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胤禛二十七年历史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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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章 下卷(上)

夜幕初降的时候,整个圆明园内的所有各式宫灯都被点亮。这是雍正的吩咐,说是因为园子里太大了,各处可以包藏的地方又极多,所以要多点灯。殳懰不喜欢这种灯火辉煌的感觉,认为好好的景致被照得一无包含,甚是俗气。她并不知道雍正心里是怎么想的,可是她喜欢夜来推开窗远望,瞧着后湖上那一点渔火。园子里当然没有所谓渔夫谯父之类,这也是雍正为了增添意境而特命假设的。殳懰宁愿不知道这是假设的,总愿意以为这就是真的。还有隔了后湖那山半腰中的慈庵,也总有若明若暗的灯火,让人极为向往。

晚风轻轻拂过窗前,将她披散的发丝微微吹动,心里忽然同时涌起一丝悸动。也许是因为现实真的太美、太好了,无端便升起了一丝悲凉。真如同身在梦中,一切都不由自己,确实是什么都握不住。忽然身后一人挨上身来,已经将她裹入怀中,同时将窗户关好。回头一瞧,果然是胤禛。他也穿着明黄色的绢制里衣和松散的裤子,赤着脚,身上满是清爽的味道。一头略卷的长发也披散着,发上微微带了些潮意。

“刚才在瞧什么呢?那么入神?”他仍然不肯放开她,眼里满是宠溺和温柔。殳懰抬起一只手,轻轻抚了抚他的脸颊,他比起从前略有发福,不再那么瘦得让她心痛了。连日里来因为允禩引起的心绪不佳似乎已经过去。难得这宁静的一晚。笑一笑答道,“除了想你,还会有什么可想的?”

胤禛听了这话,心里满是甜蜜,她很少这样对他如此表白,因此每说过这样的话他都会牢牢记在心里。拥着她凝视良久低声笑语,“可惜不能让朗世宁瞧到你现在的样子,而且我也不会作画,不然一定将此刻的你画下来,真是美极了。”说着仍然颇为不舍地不肯将目光移开,“就是再巧夺天工的画师也难以描摹你之万一。原来真有诗里写的巧笑倩兮,美目盼兮……”

殳懰被他说的逾不好意思,红了脸,忽然心里又想起一件事来。低声央道,“不要再让朗世宁造珐琅颜料了,那个气味怎么受得了?他嗓子都嘶哑了。”朗世宁怎么说也算是她少时友人,他们在喀喇沁相识,他对她来说就不只是一段少年时光的代替,也是喀喇沁故土的代替。

胤禛却收了笑问道,“你去如意馆了?谁准你去的?”见他面色不悦,殳懰一怔,不解道,“如意馆如何不能去?”如意馆在圆明园内实际上就相当于禁内启祥宫的画院,只不过随着皇帝驻跸圆明园,那画院里的原班人马也全部都迁到了圆明园来而已。胤禛皱着眉头道,“那里粉尘漫天,浊气浓重,你如何受得?”原来是为这个,殳懰忍不住又问道,“那朗世宁……”

还未等她把话说完,胤禛却笑道,“朗世宁只是奉命研制珐琅颜料,如今他的差使已经交旨,剩下的事自然有人应承,你何须担心?朗世宁的画我也甚是喜欢,岂有不爱惜人材的道理。已经命太医去给他调治,不日自当痊愈,还要命他画含韵斋的窗户棂画呢。”说着示意殳懰将他已干透的头发扎起来。

殳懰解下自己腕上那条他常用的明黄丝绳,帮他将头发揽总成一握,然后用丝绳扎好,这样便只要等到明日早上再结辫就可以了。等头发扎好了,胤禛又回身拥住了她,低语道,“我不许你心里总装着别人,只许有我一个人。什么时候再给我生个阿哥呢?”说着他便向她颈上轻吻来。殳懰未说话,这何尝不是她的愿望。只是不同的是,她并不要求是个阿哥,只要是他们两个人的,是阿哥或是格格又有何妨呢?她主动伸臂抱了他的腰,他得了鼓励愈明白了自己心里想要什么,一路吻上了她的唇,并探手入怀。

“皇上,广西巡抚李绂已经进了园子,遵旨在勤政亲贤殿候见。”套间外面忽然响起了禀奏太监的小心翼翼的声音。雍正从殳懰唇上微微将头抬起来,却仍然抱着她未动,略调了一下呼吸,已是声音沉稳地向外面吩咐道,“知道了。传朕口谕给李绂,朕马上就在勤政亲贤殿召见他。”听着外面的太监应声而去,渐行渐远,雍正略略俯身抄起殳懰抱着她走到床边放她在床上,柔声道,“你先睡吧。”说罢便不再留恋,一边向外面走去一边又吩咐道,“来人,给朕更衣。”

李绂现任广西巡抚,是个精研理学、雅好经史的士人领袖。李绂为人品学端方,忠孝节义,深得雍正的爱重。这一次调李绂进京便是打算将他从广西巡抚任上升到直隶做总督。按说一届巡抚回都中述职陛见并不是什么急不可待的头等大事,但是唯独对于李绂这一次觐见雍正却格外重视,早就命不管李绂什么时候到,立刻便传进来召见,所以李绂才入夜还在勤政亲贤殿候见。

