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他们唯一的一次在这古柏树下的一吻。她穿着那件浅紫色绣着富贵牡丹的衬衣,长长的丝发披垂两肩,真是美极了。而他当时又是带着怎么样的心情呢?想到这儿忽然觉得有点内疚。年氏在长春宫的怡情书史与他相遇,便对他一见钟情。终于趁心如意地嫁进了雍亲王府做了他的第一侧福晋,本以为从此后可以得到他的宠爱。可是她所期盼的一生都没有来过。他给了她步步高升的高贵地位,也只能给她这些,因为他实在给不了她想要的。她也连连为他生儿育女,并且总是在希望着、盼望着。也许是因为她的期望太高,所以她一直失望。落花有意,流水无情,这本来就是错误的相遇。如果他们从来不曾遇到过,她嫁入一个寻常人家,也许会比现在快乐许多,得到的更多。年氏一门也既将全然烟飞云散,真不知道这对于他们来说是幸或不幸。如果当初年氏没有被归入镶白旗,没有遇到他这个旗主,没有和他结了这么深的关系,也许他们只是庸庸碌碌地过一生,却一定平平安安。如今虽然显赫一时,却难免盛极而衰。
储秀宫的前殿里一片黑洞洞,穿过一层跨院,进入后院,这里才是年氏的寝宫。皇贵妃的寝宫里也一片昏暗,这个时辰不管有没有掌灯都是这样。在落日的余辉下,灯光起不到应有的作用。寝宫里面人影绰绰,好像有很多人,但是却很安静。雍正加快了脚步走上前去。
刚刚一进殿内,忽然一个小小的身体扑到他身边叫道,“阿玛。”雍正低头一瞧,竟然是五岁的八阿哥福惠。他立刻俯下身子亲手将福惠抱起来。福惠很懂事,并没有哭闹,但是小小年纪的他眼里却好似有浓得解不开的忧郁。这时殿内的太监、宫女还有太医都跪下来请安。而躺在床上的年氏似乎也听到了异样的声音,终于“啊”地发出了声音,无力地挣扎着想起来,却并不能够。
雍正紧紧抱着福惠,轻声安慰他,“别怕,有阿玛在。”只有看到福惠这个样子,他心里才有如被针刺一样痛起来。最可怕的事并不是他要失去年氏,而是福惠将失去他的生母。而他的外家也即将便要一败涂地了。福惠很相信地点了点头,忽然伸出两条小手臂搂住了雍正的脖颈,紧紧地将小脸贴着他。雍正依依不舍地抱了他许久,终于还是向跪在地上的他的嬷嬷用眼神示意她上来抱开福惠。他不想让福惠亲眼目睹将要发生的一切,因为他不想让他心里有阴影。抱着福惠的身体,好似重有千钧,但还是交到了嬷嬷手里。福惠,一直瞧着他的阿玛。雍正向福惠挥了挥手,安慰他道,“去吧。阿玛还会去看你。”
等福惠离开了,雍正挥挥手,让殿内所有的人都退了出去。当殿内只剩下他和年氏两个人的时候,他瞧着病榻上那个平静得如同入睡的人走去。脑子里却是初嫁时穿着大红嫁衣的年氏;站在雍亲王府东院内的百花丛中的年氏;为他诞下福惠时掩不住欣喜的年氏……
走到病榻边,坐下来。伸出一只手握了年氏的手。年氏的手入手一握才知道,又瘦又冷。他已经很久没有握过她的手了吧。年氏很快就感觉到他,慢慢睁开眼睛,当看清楚是他的时候,眼睛好似一下子就亮了,费力地笑了笑。叫了一声,“皇上……”这笑让雍正心里更难受。曾经笑靥如花的年氏什么时候笑起来如此的凄凉。他内心里的内疚是因为他真的曾经利用过她来达到和年羹尧交好的目的。而她却对他如此痴情。这就不能说他是“我本无心,何以伤人”了。因为他确实是有心的。
雍正忽然放开了年氏的手,他伸出双臂,将她从病榻上抱起来,紧紧地抱在怀里。她已经没有了一丝力气,但是她能感受得到此刻他怀里的温暖。雍正在她耳边轻声道,“你不是一直想叫朕的名字吗?朕准你叫朕的名字。”
