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胤禛二十七年历史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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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9章 下卷(下)

皇帝的龙辇就出了紫禁城,向京城的西北方向去了。随行的除了王公百官之外,还有大批的妃嫔、太监、宫女。坐在龙辇里,时不时地掀起车窗的帘幕向外张望,殳懰的心里忐忑不安,从来未有过这种感觉。她渴望能和雍正一起过这种轻松的园居生活,他们在一起还有好多的事可以做。有目标有渴望的时候她才会心情好,想到这儿,她忽然唇边漾起了笑容。

“又在笑什么?”雍正看着她问道。心里想的当然不好说出来,殳懰向他身边挨近一些,放弃了回答他的问题,反来问他,“你很喜欢圆明园对吗?”

“我要把它建造成我不能实现的梦。”雍正慵懒得把手肘支在靠枕上,目光迷离地看着前方,好像忽然进入了幻境一般。“我也曾经跟随皇考南巡,其中历尽江南园林之胜,白堤烟柳、枫桥夜泊、北固怀古一直在我心里魂牵梦萦。有时候想想,如果皇考没有让我来做这皇帝,担这副担子,做个寄情山水之间的游历之人,远离庙堂,可能我会活得更开心啊。”说罢,他自嘲地一笑,“如今也就只能想想了。”谁说他是处心积虑要做皇帝呢?他知道帝王至高无上的权力,当然也知道其责任之重大。

殳懰忽然一笑,朗声清吟道,“维舫枫桥晚,悠悠见虎丘。塔标云影直,钟度雨声幽。僧舍当门竹,渔家隔浦舟……”这是青年时候的胤禛跟随康熙皇帝南巡时写的一首诗,名字就叫作《雨中泊枫桥遥对虎阜》。她只诵了其中六句,便笑意盈盈地看着雍正。雍正即惊且喜,也朗声接道,“茫茫吴越事,都付与东流。”

这时龙辇停了下来,雍正立刻精神一振,圆明园到了。李六福已经从外面掀开帘子,“皇上,到了。”雍正从龙辇上走下来。殳懰也跟在他后面下来。

尽管心里已经做好了铺垫,尽管对于圆明园的向往和想象早已经积累了许多,可是当殳懰看到圆明园的时候,她还是忍不住觉得眩晕。这和紫禁城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感觉,圆明园像是幻想中的仙境,但是这个幻想却如此活生生地矗立在她眼前。此时的圆明园经过多年的修缮即富丽堂皇又古朴典雅,蕴含了丰富的意境。

尽管圆明园有数不胜数的瓷器、珠宝、美玉,但是它并不胜在此处。如果这么说,真的是唐突了这座名园。就好像中国古代的名画一样,没有立体感,没有光线对比,甚至比例都可能失调,但是,那样的画却可以让人双目直视,舍不得离开片刻地紧盯着它看。因为它会勾起你内心隐藏的某些东西,让你如醉如痴,如临仙境一般地看它。让你觉得你已经进入画中,难以自拔,这就是中国画意境带来的效果。

毕竟画是假的,可是圆明园是真的,真到了让人简直不敢相信的程度。怪不得雍正说圆明园是一个它不能实现的梦。它真的可以让人忘了人世间的一切生生死死和纷繁忧扰,因为你进入了仙境。它可以是月宫瑶台,可以是海上蓬莱,也可以是昆仑仙山……它也可以是人间,它是一倾江水上的青峰点点,它是烟雨楼头的花木繁华,它是小桥流水寂静清幽的江南人家。

殳懰只是随着心意地走了几步而已,可是实际上她也不知道该往哪儿走。她怕多走几步就会破坏了这真实的梦境。耳边却听到有人在说,“娘娘,皇上要去正大光明殿,奴才先带您去九州清晏。”听到了这真实的声音,好像才悠悠醒来。

跟她说话的是李六福。再一看,雍正已经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正大光明殿是他在圆明园里上朝的地方,就在她身后。正大光明殿旁边是勤政亲贤殿,他会在那里接见大臣。九州清晏应当就是他住的地方了。忍不住问李六福,“九州清晏在哪里?”

