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谅阴期满后雍正第一天驻跸于圆明园内理政。这也意味着已崩逝的圣祖仁皇帝彻底地在当今的大清朝局内完全隐退。当朝天子雍正皇帝作为一个新君要在这个新朝将自己的权威一步一步树立起来。
可是,事情并不如他所愿,今日是园内第一次大的御殿听政日。大学士、九卿、翰、詹、科、道几乎无人告假,全都齐集于正大光明殿内。正大光明殿是圆明园内最高大雄伟的殿宇,显然雍正早就想到在这个他特别喜欢的园子里会让他渡过大半的光阴,所以一定要有一个听政、理政的地方。因此他着意修缮了正大光明殿。正大光明殿虽然不及宫内的太和殿、乾清宫等处殿宇高大庄严,但是作为一个听政的大殿也足够深入而阔朗。此刻,殿内齐集了上朝的官员数十人,却仍然有一种空旷的感觉。
殿内悄无声息,雍正扫视着御座之下的诸王公大臣,人人都立得笔直面无表情,但是他完全明白各人一副心思,尤其是此刻更不知道每个人心里在打什么主意。忽然觉得这不是在春暮夏初的时候,丝毫感受不到外面的艳阳天,只觉得浑身阴冷。沉默了许久,雍正终于在自己心里打足了精神,像要面对一场艰难的苦战一样,让自己做好准备。他居高临下地瞧着下面的群臣,慢慢开了口,“朕继位之初就下过严旨,清理各直省亏空以三年为限,逾期有不遵朕旨意者,朕必重治其罪。如今三年期限已过,虽然颇有成效,但是不遵照朕的旨意行事者也大有人在。刚才尔等既是反对朕对此等人重治其罪,岂不是要朕令出不行?你们也要一起抗旨吗?”
雍正于继位之初就面临国库空虚的问题,想当初抚远大将军年羹尧平定青海用的银子多如流水。雍正就是一边与怡亲王允祥商量着如何设立会考府清理亏空,一边艰难地挪移各处银子为年羹尧做军费,这才打胜了西北一役。因此,后来查得年羹尧居然个人就贪污了将近两百万两银子的军费,雍正对他已经是恨之入骨。如今三年期限已到,各直省清理亏空的进度也完全不同。如直隶、河南等地算是做得比较到位,而有些直省直接从方面大员处就没有把雍正的严旨去有力执行,这些雍正都是知道的。因此,雍正提出要对不填补亏空者重治其罪。但是他没想到居然遭到了有力的反对。
雍正说出刚才这番话来,看似是极为有威仪,但是稍一思量便看得出来这里面他的无可奈何。作为一个皇帝,他不能说话不作数。可是此刻就是他的朝臣们在迫得他说话不作数。扫了自己的面子还是小事,如果此时一松口,清理亏空的事马上就会急转直下,搞不好便是前功尽弃。雍正的心思允祥知道的最清楚,他也不能看到皇帝在这个时候孤立无援。允祥跪下奏道,“皇上当时下的旨意臣等万万不敢有丝毫的懈怠,此时虽然三年已过,却仍然言犹在耳。臣是皇上亲命的掌管户部的王大臣,皇上将会考府一事交于臣,命臣直接监督各直省藩库的亏空清理情状,不管如今事至何地,臣都愿意一力承担。只要是有错处,臣总是万难辞其咎。皇上交于臣的差使没有办成,请皇上重重治臣的罪,臣心服口服。但是臣恳请皇上仍然当日下的旨意行事,不要因为臣办差不力而坏了皇上的规矩,令朝廷受损。”说罢便重重叩头下去。