果然,年氏轻轻地叫起来,“胤禛……胤禛……”她似乎非常享受她刚刚拥有的这个权力,虽然费力,但是却一声接一声地叫着。尽管她已病到如此,但是此刻一呼唤起他的名字来却声音美妙而语调温柔。雍正也在她耳边回应,“我是胤禛,就在你身边。”她心里想的什么,其实他全都知道。
终于,年氏不再叫了。她似乎是累了,倦倦地在他怀里昏昏欲睡。雍正在她耳边如梦忆一般道,“来世托生个好人家,不要再嫁入帝王家,找个能懂你能爱你的人吧。朕负了你了。”年氏在他怀里慢慢地停止了呼吸,冷了下去。直到她咽下最后一口气,雍正仍然紧紧抱着她。过了好久才将她轻轻放在床榻之下。他站起身来,对着她的尸身,双手合实,为她念了一遍往生咒。
殳懰在养心殿里焦灼不堪地等待着。与其说是等雍正,不如说是在等消息。忽然听到外面有脚步声,忙差秋婵出去看看。不大一会儿功夫,秋婵进得殿来,声音沉沉地回禀道,皇贵妃年氏刚刚薨逝了。过往恩怨难以一一平息,但是谁也不愿意真的瞧见这样的结局。殳懰心里也很沉痛。
忽然又听到外面有嘈杂的脚步声,雍正已经进得殿内来。秋婵行礼后便带着人出去了。雍正显得极其疲惫。似乎有什么难题困扰着他,来回在殿内踱步。殳懰只能担心地在一边瞧着他。直到午夜的时候,雍正才平静下来。他将殳懰拥入怀中,在她耳边轻轻道,“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我唯一不能负的人就是你。”
年氏,谥号“敦肃”,以皇贵妃礼举行了大丧。大丧过后便是雍正三年十二月,雍正立刻下令,命年羹尧在狱中自尽。这位曾权倾当朝的大将军结束了他传奇的一生。年羹尧的儿子除了年富斩立决外,其余子充军烟障之地。但是父亲年遐龄和长兄年希尧被免了缘坐。
年氏身后留下五岁的儿子福惠。雍正把福惠交给了皇后乌喇那拉氏代为抚养,相信以皇后的为人一定会厚待福惠。
殳懰的腿总算是完全好了,几乎没有留下任何一点问题。养伤期间,遵照雍正的谕旨,她已经搬回了养心殿。这段时间经历了皇贵妃年氏的丧仪和年、隆狱,雍正的心情极差。眼看到就到了雍正三年的年末,而且殳懰也慢慢恢复了,他期望着等转过年来能够有一番新的气象。
就在这一年既将要过去的最后几天里,都中下起了纷纷扬扬的大雪。已经到了各衙门里封印的日子,雍正为了让殳懰开心也格外多给自己放了几天假。长日漫漫,外面是银妆素裹的世界,两个人却在温暖如春的东暖阁里隔着透时的玻玻窗看雪,别有一番情致。
殳懰很想在这绵密的雪地里走一走,看看浑然一体的琼瑶世界。两个人便摒退了所有服侍的人,相携相扶地出了养心殿。地上已经厚厚地铺了一层,天上下还在不断地丢棉扯絮。这个时候便又要防冷又要防潮。雍正穿了黑狐皮端罩,殳懰穿了大红羽缎面黑狐皮斗篷,两个人都穿了鹿皮靴,共同撑着一把大大的油纸伞,不辩方向地在深宫内院里游走。他们身上衣着的深烈色彩与天地间的一片银白色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殳懰的手握着木制的伞柄,雍正的手握在她的手上。脚下每走一步,都是缠缠绵绵的四个脚印,走了好远,身后一串长长的分不出你我的脚印。殳懰一边走一边瞧着外面大片鹅毛一样的雪片。忽然她抽回自己的手,挣脱了雍正,从油纸伞下溜出来,向前面跑去。雪花纷纷扬扬落在她脸上,身上,觉得凉凉的。一边回头向雍正笑道,“快点啊。”雍正举着伞也跑来追她,一边笑道,“慢点跑,你的腿刚刚才好,不要跑那么快。”果不其然,脚下便是一滑,倾倒在雪地上。雍正以为她腿又伤到了,甩掉手里的油纸伞,也加快脚步跑上来,一边俯下身,怨道,“不是叫你跑慢些么?再伤到了怎么办?”殳懰抬起头来笑道,“哪里有那么严重?”雍正便要伸了手扶她起来。殳懰抬头忽然发现雍正身后的茫茫白雪里走来一个黑色的影子,每一步走得既沉重又吃力。仔细一辩,是怡亲王允祥。他并未打伞,任由雪花飘落了一身,面上表情却好像很凝重,这让殳懰心里一紧,觉得好像是发生了什么事似的。被雍正扶着站起身来,轻轻向他提醒道,“皇上,怡亲王来了。”