李六福向前面一指,“就在娘娘您的眼前。”

眼前是一片湖水,对面似隐隐有殿宇相望。殳懰不解地看看李六福,李六福笑道,“娘娘请往这边来。”他引着殳懰走到湖边。湖里泊着一只画舫,小巧精致,李六福先上了船,伸手来扶殳懰,“皇上命预备在这里的。”殳懰让他扶着上了船,心里暗想,一定是昨夜雍正看了她写的“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所以才预备的。

李六福已经命摇橹的太监开船。殳懰站在船舷边,一阵清风吹来,吹得她衣袂飘飘,春风拂面而过,格外清新舒爽。远处的一片殿宇越来越清晰,行驶到一半的时候,忽然之间一缕金色的阳光冲破淡淡薄薄的云层透出来,慢慢的那些丝丝缕缕的云散开去,太阳完全露了出来,天气彻底转晴了。在阳光的照耀上,湖面上波光鳞鳞,那不远处在数点青峰映衬下,潜藏于片片青翠古木中的一组青砖碧瓦、朱红描金的殿宇真好似神仙境界一般。殳懰心里完全没有了如在紫禁城里时的压抑,倒觉得开阔得很,心情也好得多了。不一会儿便靠了岸。

上岸来,有几株不认识的古树形态奇美,疏落有致。树木掩映之间是一片青砖、碧瓦、朱红廊柱的殿阁,颜色浓淡相宜。待要再往里去,忽然听到有人在不远处叫道:“李公公。”

待回身一看,居然有个身材高大的外国人从一棵树后走来。初看时不认识,再仔细一瞧却有点眼熟,殳懰心里纳罕。李六福看样子却与他确实相熟得很,先请个安,后笑道,“朗大人,您这么早就下来了?”那人也笑道,“皇上命我来找李公公,说是要给一位夫人画像。”李六福身子一躬,向那人示意,“就是这位娘娘,朗大人您先见个礼吧。”

蓦地里殳懰脑子里一闪,几乎就要叫出声来。这人却已经向着殳懰请了个标准的双安,动作娴熟流畅,口称,“臣朗世宁,给娘娘请安。”看得殳懰大为讶异,这和她映像里的那个人真是差别太大了。然而此时不得不拘礼,她也忙双手虚抬了一下,算是很客气了。口里说着,“请起,请起。”

朗世宁站起身一边道,“多谢娘娘。”眼睛却瞧着殳懰又笑道,“娘娘,你还认识我吗?我们也算是故旧了。”他的官话已经说得非常好,几乎和所有大清的人一样流利。也许是怕殳懰还认不出来他,又叫道,“公主,别后已有十八年了。公主容颜未改,臣已经历尽沧桑,只是想不到还能在此与公主相遇。”

殳懰遇了故人已经又惊又喜。“公主”是从前他对她的称呼。康熙四十七年夏天,就在她被封为多罗格格,随同康熙皇帝离开喀喇沁奔向都中的时候,他也差不多同时离开了喀喇沁。此后他去了哪里她并不知道,但是十八年后,他们居然在圆明园中又相逢了。他的名字,现在叫作朗世宁,从前她叫他约瑟,约瑟?迦斯底里阿纳是他以往的名字。

“约瑟,真的是你。我几乎要认不出来了。真没想到我们会在这儿遇到。”殳懰心里又热又辣,一时多少往事涌上心头。好像有许多话要说,可是一时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一边不由得仔细打量朗世宁,他穿着黑色的传教士的袍子,头上带着一顶圆帽,衣冠未改。算起来他也已经年纪将逾不惑,只是那轮廓线条分明的面颊,略深的眼窝,高高直直的鼻子,深褐色的头发还一如往昔。

李六福在一边听得神乎其神,殳懰看看他,笑道,“李公公,你先下去吧。我和朗大人是少年故友,想不到在这儿遇到,自然要叙叙别后离情。”李六福答应一声,“是。”笑道,“如此甚好,皇上让朗大人给娘娘画像,朗大人是西洋画师,和咱们大清的画师不同,自然少不了要与娘娘多说说话。”殳懰笑道,“你也不必叫秋婵等人来过来服侍。这园子我很喜欢,想一个人好好走走。”李六福笑道,“皇上和娘娘都要住在九州清晏,奴才去带着太监、宫女们先安排妥当。”说罢便跪安下去了。

等李六福带着人都下去,殳懰和朗世宁便一同沿着九州清晏外面的盘盘旋旋的石子涌路,在柳荫掩映之下向后湖处走去。还是殳懰先问道,“自从那日在喀喇沁别过后,你说要去别的地方,是怎么到都中来的?又是怎么进了宫呢?”