李绂年纪已过天命,较皇帝还要年长几岁。生得白面有须,颇为儒雅的样子。许是因为赶路日久,很有些风尘仆仆。雍正却是刚刚沐浴结辫后一身清爽,尤其是刚换上的吉降色的吉服袍,衬得气色极好。李绂见皇帝进得殿来,待雍正坐上面前的御座便请个跪安,复又跪下叩头,“臣李绂恭请皇上圣安。”听语气倒好像是心中颇有意气,一时见了君父颇为感怀一般。雍正从李绂的语气里找到了被信任和依赖的感觉,笑道,“起来,起来,你一路风餐露宿也辛苦了,不要多礼了,有什么话坐下慢慢说。”

“是,臣多谢皇上隆恩。”李绂更觉得慰怀,谢了恩站起身来。雍正又一连催促了几次才在下首斜签着坐了。一边试探着问道,“臣上的折子想必皇上已经御览?”李绂入都之前奉雍正之命沿途探察民情,命他回到都中据实相奏。而李绂途经河南时确实察觉有些问题,也曾向巡抚田文镜提及。他自认为是一片好意,但是没想到田文镜并不领他的情,还说他是读书读痴了的,因此李绂心里颇为不平,所以才赶着上了折子给雍正。雍正正是看了这份奏折,所以才命无论李绂何地入都,都要立刻赶往圆明园候见。

问题在于,李绂和田文镜有根本的分歧,分歧点在于如何对待科甲出身的官吏以及对于天下士子的态度。按说,李绂是奉圣命探察民情,自然只要将沿途所见所闻据实相奏,根本不需要他加上自己的观点。偏偏李绂又是个读书人,难免行事过于执着,因此便将河南士子怨声载道怪巡抚田文镜在官绅一体当差、的执行中矫枉过正的事也报了上来。这是他自己认为不妥的地方,但是雍正乃一国之君,衡量世事的尺度又与他不同,心里便难免踌躇。李绂上折子写的是河南巡抚田文镜凌虐读书人,打击了天下世人报国之心。而田文镜与李绂一样,都是雍正颇为爱重的人,所以他不能不深思熟虑。

听了李绂的试探,雍正倒是仰怀一笑,“卿的折子朕自然看了,所以才急着命你速速来见。此时夜半无人,这殿内也只有朕与卿二人,卿有何话,但说无妨。”雍正心里其实把李绂的折子反反复复看了数遍,这几天一直想的也都是这件事。可是他有意让李绂看到他谑浪笑傲的一面,就是不想让他心里有所顾忌,想要他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果然,李绂一腔委屈至此已受了鼓励,已经从椅子上站起身来,扑身跪倒,“皇上,田文镜简直是欺人太甚。”话一出口,几乎是几近堕泪。雍正对于李绂的梗直性情非常了解,也觉得他为人坦白不会包藏祸心。见李绂已激动至此,雍正从御座上走下来,踱至李绂近前,俯身虚扶他道,“起来,起来。既是已经见了朕的面,便把你想说的话都说出来,朕自然有道理,也断不会让你受委屈。”

李绂这才渐渐平静下来,“多谢皇上”便站起身子来。又调整了一下情绪奏道,“臣遵皇上谕旨,沿途一直体察民情。到了河南的时候,臣先不曾去见田文镜,自己找了个地方住下来,然后便微服出行。”李绂爱微服出行这是雍正知道的。在广西巡抚任上,李绂曾经微行查积案,查得下属官吏贪污甚巨,全部都据实上奏于雍正,并令限期偿还,使得广西吏治为之一清。这点很得雍正的赏识。“臣微行数日,闹市、街巷、茶楼、酒肆都去了不少地方,民间几乎是怨声载道,说巡抚田文镜在河南施行官绅一体当差本是件好事。但是皇上的好事被做得走了样儿,快要变成坏事。巡抚田文镜对士子丝毫无礼遇,即便是要当差也要优礼有加,岂可出言毁辱?有不愿当差的也应当晓谕皇上的圣命及其中道理,田文镜却非骂则打,完全将斯文扫地,颜面尽失。他丢的不是他自己的脸面,丢的是朝廷的脸面。如此下去,天下人心尽失啊,皇上。”李绂已是痛心疾首。

雍正心里也一沉。田文镜是雍正从微末小吏中简拔出来的,因为在河南布政使任上清理藩库亏空果断而毫不徇私情才被雍正提拔为河南巡抚。转而将河南的亏空一举清理妥当,藩库也被填补,所以雍正很取他这份任事的实心。官绅一体当差的起源是两年前封邱县令唐绥祖因河工事宜处想来的。当时因为要修河堤,需要民夫。唐绥祖见沿岸土地尽有被绅衿广有的,于是想出要按田土分派需要当差的河工,田土多的自然要多出工。这一提议得到了身为上司长官田文镜的赞同。田文镜上奏雍正,雍正也是大加赞赏的。唐绥祖的一时权变之策经田文镜一番思索写成折子呈给雍正,建议此后绅衿与百姓一同当差,并交纳田赋。雍正接了折子,经过一番思索,欣然同意。因为当时正是清理亏空和澄清吏治的开始,雍正知道,想要清吏治补亏空,便要打击绅衿的气焰,这算是一条比较釜底抽薪的原则。于是命田文镜在河南施行官绅一体当差、纳粮。

