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胤禛二十七年历史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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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章 下卷(下)

暮色四合的时候,殳懰已经独自在九州清晏呆了一整天。朗世宁说他通过观察神态就可以作画,和他聊了一个时辰,时间已经不短了,当然以后肯定会见面更多,反正画像也不是什么着急的事。

李六福也带着太监、宫女们把雍正和殳懰住的地方布置好了。原来九州清晏后面还有后湖,住的房子在九州清晏西北角上,临窗就是后湖,推窗远望:烟波浩淼,古树、青峰还有远处隐隐的亭台楼阁,感觉就像是仙境一般。

殳懰估摸着按常例雍正坐朝或是单独接见臣工一个上午的时间是足够了。下午到晚上的时间都用来批奏折,或是和允祥等人额外有其它的事要议。可是今天不知道为什么到现在也没有回到九州清晏来。

殳懰决定一个人出去走走。好不容易遇到了这个机会,一定好好在圆明园里逛逛。从早上进来的那里出去,这时没有画舫,便信步往东南边走去。走了一段,看到一座木桥。不是拱桥,曲曲折折,如同九曲回廊。走近了才发现桥上站了一人,正在向着西边的前湖眺望。

夕阳西下,映得湖水一片金红色,那个人背着双手,出神地看着坠下的夕阳,即使是阳光刺目,他也毫不躲避。殳懰走近了才看清楚,是允禩。好久没有见到他了,没想到今天在这里见到。

“独自莫凭栏,无限关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允禩轻声吟诵,眉梢眼角笑意微微,似乎与这几句伤感的词句不协调。他的声音很好听。只是与雍正特有的磁性声音不同,允禩的声音特别纯正,特别柔和。如果说万般柔情汇集在喉的时候,雍正的声音会把人电到,那允禩的声音就会把人醉到。

诵完了词,允禩才转过身来,笑微微地看着殳懰,“我等了姑娘很久了。”

殳懰觉得他今天的看似镇定中有一种很特别的感觉,咀之有味却说不出来。他的年纪与雍正相仿,但是看起来两个人的感觉却完全不同。允禩的感觉越来越城府深沉,而雍正却仍然喜笑怒骂见之于颜色。但是听允禩在这里是为了等她,禁不住诧异道,“八爷是在等我么?”她并没有与他约定,而他也并不知道她一定会在此时出现在这里,不知道他说的等了很久是什么意思。这么多年来,她从来没有觉得她曾经真正清楚地看到允禩心里。

允禩已从桥上下来,走到她面前,一边走一边道,“这些年,我一直都想问你,四哥究竟好在哪里?你为什么这么忠贞不渝地跟着他?父皇认准了他,老十三对他死心踏地,还有朝廷里的那么多人都对四哥忠心耿耿,唯他之命是从,为什么?他究竟给你们灌了什么迷魂汤药?”这些话让任何一个人听到了都会流冷汗,但是他却用这样轻飘飘的语气说了出来,就如同漫话家常一般。

允禩真正是天生的眼波流转的桃花眼啊,即使是在他不经意之间也让人觉得深情婉转。

“八爷的人缘也不错啊,九阿哥、十阿哥、王鸿绪、揆叙、阿灵阿他们不是照样也对你死心踏地吗?”殳懰反驳道。

允禩好像在和一个心腹朋友讨论问题一样,神态轻松和自然,笑道,“那我倒要请教了。依照姑娘的话,皇上与我都不是那不得人心的人,可是因何他成者王侯,我便成了败者寇?成王败寇也就罢了,我知道四哥也曾经有心让我助他一臂之力,我原本也确实是这么想的。就算是他一心为了江山社稷,我心里也是如此,并没有谁真的就容不得谁,倒为什么一直难以兄弟协力?倒要请姑娘教我。”

殳懰笑道,“八爷是真的不懂吗?其实我心里也是敬重八爷的,只是你和皇上究竟不是一个想法。在皇上眼里,江山社稷就是黎庶万民。只有保得了黎庶万民才能稳得了江山社稷,为此皇上不惜与人为敌。”殳懰看他听得认真,频频点头,又道,“在八爷眼里江山社稷只在朝堂之上,居庙堂之高便难见江湖之远。治天下当如用兵,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说到底,八爷还是目光太短浅了,只看到朝堂上的顶戴花翎看不到天下亿兆生民,只看到眼前一时繁华看不到万年长治之策。”