朗世宁笑道,“公主走的那一日,我原是在远处瞧见的。一直到你们走远了,我也就上了路,也去了几处地方,后来还是应几个传教士朋友之邀到了都中。他们都蒙圣祖仁皇帝重用之恩,在钦天监参预天文历法修订,也随侍圣祖仁皇帝演习算术。”朗世宁谈起往事忽然感慨起来,二十年弹指一挥间,就这么快如白驹过隙一般。

圣祖仁皇帝喜欢西洋科技,而且自己颇能胜任此道,这是谁都知道的。殳懰心里也涌上对往事的回味,忽然道,“原本你也懂得算学,怪不得父皇让你在宫中任职。”

朗世宁摇摇头笑道,“公主还不知道么?我哪里懂得算学。是圣祖仁皇帝瞧上了我的画,才留下我的。后来要烧造珐琅瓷器,又命我画些珐琅彩瓷上用的图样。康熙爷甚爱珐琅瓷器,总算是让他老人家如了愿。”在圣祖仁皇帝在世时烧制成功了珐琅彩,朗世宁说起来颇感欣慰。

雍正也是颇爱瓷器的,殳懰也常听他说起这些事情。忍不住叹道,“可惜,那画珐琅器的颜料总是问题。”这是指珐琅彩瓷专用颜料不能自行产出,总需要从西洋购进。记得从前雍正总为这事叹息感慨。

朗世宁却笑道,“公主不用担心。如今珐琅彩瓷用的颜料,大清也可以自己产出了,不必再依赖从外洋购买。”

殳懰惊喜道,“真的么?你是怎么知道的?”

朗世宁笑了笑,先不作答,忽然岔开了话题问道,“公主,可还记得当日里在喀喇沁草原上过生日的那一夜?公主可否告诉我,是不是就在那一夜找到了意中人?”这是当年约瑟信口说的一句话,告诉殳懰在他的家乡,过生日的夜晚可以为自己许个愿望,并且一定会实现。约瑟还告诉她,她可以许愿遇到意中人。而她也就是在那一夜,看到了画像上的胤禛。

殳懰听了他的话,脸红了,垂下眼帘。好像在思考什么,眼帘又忽上忽下地飞快闪动了一下,却没有说话。她停在湖边的一株垂柳之下,望着湖对岸的青峰,真有一种人在梦中的感觉。朗世宁也在她身边停下来,带着略似梦呓的声音道,“皇上从来没有命我给别的妃子画过像。公主在皇上心里是唯一的。”

殳懰转过身来笑道,“你还没有告诉我,那珐琅彩瓷需用的颜料研究是如何研制成的。”

朗世宁也好似从梦中惊醒一般,顿了一瞬才笑道,“其实也没有什么,就是皇上……”话未说完,忽然鼻孔内一行血迹蜿蜒而下流到了唇边。殳懰心里一惊道,“这是怎么了?”朗世宁忙用手擦拭血迹一边安慰她道,“没事,没事。公主千万别害怕。我近来经常如此,还总是头晕、咽喉痛,想来是烧制研料疲累太过了。”

殳懰听他这一说才略略安心一些。“原来珐琅颜料就是你研制的。这是皇上想了多少年的,辛苦你了。”转瞬又道,“回头我命太医去给你瞧瞧。”

朗世宁已将血迹擦净,恢复如常,笑道,“能为皇上圆了这一心愿,我也知足了。”

殳懰心里倒被激起了好奇心,忽然笑道,“哪天也带我去瞧瞧你是怎么烧制珐琅颜料的。”

她本是信口一言,朗世宁却拼命摆手,换了很严肃的神色道,“这可是万万不可的。那烧制颜料的地方实在是不干净,更何况那气味也实在是对公主不恭。”

听他如此说,殳懰也就作罢了。两个人又聊了一会儿便各自散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