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恂郡王允禵蒙皇帝恩典从景山寿皇殿到圆明园候见。雍正这日里安排极多,早传口谕给他,命他先去见怡亲王允祥,有什么话尽管先对允祥讲。兄弟两个人也有很久没有见面,此时为了方便说话,特意挑了人少的地方一边走一边聊,沿着后湖边过来。
不知不觉中沿着石子铺就的曲径,分花拂柳而来,允禵忽然远远看到前边草丛中有个浅绿色的身影蹲伏在草地上,低着头不知在做什么。那片草丛中繁华似锦,满是各色月季正在怒放。那个浅绿的身影在这片锦绣花丛中格外清新雅致。尤其是蜿蜒在肩背上的一条乌黑的辫子,格外逗人遐思。
允祥心里因想着雍正既传了允禵来,大略也是因为近年来兄弟辈凋零得已十分落寞,如今总看在一母同胞的情分上,只要允禵自己不再生事,也断不至于再恪责他。难免便有些罗嗦地想叮嘱允禵,只是允禵此时已是心无旁骛,本就不想再纠缠于这些是是非非中。只因为知道允祥是一片好意,便勉强听了,应付着而已。
待要走到那浅绿色的身影近前,忽然那女子已经从草丛中站起身来,身段极为窈窕,允禵只是觉得眼熟,心里一动。那女子手里提着一只藤丝花篮,里面满是刚刚剪下来的月季花,一边向湖对岸不远处的花墙内望去。允禵因久不到这园中来,此时才想起来,那花墙内便是雍正的寝宫所在地九州清晏。此时花墙上的月洞门里又出来一女子,体态轻盈飘逸,穿着遍身绣满了大朵红丹药的白色旗装,前襟上挂着一串油碧的青玉佛珠串饰,两把头上簪了大朵的粉红色绒花还有一支青碧的艾草簪,愈衬得肤如凝脂、唇似含朱。这女子轻轻唤了一声,“秋婵……”
允禵在寿皇殿内禁得久了,忽然至这花柳繁华地中似乎意识都有些迟钝麻木。允祥却早就看出来那红衣女子是殳懰,也是多日不见,不想竟在这儿遇上来,忙携着允禵快步走上来。不敢再以昔日身份论,早就打了个千,口称,“给娘娘请安。”
殳懰和秋婵也看到了允祥和允禵竟联袂而来,殳懰颇感意外。秋婵一眼瞧到允禵,想起在永寿宫里海裳树下的那一幕便脸红起来,偏巧允禵又好似有意无意地瞟了她一眼。允禵也学着允祥的样子打个千,“给娘娘请安。”两个人如此恭敬倒让殳懰不好意思起来,笑道,“十三爷,十四爷,我和你们还是旧日相知,不要做这些生分的样子才好。”秋婵这才趁着空儿向两位王爷福了一福。
殳懰又笑道,“皇上今日事多,此刻不在这里,你们进来坐一会儿罢,很久不见十四爷了。”说着便请允祥和允禵两个人从月洞门进去。自然允祥在前边陪着,殳懰吩咐秋婵“带着十四爷进来”她和允祥两个人说笑了几句已进去。允禵有意落在后面,秋婵红着脸跟在他身后。允禵看前边那两个人已听不到,才转过身来又打量了秋婵一番方问道,“你服侍娘娘的日子不短了,大概也到了要放出去的年纪?”