这话虽然语气尖刻,允禩却似乎并不介意,点头道,“听你说的似乎有些道理。你哪儿来的这些见识?怕不是跟他学来的吧?”说着,便好整以暇地瞧着殳懰。

殳懰本来担心自己出言不驯会惹恼了他,瞧他又好像没事人一样,自己倒不好意思起来。“八爷不要拿我取笑了,我没有什么见识,刚才说了什么也只是一时兴起,不能作数。皇上跟我从来不谈论朝廷政务,都是我自己胡猜的。八爷就只当是笑话听听好了。”

允禩瞧着她笑了笑,“偏是四哥有这个福气,看样子你们现在是琴瑟和谐得很哪。如此我也好放心了。”他又缓缓向前走了两步,直挨近了殳懰身子,仔细瞧着她,好像根本不认识的人却要在短短的时间内看到对方所有一样,生怕漏掉了什么。他只是静静地瞧着她,眼神却好似已经将她全身上下拂过一遍一般。半晌如同梦呓一般道,“康熙四十七年夏天,你从喀喇沁随同父皇一起回到都中,进了宫便栖在长春宫承禧殿。我第一次见你便是在我的府里,那是为了我额聂晋了妃位。后来我常常想起,如若我额聂像其他的母妃一样早晋妃位,我便能像四哥或是十四弟一般有机会常常进宫去给额聂请安,也许会早些见到你,也许你我的今日便大不相同。听说四哥后来娶你入雍亲王府时将你在王府住的屋子全部都照承禧殿的规置摆放。大概除了四哥,没有人进过你的香闺吧?我心里真是艳羡四哥得很。人哪,缘分真是难说啊。四哥可真是疼你。可是你并不知道,我心里更是如何得疼你……”

殳懰听允禩的话越说越走样儿,这个时候又怕雍正忽然从前廷回来,瞧见了不好,勉强笑道,“八爷怎么没喝酒倒说起醉话来了。时辰不早了,还是早些回府去吧。”

允禩被他截断,一怔,又笑道,“姑娘究竟还是心里只装着四哥。我真是一失俱失。”又仔细瞧瞧殳懰,笑道,“我是该去了,往后姑娘若是哪一日想起我,能够一掬清泪,我也知足了。”

殳懰只当他说浑话,并不以为真,笑道,“有得才有失,根本没有得,又哪来的失。”

允禩忽然想起一事,道,“有一样东西我也该还给你了。”说着便略微偏了头,伸手从脑后将辫子捞了过来,握着辫梢看了看。那辫梢之上系着头发的正是殳懰的那条缀东珠的缎带。

殳懰看到那条缎带心里猛然一跳,脱口而出道,“这东西怎么在你这儿?这是我送给恂郡王福晋的。”

允禩将那条缎带解下来,拿在手里仔细瞧了瞧,一边瞧一边道,“这东西我戴着已经很久了。就是恂郡王福晋赠于我的。我知道这是你的东西,看到它也就权当是看到你了。只可惜是我一厢情愿,如今再留着它也没意思,不如还给你罢。恂郡王福晋就是将我赠于她的一只雕花赤金点翠镯来与你换了这条缎带。她说,这两件原本不相干的东西这一交换想必就要天翻地覆了。后来我知道四哥曾因此疑你,害得你们生了一场嫌隙。如今你拿了这个去跟他解释吧。他一定会相信你。男人心里都是明白,谁是他最喜欢的,谁是对他最好的。”

殳懰想起那个掉了的小阿哥,心里一痛,缓缓伸手接过这条缎带,像是自语道,“都是过去的事了,还解释什么?就算是解释,失去的再也补不回来了。”说着便将缎带轻轻丢进了湖中。她不想回忆过去,宁愿这一段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也希望以后这样的事再也不要重演。

允禩忽然毫不顾忌地大笑起来。他又回头看了看夕阳,似乎是一个倦意重重的游子一般轻声道,“该回去了。”然后又转向殳懰,还是那么安静祥和,“你跟他真是天生一对。我服了。”说完便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了。

夜幕缓缓降临了,忽然觉得意兴阑珊,殳懰回头便又往九州清晏走回去。这里与紫禁城还有一个很不同的地方就是处处都有树有花。天黑下来的时候,院子里的各式宫灯都亮起来了,点缀得明暗相宜却毫不刺目。穿阁过殿,回到雍正的寝殿,却看到昏暗中迤逦一列宫灯,雍正也被一众太监簇拥着刚刚从另一面过来,急忙迎上来。