雍正听了允祥说的话,心里重重一撞。允祥完全把清理亏空不力的责任担在了自己身上,他要让人明白皇帝的圣命并无不妥之处,执行不力完全是因为他一人之过,这是他能力不及的原因造成的。而且他把雍正心里最想说又不能说的话说出来了,就是不管什么代价什么后果,亏空一定要清理到底,绝不可半途而废。雍正慢慢将手伸向了在前御案上的一只小小的青玉狮子镇纸,继而将它握在手中,他紧紧地握住了光润滑腻的玉石,把自己全身的力道都加了上去,那只手颤抖而苍白。
“皇上,”又是一人出班跪下来。是南书房行走的大学士徐元梦,现任着《明史》总裁。“皇上当日的圣旨,奴才等身为廷臣焉敢忘怀。不过三年时日甚长,各直省亏空又情状各异,其中难免各有差池。想必也不是敢有人不将皇上的圣旨放在心上,只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实在难以遵旨的难处恐怕也是有的。各直省官员们若是但凡有余力必然不敢辜负皇上的圣望,只恳请皇上不要催迫太急。如此恐怕要令官吏们人心惶惶,无力庶务啊。当日圣祖仁皇帝在日,也曾经清理亏空,但是究竟还是因牵连过多而不得不放弃。圣明如圣祖,宽仁厚德,不忍逼迫臣下,就是明白官吏是朝廷的根本,不能让官吏寒了为朝廷办事的心啊。”
徐元梦本是满洲正白旗,姓舒穆禄氏,所以自称“奴才”而不称“臣”。徐元梦是颇有文声的名士,康熙中期也曾在上书房供职,教授皇子们读书。那时雍正身为皇子便是称他师傅。徐元梦今天一番话如果单论起来,并无错处。但是话要讲对时辰,这个时候雍正革除弊政之心正盛,徐元梦却忽然抬出圣祖仁皇帝的宽仁厚德,不计较官员亏空,倒好像有意在压制雍正。更让雍正心里不舒服的是,徐元梦说的话和下旨清理亏空之初允禩曾经的论调如出一辙。忽然又记得当日里允禩在众皇子中是最得徐元梦赏识的,说他颇有仁孝之风。
雍正此时已经心里有了主意,手里慢慢将那只握了多时的青玉狮子镇纸放开来。大概是因为用力太久了,整只手都又麻又痛,如同针刺一般。面上的表情却放松下来,命道,“朕也不是那等丝毫不体恤下情的皇帝。也并不是一心只看成果,朕只要你们实心办事,能够公忠体国才是最最要紧。如李维钧在直隶任上清理亏空,欠银四十一万两,如今只还了二十万两,也没有如期完成。但是朕知他已尽全力,并且他也向朕担保,余下的二十万两必在两年之内还清。还有河南巡抚田文镜,是从按察使上升上来的,朕就是看中了他一心用命从不肯欺妄朕。朕如今已经是这大清的天子,尔等也勿要再视朕为藩邸之雍亲王。既然做了这个天子朕就少不得担起责任来,再顾不得旧日的私情了。田文镜一到巡抚任上便是彻底严查,早就在两年前便将藩库里的欠银偿清了。如今又在严催州县所欠的银子。”
说到这儿,雍正忽然看了一眼允祥,“怡亲王,你起来。你自掌管户部及会考府以来,夙兴夜寐尽心尽力,这些朕都知道,朕没有怪你的意思”雍正又看了一眼徐元梦也道,“徐元梦,你也起来,你的心思朕也明白。”两个人分别站起身来。雍正接着道,“真正有难处的,朕不是不能体谅。但是,”他忽然声音一震,“想蒙混朕的,朕绝不容情。不管是圣祖宽仁也罢,朕严刻也罢,一体都是为了大清。既然是为了江山社稷,朕对谁都不能容情。”说着眼风一扫冷冷道,“朕也深知,有些督抚清查亏空参究属下官吏时看似严厉,实际总是从宽开脱,就是要让属吏对他感恩戴德。以朕之社稷向属下市恩,坏朕的规矩,朕更是绝不能宽免。”说着雍正顿了一顿,看着下面各人的表情,良久没有声音。半晌才缓缓道,“今天,朕就再下一道旨。凡是各直省亏空未补完者,朕再限三年,宽至雍正七年。此时务须一一清楚,如届期仍有不填补完全者,朕连带本人与上司督抚一并从重治罪。”
