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四年,春暮,夜色初降。
当雍正批完了今天的最后一本奏折,放下笔,摘掉眼镜,仔细地将炕桌上的奏折都弄整齐了。恰巧殿内设着的金自鸣钟清脆地撞响了七下。他从条山炕上挪下来,趿着鞋,站起身,又习惯性地瞟了一眼那自鸣钟。才交戌时,对于他来说,还早得很。晚上不用熬夜现在已经是很少见的事了,也习惯了晚睡,甚至一夜无眠。忽然一下子多出了这些时间,自己都觉得一时不知道该做什么好。
一边活动着腰身、手臂,一边看看正坐在窗下的大书桌边的殳懰,正在认真地写字。她穿着一件淡淡的绯色便服,长长的直发披散如丝,光可鉴人。殳懰又提起笔来蘸了墨,再写了两三个字,这才放下笔。看看这一晚上通篇写的字,似乎还满意,便站起身来。
雍正已经走到她身边,她用身子挡住了自己写的字,向他笑道,“今天好早啊。”那头发也随着她一动一静而飘逸有致。雍正走上两步,一手揽了她的腰,一手抚着她的头发在她耳边浅笑道,“宿昔不梳头,丝发披两肩。腕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这样浓艳的辞曲听他这样软语温言地念出来,总会让她格外沉醉,庆幸自己可以和别人不同,能看到他绝没有第二个人看到的一面。可是她还是忍不住会心跳,这份浓艳的情致总是让人浅尝辄醉。
雍正却拥着她转了个身,伸手从桌上将那页笺纸拿起来。一边轻吟浅诵起来:“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不禁笑道,“你是喀喇沁草原上长大的,倒有这份江南情怀。”
江南在她的映像里是辞赋文章中的繁华烟柳地。不是在自己心里构筑山水,只是希望能够无拘无束地在烟雨、青山、碧水中活得自在,随心所欲。可能更像是自己脑子里的一种幻想吧。她已经被困在这紫禁城中的时间太长了,时间越久就越是格外思念梦里的自由自在。
“我不过是自己做些幻想罢了。”殳懰一边说一边略有不好意思地从他手里将自己写的那幅字夺回自己手中,然后将它仔细地折起来。
看着她黯淡下去的眼神,雍正拉起她的手,“来,出去走走。”然后便转身向外走去。她来不及反应就被他拉着出了门。他握着她的手出了养心殿,穿过月华门,往南走便是乾清门。
过了乾清门,他便拉着她飞跑起来。他步履如飞,她却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发丝凌乱地飞舞。一边偷偷看看身边拉着她飞奔的人,一边暗想,果然是从小就练习弓马骑射,虽然功夫未见得怎么样,但是至少强身健体还是很有好处的。
穿过保和殿、中和殿,一直到了太和殿前的广场上,雍正才停下来,他只是有点微微地喘气。殳懰却觉得嗓子都像火烧一样,说不出话来,只是看着雍正。他笑着抬头看看天空,然后示意她,“你看。”
殳懰一边平缓气息,一边抬起头,天似穹庐,星垂阔野,天空又高又远。再环顾四周,身后的太和殿在星空下无比的威严、神秘,而殿前广场也无比的空旷。不知何故,四周空无一人,再回头看看雍正,他正看着她微笑,笑得很得意。没想到他还有这份闲情逸致和浪漫。这时天地之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他拉着她慢慢地走上了太和殿前的汉白玉台阶,走到栏杆前。他轻轻把她的头发拨弄到胸前,然后从背后环抱她,“你看。”她仰望星空,这里离天空好近,又俯视太和殿前的广场,在星空下广阔而神秘。
她靠进他怀里,微微地侧了头,他略略俯下身,面颊贴在她鬓上。他的声音就在她耳边,“你知道吗?这儿最让我映像深刻的一次就是康熙五十二年皇考六十圣寿的万寿节那日。我站在这丹陛之上,太和殿内外、丹陛上下都有宫灯,照得像白天一样亮。皇考坐在御座上,外使、外藩、内外臣工轮番叩贺。丹陛下面的广场上车马萧萧,汇集万人之众,多少人都是第一次有幸亲近天颜。从那一天起,我不仅知道了一国之天子身负家国之重任,也看到了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的圣天子四海臣服的威仪棣棣。也许就是从那一天起,我开始注意这太和殿上的御座。我想了很久长时间,众兄弟中唯有我才能坐得上来,坐得长久,再安安稳稳地把它传之于后世。”