秋婵不知他心里所想,只老实答道,“奴婢是已经到了出宫的年纪,但是娘娘说……”说到这儿却忽然顿住,脸上更是红云尽染。这下允禵心里也明白,因为殳懰与她在一起时日长了,不舍得就让她这样出宫,必定是要找个得意的人才肯将秋婵遣嫁。不禁叹道,“我看你也配得上窈窕淑女,只是没有君子好逑。但是韶华易逝,不知你心里是否也曾想过‘求我庶士,迨期吉兮’。”本来是极有意趣的话,却被允禵念得淡如白水,他面上也并不作色。只盯着秋婵问道,“也罢,跟了我吧。我也再经不起风雨了,只想安安乐乐了此一生。”
秋婵先时是听不懂他说的什么,但是后来允禵这句话的意思却是明白得很。还来不及害羞却瞧着允禵面色麻木,允禵的所有遭遇她是再清楚不过的,想着他此时必定也是心如稿木一般。此刻她才发现,允禵的影子在她心里已经潜藏许久。虽然并不映像深刻,但是却缠绵到底从未离开。此时瞧着允禵的样子,想起当年在长春宫里那个神采飞扬的先帝爱子,早就痛了上来,心里便是千肯万肯了。但是这样的话却万万说不出口,只是低了头,瞧着手里仍然拿着的那只花篮里满满的月季花。
允禵看她并不说话,自嘲一笑道,“不愿意就罢了,我不想再强人所难。”说着便要向月洞门内而去。
“十四爷……”终于身后传来秋婵唤他的声音。再回转身来时秋婵已是面上甚是坚定,瞧着他道,“奴婢仰慕十四爷,奴婢愿意。只是奴婢想求十四爷一件事。”
允禵一诧,觉得她究竟不简单,问道,“什么事?”
“请十四爷和皇上请旨,仍然去给康熙爷守灵。如若真的皇上准了,奴婢便跟了十四爷去,有奴婢在一日就服侍十四爷一日。”秋婵执着地瞧着他。
允禵心里一振,其实他也早就有此想法。回到都中被禁在寿皇殿里总是觉得极其抑郁,倒不如在景陵的时候隐在山川草木之间自在些。尤其是八阿哥允禩死了以后,他更觉得失了人生况味,倒极度怀念起守陵的那段日子来。不料此刻秋婵竟然和他心意如此相通。
他没说话,缓缓走到她身边,瞧了她良久,方柔声道,“你果然是她的丫头,上天待我真是不薄,我此生足矣。”
太阳偏西的时候,殳懰一个人从寝殿的套间内走出来。外面已经不像是正午时分那样艳阳高照,但是落日的余辉犹在,将院子里鲜花草木都披拂上了一层金色。殳懰坐在殿内的一张圈椅里,遥望着外面院子里的景致出神。殿内稍稍有些暗,她却丝毫没有察觉一般,只顾以肘支颐出神地遐想。
忽然看到雍正一个人慢慢踱了进来,已经换了衣服,穿着宝蓝色实地纱袍子,腰间明黄带,光头未戴帽子,显然是刚刚换了衣服。殳懰一愣怔看到了,忙站起身迎上来,走到他身边,闻到了淡淡的清醇酒味,柔声问道,“你喝酒了?”雍正有些酡颜微醉的意思,扶了她向里面走去,一边答道,“菖蒲酒,今儿是一定要喝的。”
殿内无人,殳懰一边扶着他一边问道,“召见允禵了吗?”此刻她正是为了允禵的事伤神。所以不由得便要问问。雍正知道她是三年前得了自己生母孝恭仁皇后临崩逝时的懿旨,所以一直对允禵放不下心来。也不瞒她,道“刚刚见过了。有件事还要看你的意思。”说着便睨着殳懰,似乎在猜她的心思。其实他要说什么殳懰心里也大概明白,便问道,“可是要说秋婵么?”