没想到,当年便发生了封邱生员罢考案。这是对朝廷施行官绅一体当差、纳粮的抵制。雍正的性格便是一硬到底,处治了主考张廷璐,又将领头闹事的生员正法,也算是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和决心。可是雍正万万没想到,河南一域如今还是如此地抵制官绅一体当差、纳粮的命令。更没想到的是,连他这么重视的李绂这样的官员都不能体会到他的苦心。不过雍正并不是个昏庸君主,他知道田文镜在这件事的细处一定做得不太讲究。又加以田文镜乃监生出身,从心底里对科甲士子有怨气,所以难免会做得有些出格。但是,这个时候他必须要支持田文镜,否官绅一体当差、纳粮便要化为泡影,这是他不愿意看到的。而李绂此时的激奋也让他惊觉,这件事对天下士人来说是个不可能很快便完全接受的事,他要好好想一想如何收服士子的心。他既不想两败俱伤,也不想损了其中任何一方。

此时雍正不便表明任何自己的态度,只是温声道,“卿的心思朕完全明白。兹事体大,朕心里岂能没有计较。”

李绂得到了雍正的劝慰,又道,“皇上,不只是民间,还有河南官场。只要是科甲出身的属吏也是人人有口难言。都谓行事难以入田文镜的眼,总是无端寻衅滋事。皇上,如此下去官心、民心尽失啊,皇上。”李绂眼中满是忧虑,又道,“臣对田文镜并无异议,只是皇上以一省之重任交托,如今却物议重重,人心惶惶,臣既得皇上信任便不能欺瞒,实在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臣是替皇上担心啊。”说着李绂又跪了下去,以头触地,便不肯再起来。

雍正此时心里也疑虑重重。他没想到自己看中的是田文镜的行事果决颇有忠心,但是却忽视了他心胸狭隘这一条。此时不便说什么,他俯身扶了扶李绂,“起来,起来。”李绂勉强立起身来,忧急交加地瞧着雍正。雍正温声道,“今日天已晚了,你一路晓行夜宿甚是辛苦,先回去好好休息。朕过后自然再有旨意给你。”

李绂原本话并未说完,但是此时心里激奋难平,又恐君前失仪,便道,“臣多谢皇上。臣还有事在上奏给皇上,先回去写奏折。”说着便跪安而去。

李绂御前奏对的时间实在是不算短了,等雍正脑子里乱得似一团浆糊回到九州清晏的时候已经到了一夜间最黑暗的时候。往往因为黎明即到,所以这一刻更是格外的黑暗。初夏的天气这个时候还是会浑身凉意阵阵,雍正站在自己寝殿前有些犹豫。此刻如若再睡下去,以自己的一身疲惫必不能按时醒来。而且,时间太短了,根本不够他好好睡一觉。可是如果不睡,这一段时间又略长了些,不知该做些什么。何况他现在全身都不舒服,真的很想好好睡一觉。实在不可得,哪怕是躺在床上舒展一下筋骨也好。

看着雍正犹豫未决的样子,跟在身后服侍的太监轻轻提示般地叫道,“皇上……”雍正醒了神,摆了摆手制止了一众服侍的人跟进来,自己一个人踱入了寝殿,轻手轻脚地进了套间内。

殿内还和他离开时一样,灯很亮。轻轻走到床边坐下来,殳懰在床上睡得正香。她合衣而卧,身上只搭着一条薄被,发丝如云零落枕畔。不知是不是因为热,她的脸红红的。鲜嫩的唇也好似新鲜的花瓣一般。忽然觉得她睡得像个婴儿,那么无忧无虑,又那么单纯干净。他心里觉得安慰了许多,此刻格外贪恋这种纯净的感觉,就这样一直坐到了往常里该起床的时候。

转眼便到了五月节,这是皇帝驻跸圆明园后欣逢的第一个佳节。天气已经完全入了夏,但是毕竟还不到暑气蒸腾的时候,再加上园子里有山有水,所有人早换了夏装,在其间轻衣薄带倒也舒服。这个时候不管是古木新栽都已是郁郁葱葱,四处漫天成碧,更映衬得山青水碧如在画中。园子里还有不少的花,在不同的季节轮番繁盛起来,春桃过了便是牡丹,此时是娇红似火的石榴和清新雅致的月季,开得随地各处都是,不能不惹人怜爱。五月节的正日除了吃粽子之外还要在福海内赛龙舟,一大早便看到宫女们穿着各种颜色衣裳在园内各处奔走,添足了活色生香的灵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