殿内众臣也被雍正的严旨惊得心里阵阵阴寒,一起跪下来领旨。领旨罢,按说话到此处也就该明白了,但是偏偏又有一人不肯随众起身,仍跪于地奏道,“皇上,臣有话说。”雍正早看清了那跪在地上的人,是内阁学士,礼部左侍郎查嗣庭。雍正不由得微微皱了皱眉头。他在心里对这个查嗣庭是一点好感也没有,因为他是隆科多举荐的。只是因着查嗣庭也颇有才学,算是文坛里比较着著的人物,所以才量才而用。“还有何话说?”他耐着性子问道。
“皇上,”查嗣庭却不了解雍正的心思,尽管大声奏道,“刚才皇上下的旨臣还有疑问。皇上说再以三年为限,展期至雍正七年,这原是皇上的隆恩,但是臣请皇上再格外施恩。各直省亏空至今不能完全清理除了有些督抚办事不力之外,也着实有意外情况,还请皇上再明查。如今多有官员因亏空被迫自尽的,实在是有损朝廷颜面。还请皇上以宽仁厚德之恩以慰官吏,不要追纠太甚。”说着叩下头来。
查嗣庭看不到雍正的表情,却不知雍正是颇有玩味地瞧着他。官吏畏罪自戗的是早就在他预料之中的事。从清理亏空至今这种情状便未断过。就在不久前还接到广东巡抚杨文乾的折子,参奏属下肇高廉罗道李滨亏空日久不还,李滨便自戗。闽浙总督高其倬及福建巡抚毛文铨联参兴泉道陶范,陶范也即是自戗……雍正也不想看到这样的情况。但是这种情况殊是各别,就像当日他和允祥的预料一样,颇有舍命不舍财的人,宁愿自己一死以抵赖,也要把赀财留给子孙。
查嗣庭说话的语气像极了允禩,而且口口声声“宽仁厚德”这让雍正心里极为恼火。隆科多之父佟国维在康熙季年的争储中为允禩不遗余力地奔走,隆科多自己也一度是秘密的“八爷党”,查嗣庭是隆科多的党从,就更不用说了。雍正心里刚刚打定了的主意更加坚定。此时却点头道,“卿说的颇有道理。不过,此等想以死抵赖的,朕绝不宽恩。倒是真有实在不能依限填补亏空的,要早日于该督抚说明,向朕奏闻请旨,朕可以按实际情状给予恩旨。”
允禩是第一次进入圆明园的正大光明殿。乍然从艳阳高照、暖融融的地方进来,竟然浑身沁凉,好似一身跌入了冰水中一般。殿内空空荡荡,只有那御座上高高坐着的一人,抬眼望去,他离自己好远好远。允禩没有慌张失措,也没有恐惧不安,自打他被褫黄带、绝属籍,改封民王的那一天起,他好像知道自己这一生的使命已完成。能多剩余一天便是意外得来的,就该好好珍惜一日。可是高高在上的雍正瞧着从容走进殿内,并且正在向着御座走来的允禩却没有办法轻松起来,他的心里沉甸甸的。
允禩走到御座前适当的位置,请个双安,复又跪下朗声道,“奴才允禩恭请皇上圣安。”说着便叩头下去,然后直起身来长跪不起。雍正没说话,并不赐他平身。空旷的殿宇内传来他缓慢而利落的从容脚步声。这脚步声由远及近,已经到了允禩面前。雍正绕着跪在地上的允禩踱步,从他面前踱到背后。忽然他的眼睛象是被刺了一般,他忍不住俯身伸手捉了允禩的辫子,口里却叽哩咕噜地说了一句满语。
这句话允禩听得清清楚楚,他叫他“阿其那”,意思就是讨厌的东西。允禩身上一颤,心里作呕,既便他知道他恨他,可是从未想到过他会这样作践他。雍正已经放开了他的辫子,又踱到他面前,他能看到他明黄色的靴子就在自己眼前。不知道他在看什么,过了很久,他冷冷道,“你还有什么话要对朕说?”