这算是那段熙朝往事在雍正口里最真实的告白了。殳懰在他怀里没有动,只回答道,“你做得很好啊。”在他还没有正式坐上太和殿御座的时候,就下诏各直省清理仓库亏空,补足钱粮;罢各直省方物之贡。这些都为开启雍正新朝做好了准备。同时也为补足康熙末年的国库空虚做好了准备。如今,三年时间过去了,他整顿吏治,清理钱粮,铲除边患,改革腐朽旧制,确实做到了“雍正改元,气象一新”。
“对不起。”他的声音忽然低沉下来。“为什么?”她被他抱着的姿势弄得无法回头看清他的脸。“我害怕……”他声音低低地说。她却努力转过脸来,抬头看他,“害怕?”她觉得很惊讶,在她心里,他是叱咤风云的铁腕皇帝,他可以坚不可摧,他可以力挽狂澜,他可以雷霆震怒,他可以谈笑风生,他甚至可以柔情婉转、曲意奉迎她,但是,从来不知道,他会害怕。
雍正也正低头看着她,可是他的脸上完全看不出平常人害怕时候的表情。他连害怕都可以隐藏得这么深,这又让她觉得奇怪。“害怕什么呢?”不等她说完,他已经低下头深深地吻她,似乎要把一切都宣泄出来一样。
然后抬起头来离开了她的唇,看着她的眼睛,“我唯一无法面对的人就是你。因为我害怕孤独,害怕一个人,所以不舍得放你走。”殳懰微微嘟了一下嘴唇,反问,“你身边有各种各样的人,怎么会一个人呢?”雍正的手臂圈得她更紧了,“他们都与我无关,与我有关的只有一个人……就是你。”她还是挑了挑眉毛,“你因为害怕孤独才要留住我的吗?”雍正将她抱得几乎要窒息,低下头来埋在她的头发里,再次在她耳边含糊低语,“因为……我爱你。”他用几乎轻得听不见的声音说出那三个字。可是在殳懰听来却如春雷灌耳一般,一时之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雍正还在她耳边接着说,“对不起,我不能给你真正的你想要的生活。但是我可以给你一个梦。明天,我们去圆明园。”
“圆明园???”殳懰从他怀里挣脱出来。没有听错,真的是圆明园。她忘记了,这是雍正的离宫,他从做皇子时起,自从得到了这座赐园就开始不断修膳它,已经和从前大不相同了。如今三年谅阴期已经过去,他可以住在园子里,她也将可以和他一同过这种园居生活,离开这肃穆森严的紫禁城。
雍正抚着她的背,看着她惊讶的表情很开心,有一种很轻松的感觉,“你会喜欢那儿的。”自从康熙四十八年得到这座赐园为止,他过去住的时候不算多。而殳懰更是没什么机会过去。既便是从前去过几次只是小住了几日而已,没机会去深鉴园林之胜。更何况如今它已经是远非昔日可及。
第二天一大早,天色微雨初晴。平明时分是稀稀疏疏的雨点子,可是既不曾听到穿林打叶的萧萧肃杀声,也不曾看到漫过青砖地的积水,这真是贵如油的春雨。只有一瞥之间朱红宫墙上新鲜的湿润痕迹表明它曾经来过,空气里也饱含了水气既清新又让人舒畅。这样半阴半晴的雨后天气总让人心旷神怡。
殳懰是要与皇帝共乘龙辇的,这是多少年的习惯。她也最爱这样与他独处,一同观赏窗外景致。尽管他们一同出宫的机会有限,每一次都是熟得不能再熟的路,可是只要与他在一起,总觉得看什么都兴致勃勃。
走到龙辇边,正要拾步而上,无意间一瞥,一个跪在远处的身影突然在她眼前一晃。那人与王公百官一样,都跪在地上恭请皇帝登辇。自然是低着头的,可是并不用他抬头,她也可以一眼就看出他是谁。想起正月里雍正在太和殿里的震怒,殳懰此时犹然心惊。刚才原本轻松的心情也带上了一些沉重。忽然感觉到身后有人轻轻托住了她的腰,回身一看雍正正在向她示意,意思是快些登辇。殳懰收回眼神,集中精神,再次登上了皇帝专用的龙辇,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雍正也紧随在她身后上了辇,他坐在她身边,习惯性地握了她的手。两个人谁都没说话,龙辇已经启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