雍正坐下来叹道,“我的意思本来是想放老十四回府里去,再给她续个福晋。今儿他见了我,只说在陵上住习惯了,乍然一下子回来,几个月下来反倒不能像从前一样适应,所以还想回陵上去。再有就是忽然跟我求了要秋婵。我知道秋婵是你跟前得力的人,所以还没有完全应了他,先看看你的意思再说。”
雍正对允禵本来是有戒备心的。但是后来随着兄弟辈风流云散,看着允禵的心也渐渐散了,便有点怜惜起来。况且没有人再挑拨离间,允禵也没有了要生事的心思,如今已是稿木死灰一般,再也没有了当年的锐气。不管怎么说,总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弟,而且雍正也不想落个逼凌弟辈的名声,所以想把允禵放回府里去。不料允禵今天却忽然与他背道而驰,提出这样的要求来。这倒让雍正心里颇有些伤感起来。
殳懰亲手给他捧了一盅碧螺春来。她也正为这事发愁,也正想问雍正的主意。凭她的意思,允禵和秋婵,两个都是她最亲近的人。一个是从小青梅竹马情同兄妹又让她因为责任的原因总是牵挂在怀的男子;另一个又是从深宫内到王府又到了这园子里来十数年忠心耿耿情同姐妹的女子。她当然希望他们都好,但是又不忍心他们这么快又要远离都中到那么荒凉的陵寝去守陵。可是在雍正回来之前秋婵就已经把自己的想法全都告诉了她,只希望能和允禵一同平平安安终老山野。这话是有背景有原历的,殳懰不能不考虑。
此刻听雍正问起,思虑再三,还是心里先软了下来,叹道,“皇上就准了他们吧。”说着眼里已盈盈犯上泪来。雍正是最见不得她掉泪的,忙执手劝慰道,“随他们去吧,我也累了,只要允禵肯改了从前的毛病,我也断断不会难为他。我知道你跟秋婵在一起时日长了一时也难分难舍。她若一走你跟前缺了得力的人,等到明年选宫女的时候,一定给你挑个服侍得好的。”
殳懰这才破涕为笑,想挣脱他的手,“我岂是为了这个。真不知道是我惦记选宫女,还是你自己惦记着。真若是这样,等什么时候有你看得上眼的女子只管说来,我把她放在这里,借着服侍我的名义就连你也一并服侍了,那样岂不好吗?”
雍正笑道,“你把我看作什么?难道不管是什么样的人我都能看得上眼不成?我眼里只有你一人,你把别人都比下去了,我如何还能看得上别人?”
一乘木质洒金明轿在圆明园外停下来,怡亲王允祥从轿内慢慢挪了出来。他腿痛得厉害,但是他还是吩咐将自己的轿子停在这儿,他要亲自走着去九州清晏与雍正议事。对于他来说,这段路并不近,但是他正好可以籍此清理思路,再好好斟酌一下等会儿要和雍正说的话。
允祥背着手踏上向九州清晏去的石子涌路。一边走一边迅速进入了自己常有的思维状态,一双浓眉便不由自主地微微蹙了起来。园子里比不得宫里规矩严厉,常有来往如穿花之蝶的宫女从不同的月洞门、回廊、荫荫古木或是繁华丛中若隐若现。见了这位雍正朝身份地位最贵重的和硕亲王自然都要行礼。允祥却自顾自地想着心事,根本没有看过谁一眼。在这些宫女眼里,允祥不只有高贵的身份地位,还有一份独特而含蓄的气质。今年刚过不惑的年纪,却仍然是头玉硗硗眉刷翠,可谓是“杜郎”生得真男子。也许是因为重任在肩的责任感和手里无上的权力,更有一种骨重神寒天庙器的内涵。而此刻允祥那一双剪秋水的瞳人却若寄若离,如雾如幻。
许是走得久了,天气又太热,加上腿痛得厉害,忽然一个踉跄身子便向前倾倒而去。“王爷……”忽然听得一声惊叫,已经被一个小太监箭步如飞地赶上来扶住。允祥被他扶得直起身子来,觉得头有点闷闷的,用力甩了甩。又稍稍闭目调息了一瞬,做了个深呼吸,才抬头看那个小太监。是九州清晏当差的,他认识,再抬头一看,已经走到了。问道,“皇上用过膳了吗?”
小太监扶着他道,“回王爷,皇上已经用了膳,此刻正在等王爷。奴才就是奉了皇上之命在这儿等王爷的。”
允祥微微点了点头,挣开了那小太监,不再用他扶着,又定了定神便稳步向里面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