雍正听到是允祥却心情好得很,笑着转过身来。允祥已经走到了他面前,请了个双安,已经在厚厚的雪地里跪下来叩首道,“臣弟给皇上请安。”雍正立刻走上前几步,停在允祥面前,俯身伸手来扶他,“这么厚的雪,你的腿又不好,快起来。”但是没想到,他并没有拉得动允祥。雍正非常诧异,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有点不太情愿又不得不问道,“怎么了?”语气里又是着急,又是小心翼翼,又有点不太愿意承受一样。殳懰看到允祥跪在雪地里不肯起来的情状,也心里颇为疑惑又担心,也走上前来。
允祥跪在地上期期艾艾地叫了一声,“皇上……”这一刻雍正似乎已经在心里为自己做好了坚实的防御,也许是觉得躲不掉的终究还是会来,已经恢复了常态,直起身子来,淡淡问道,“有什么事,说吧。跟朕说实话。”
允祥低着头,不敢看雍正。“皇上建寿宫的吉地……九凤朝阳山……”忽然允祥一个头叩在雪地里,不敢再说下去。九凤朝阳山吉地,是雍正在继位之初就选择了要给自己建寿宫的地方。雍正对这件事极为重视,派遣他最信任的兄弟怡亲王允祥亲为打理。允祥也从来不敢怠慢。
雍正心里一沉,但是仍然强撑着追问道,“朕的寿宫,究竟如何?”
允祥好像终于下定了决心一样,从雪里抬起头来,“皇上正在兴建中的寿宫,发现……发现穴中……穴中出砂,臣办事不力,罪不可恕,请皇上重重治臣的罪。”说罢允祥又叩下头去。他的膝盖在雪里跪得久了,直觉得寒气刺骨,痛得非常厉害,但是他心里比身上更为难受。如果他可以承担下来这一切后果,他宁愿全部一身承担,也不愿意让雍正心里难过。他知道这样的消息对于雍正来说是什么样的沉重打击。
殳懰掩住了便要失声叫出的口,怔怔地望着雍正。遵化九凤朝阳山吉地,是雍正按照周礼左昭右穆的规矩亲自定下来的。按照帝王金井玉葬的规制,这个“穴”即是金井的位置,要求土质纯良,颜色要正,土层还要绵厚。寿宫是万年吉地,穴中出砂这是大忌讳。而雍正偏偏又是一个非常相信天人感应的人。平时如果哪个地方风雨不能调和,他都会想到该地的督抚等为官不箴上面去。更何况是这么大的忌讳犯在了自己身上。
雍正似乎身子微微一晃,慢慢地转过身,他什么都没有说,一个人默默地向远处走去。允祥和殳懰一跪一立望着他在雪中的背影,都揪心到了极点。
几日之后,雍正命令兴建中的寿宫废止,九凤朝阳山的吉地弃用。
同时,雍正下旨命令修订大清律时去除掉对逃人、盗贼等施行割手筋、脚筋的刑罚。并且,命令将自己的潜邸改作雍和宫,以作为藏传佛教的寺庙。相对比来说,雍和宫倒有可能比紫禁城保留了更多雍正的遗痕。紫禁城曾经流连过太多的帝王,而雍和宫是只属于他的。
很快,雍正四年到了。在宫里过年对于殳懰来说已经是极为平常的事。这一年的正月,雍正于太和殿受百官朝贺,这让他想起了康熙五十二年皇考圣祖仁皇帝万寿节那天万邦来朝的场面。那一天的他,站在太和殿丹陛之上观礼,转眼数年过去,他已经坐在了这太和殿的御座之上。但是就在太和殿受朝贺之后,雍正便宣诏了允禩和允禟的罪状,将允禩改封为“民王”。同时夺黄带子,绝属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