虽然早就想到过有可能会有这么一天,但是当这一天真的如期而至的时候,允禩还是觉得有些意外。心里已是万念俱灰,却仍执着道,“奴才想知道,究竟为什么。”
本以为雍正会怒不可遏,没想到忽然听到头顶传来他的微微一喟,他的声音也沉缓下来,“朕和你一样,都是为了这江山社稷。朕为此而生,你为此而灭,朕和你本是同根同源,如此这般也算是殊途径同归。你去了,朕才能放开手脚除旧布新。你若不去,朕不知要费多少周折,多少时日。可是朕累了,不想再和你斗下去,朕已经没有那么多精力、那么多时间去浪费,朕要尽快把这朝局振兴起来,给子孙后代奠定大清的万世基业。”
允禩将雍正的话字字听在耳中记在心里。他已经完全平静下来,可是雍正的这番话又让他再次心潮涌动。最终还是淡淡一笑,“皇上如此抬举奴才,奴才也不枉此生了。”他笑得颇为安慰。又是一叩头,“奴才多谢皇上隆恩。”说着不待雍正再吩咐已经站起身来。
转身便要去,“八弟……”雍正忽然叫住了他。他已经许久没有这么叫过他了。允禩不由得心里一颤停了下来,却仍然强道,“皇上还有何吩咐?”雍正瞧着他的背影问道,“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话要对朕说?”
允禩沉默了一刻,才道,“皇上的心奴才已经完全洞悉,奴才相信皇上,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再一顿,忽然缓缓转过身来,瞧着雍正的眼睛,“奴才此生只剩一个愿望,请皇上准奴才见她一面。”
雍正一怔,转而立刻明白他口里的“她”是谁,眼里骤然染上了怒气,目光射向允禩,犹如利器刺向他一般。可是他仍然瞧着他,不肯退缩。“奴才对不起她,不该合着别人……”他的辞气里满是歉疚,却说不下去了。雍正缓缓走上两步,他已经与允禩距离近到了盈尺之间。忽然他猛然伸手抓紧了他的衣领提了起来,怒喝道,“朕呢?你有没有想过对不对得起朕?朕和她好不容易有了一个小阿哥,就这么被你们给折腾没了。还有朕的江山……”雍正忽然觉得疲累无比,此事已成定局,有些话也用不着再说了。他慢慢放松了他的衣领,将手放了下来。冷冷道,“你去吧……”
允禩没有说话,退了两步,慢慢转过身去向殿外走去。雍正瞧着他的背影,忽然之间允禩好像退回到了那个漂亮而略有忧郁的小男孩,笑着叫他“四哥”……然后便是长大后如玉树临风的允禩,总被九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簇拥着。他在他的雍亲王府海棠树下舞剑,他怕十四阿哥被康熙皇帝怒极而扔过来的砚台砸到而拥着他闪开,他担心圈禁中的十三阿哥而送东西给他……忽而又是他与殳懰在西花园的湖边笑语春风……雍正的脑子里已经完全的重重叠叠都是不同的允禩,耳边全是他的声音,他猛然摇了摇头,想把一切甩掉。
再抬头看时,允禩已经不在殿内,雍正心里一痛,自语道,“八弟,朕总有一天会和你一样把性命牺牲给祖宗的江山社稷。”
九州清晏里边的殿宇与紫禁城里的建筑风格不同。或者说,圆明园与宫里是完全不一样的。紫禁城里讲究的是对称,高大威严,方方正正。而圆明园里的建筑讲究的是奇思妙想,不落俗套。九州清晏是一大组建筑,但是并不繁琐重复。房屋全部都小巧精致,格局看似随心所欲,实际灵秀飘逸,时时让人有惊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