校长朴方庭很快让教务处办妥了入学手续。鲍国良欲载她回家,林馨如不从,领了教材随老师进入课堂,从此成了一名圣芳济书院的高中插班生。

鲍国良返回同庆里时已到了吃午饭的时候。保姆准备了一桌好菜。鲍国良喊鲍国安起来吃饭,可他还赖在床上不肯起来。当听说林馨如不在,已入圣芳济书院读书去了,这才一骨碌爬起身和大家一起吃饭。徐阿贵听得前门的铁皮报箱响了一下,邮差叫了声有封急信。徐阿贵取来,鲍国良看是震旦大学寄来的,写着鲍国安收,就把信交给了弟弟。鲍国安拆了信看,忽然间脸色变得十分苍白。鲍国良接过信看,原来是校方通知,大意是由于数次参加学生游行,不遵守校纪校规,又不肯写悔过书,鲍国安已被校方开除。信中还附有一行文字:为示惩戒,校方将不日在报端公布被开除的学生名单。鲍国安看了信后只觉得愤懑填胸。他长吁抗日何罪有之爱国何罪有之——

鲍国良看了信却十分担忧。他知道兄弟如此这般被校方开除且登报公布,不管出于何种理由,在人生轨迹中总留下了污点。人生有了污点就没法获得诚信,而没有诚信的人是很难在社会上立足的。他想将鲍国安送到国外留学去,但很快打消了此念。一则他的薪水负担不了出国留学的浩大费用;再则兄弟被校方开除,这势必也会影响到他在洋行中的诚信度。没有诚信度怎么和商家往来?怎么跟银行贷款结算?他当怡和洋行五金分行买办数年,是把一位商人的诚信度看得比身家性命还重要的人。如何化解这个危机——鲍国良已无心再吃饭了。他端了杯咖啡到书房里思考着。

鲍国安也看出了兄长的焦虑。他跟进书房,低垂双眼说:“都是我不好,一时冲动竟让哥哥为难了。”“你又没做什么杀人劫财的勾当。事情总会过去的。”鲍国良反过来安慰兄弟。他想起怡和洋行的总买办潘悦之是震旦大学的校董,且洋行每年都对大学有所捐赠,这次只得惊动潘总办了。鲍国良打了个电话到总买办写字间,恰巧是潘悦之接的电话。潘总办听鲍国良讲了事情缘由,答应尝试劝阻校方将被开除学生名单公诸报端。他让鲍国良等候消息。鲍国良如同热锅上的蚂蚁般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地等在书房里。

电话终于振铃,是潘总办打来的。他笑盈盈地在电话里说:“事情解决了,校方答应不再公布名单。”鲍国良说:“太感谢潘总办了。”潘总办顿了下说:“校方讲你兄弟学习成绩出色,这次是迫于有关衙门的压力才作出此等下策的。”潘总办又问,“你兄弟可找着做事的公司了?”鲍国良说:“还没有呢。”潘总办说:“虽然国难当头,商贸却活跃起来,眼下洋行正是用人之际,你兄弟可以来怡和洋行谋个差事,有空带他过来让我看看。”鲍国良抑制住狂喜的心情,说:“我一定带他拜见潘总办。感谢潘总办的关照。”鲍国安低下头说:“我的事让哥哥费心了。”鲍国良微笑道:“吉人自有天相,但愿潘总办能看得上你。”鲍老太顿了下老藤拐杖说:“进了洋行再不好好做事,看我不把你的脑瓜敲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