殳懰略肃了一肃,并不说话,便随着雍正进了寝殿内。宫女将灯拨亮,殿内亮如白昼,便都退了出去。雍正已经换了便服,随口问道,“今儿一天都做什么了?”殳懰想了想笑道,“真是万万不能想到,朗世宁原来便是我跟皇上讲过的那个约瑟。”这话题倒让雍正也一诧,颇感好奇,也来了精神,笑道,“朕命他给你画像,看来还真是找对了人。朕正命他画些珐琅瓷器的图样,朕甚是喜欢。”说着瞧瞧殿内无人,便将殳懰揽入怀中抱了坐在自己腿上,低声笑道,“你先前说的在喀喇沁见过的我的画像,不就是在他那里看到的?看来这朗世宁,我倒真该多谢他呢。”殳懰不好意思再说这个话题,只是双臂搂住了他的脖颈,俯身在他肩上,便再也不肯松开手。

雍正抱着她,又似不经意地问道,“还做什么了,都说给我听听。”殳懰忽然想起刚才遇到允禩的情景,一时心里有点烦乱,却忍不住答道,“别的倒没什么,只是你那么久不回来,我一个人出去散步,刚刚遇到了允禩。”雍正轻轻将她的双臂从自己颈间拉下来,托着她的腰使她与自己对面,瞧着她问道,“允禩?他如何会在这里?他可说了什么?”殳懰回忆起刚才的情景,摇摇头,还是不解,“倒是说了很多话,但是他今天好似和以往不同。”

雍正心里登时乱起来,不知道此时的允禩府里是个什么情景。忙道,“既然如此就不必说他了。”说着已将殳懰再抱进怀里,在她耳边念道,“不要再想他,也不要想别人,我只要你想着我一个人。”

这天夜里,殳懰几乎一夜未眠,总觉得有什么事似的,又因为暂时还不太能适应圆明园里的气氛。怕自己辗转反侧打扰了雍正,夜半时分就轻手轻脚地出来了。凌晨时觉得有了些倦意,走到殿外看了看,天空灰蒙蒙的。既是因为还没到天亮的时候,又是因为阴天的原故,弄得心情更灰暗起来。也不知道套间里的雍正昨夜是否睡着了。再进殿来,便坐在套间里外面的一把圈椅里闭目养神,静等着雍正起身。

正想着再静一会儿就进套间里去看看,却听到外面有说话声,刚要出去,允祥已经急匆匆地大步进来了。他面容憔悴得很,看样子也像是一夜未眠。而且他走路的姿势似乎不太平衡,感觉有一只脚格外用力。

还来不及说话,允祥后边,李六福还有两个小太监跟着一起进来。“娘娘,怡亲王殿下说……”李六福一脸的无可奈何。殳懰摆摆手,“不用说了,你们先出去吧。”她知道允祥这个时候来一定有重要的事。

允祥向套间里边瞧了瞧,小声问,“皇上昨晚睡得好吗?”殳懰摇摇头,“好像有什么心事,一直睡得不安稳。我怕惊忧了皇上,便出来了。就想着哪怕是睡不着,让他多躺躺也是好的。”允祥点点头,又若有所思地来回走了几步。

也许是两人说话的声音还是太大了,也许是雍正已醒来,只听里面传出来声音,“是允祥吗?进来说话。”两个人对视一遍,便一同进了套间。里面雍正并不在床上躺着,披着衣服也在地上踱步。看到允祥进来,雍正停下来,焦灼地望着允祥。

允祥请个双安,跪下来,眼里流下泪来,声音哽咽,“四哥,昨天夜里……八哥……八哥去了。”还未说完便喉头作响,再也说不下去了,眼里泪如泉涌。

殳懰听到这个消息也一惊,明明是昨天还曾经见过面的人,并且没有一点迹象,不知道怎么就这么忽然去了。这才想起允禩昨天说的那些奇怪的话,此时算是完全明白了。心里一痛,不由把手帕狠狠地咬进口里。再看雍正,目光呆滞,木木地转过身去,便再也不动了。

这个结果是雍正早就知道的,甚至于是他亲自督促成的。其实昨夜里他也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忽而也会后悔,但是终究还是忍了下来。凌晨时分殳懰轻手轻脚下床而去,他便也随之起身,一直披了衣服在套间内踱步。好像既盼着这一刻,又怕这一刻的到来。此时消息终于来了,他心里却涌上了浓重的痛意。背转身子,不肯让别人瞧到他的心思。过了好半天,嘴里才喃喃自语,“为什么……”接着大呼一声,“允禩……”他的身子便慢慢地倒在了地上。

殳懰被他倒地这一惊,心跳得厉害,叫了一声“胤禛”,便立刻扑上去拼命扶他。“四哥!”允祥也膝行上前来扶雍正。

允禩就这样走了,他的一生一直都在不停地努力,因为他有自己的信仰。不管他的信仰是不是别人认可的,他自己却从未怀疑过。这一年他四十五岁。就在他走后不久,允禟也死于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