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正在背负着双手眉头深锁地在殿内踱步,忽然看到允祥已走进来,大概是心里盼得久了,立时便是眼前一亮,吩咐道,“来的正好,朕有重要的事要和你商量。”
殿内服侍的太监深谙规矩,上了解暑茶便退了下去,将殿门紧闭。允祥这才有些动作僵硬而不太连贯地请个双安,又要跪下,雍正已经一把将他扶住,“不要拘礼了,事情多得很,议事要紧。”说着又吩咐道,“坐下说。”
“谢皇上。”允祥坐下来。“各直省报上来的田亩钱粮赋税的积欠臣弟已经在户部主持清算。现下全部算清楚了数目:自康熙五十一年至雍正元年十二年间,江苏逋欠八百八十一万两;浙江七十七万两;福建四十四万两;山东三百万两;安徽十万两;湖北二十万两,总共一千三百三十二万两,是笔不小的数目。”积欠指的是田亩上正赋的钱粮往年来未交纳的累积。这是在清理亏空时发现的问题。雍正命允祥一并算清楚再来复命,允祥不敢怠慢加紧命户部算清楚了便来奏报。允祥整日里与钱粮数目厮混,耳濡目染,记数目是很清楚的,一本账都在他脑子里,此刻清清爽爽地奏报上来。
“怎么这么多?”雍正不禁脱口而出。在发现了钱粮积欠的问题后,他也在心里反复琢磨过,但是没有想到居然有这么多的积欠。这么大一笔钱,真是很能做些事了。“这和亏空一样,自然要追讨。”按照雍正眼里不肯揉沙子的性格,不会对这么大一笔积欠置之不理。催讨是一定的,关键在于如何执行。
从追讨的目的来说,允祥也没有异议,但是目前清理各直省亏空就是个头痛的问题,此刻又正在如火如荼的时候,哪里还再有精力去追讨积欠。不过雍正的性格他了解,便提议道,“积欠自然是要清,皇上的心思臣弟明白。不过事情要分个轻重缓急,总要先做成了一件再去做另一件。清理亏空此时正在关键时候,万万不能中途退缩。积欠和亏空又相密相连,如果亏空清不了,积欠自然也清不了。况且清积欠目下看来并不是要立行的头等大事。皇上也看到了,清理亏空时各直省异状丛生,行事太急了难免要出问题,清理亏空如此,若清积欠也是同理。不如先徐图缓进,臣弟以为江苏一地积欠最多,可以先从江苏清起,这样出了什么问题也可以亡羊补牢,不至有大的纰露。如果行事顺利,其它几个省再照方做起,就省力多了。如若难以推进,不如等到亏空清毕了,腾出精力来一体重查积欠,也要更见成效。”
雍正本是个性子急的人,按他的意思既然亏空与积欠一体,不如一同下手,同时进行。但是允祥一番话说的又入情入理,不能不让他有发自内心的深省。何况此时心里还有别的事,倒是个头等大事。想了想便决然道,“这样也好。正好江苏巡抚张楷上了奏折,提议将逋欠分十年带征。朕就命他先在江苏试行,看看情况再议吧。”
这样的提议允祥完全能接受,欣然道,“皇上说的是,就按皇上的意思办吧。”
雍正却转身从御案上拿起一份奏折递给允祥,瞬间面上已经严肃起来。“这是李绂上的奏折,你先看看。”说着便将那黄绫面的折本递了过去。他没有多说什么,因为不想在允祥未了解事情之前就先说出自己心里的意思。允祥接了打开细读,雍正刚才说得口干,此时捧起茶碗来啜饮,一边又放下茶来瞧着允祥面上表情。
奏折是广西巡抚李绂上的,时间就在那日夜里勤政亲贤殿召见之后。回到自己府第,李绂左思右想,想起在河南种种所见所闻,以及当地士林领袖的殷殷相盼,更是觉得田文镜为人刻薄有失官体更有失国体,长此以往下去恐怕连河南一地都要文风凋露。于是立意要将河南官场上凋敝上奏与雍正。
折子里写了两件事:第一件事田文镜身为河南巡抚,竟然任用市井无赖张球;第二件事田文镜将下属官吏信阳知县黄振国逼死在狱中。这折子到了雍正手里已经好几天的功夫,雍正也反反复复看了不知道多少次,但是心里一直存有疑惑。首先他不能肯定这两件事是否真的存在。他倒不是不信李绂,是怕李绂犯起书呆子气来被人利用和蒙蔽。其次,田文镜是他现下最得力的能员。河南在田文镜治下无论是清理亏空还是官绅一体当差纳粮都行事颇见成效。因此田文镜在河南树敌甚多,也保不会有人陷害。而且田文镜是他点名的“模范巡抚”,不用因为这两件有可能是无中生有的事便兴师动众去彻查。
允祥先是快速浏览一遍,心里便是乍然一惊。李绂他是了解的,是个人品端方的正人君子,如果连李绂都这样忍无可忍地状告田文镜,真不知道田文镜在河南已经做到了何种田地。有一点是肯定的,他对田文镜并无好感。他粗略看了一遍之后,不肯放下,又仔细看了一遍,这次几乎是字字句句地认真读。读了好半天,这才将奏折轻轻合上,却并不说话,只是抬眼瞧了瞧雍正,看雍正也正瞧着他,顿了顿问道,“李绂回都中那日不是进园子来见过了皇上,与皇上细谈了一夜?”
雍正忽然“霍”地站起身来,一边背着手在殿内踱了几步,一边道,“李绂说的无非是河南的士子对朕官绅一体当差纳粮的新政心有不满。这是利国利民的好事,偏是被损了的绅衿不满,这是明摆着的。因此便要陷害田文镜,朕断不能让他们如意。田文镜是公忠体国的能员干吏,岂能小过辄遣?李绂是范了书呆子气,不该趟这个浑水。”
“皇上”允祥也站起身来,忍着腿痛,他没有想到雍正这么维护田文镜。他心里与雍正颇有分歧。“从田、李二人的为人看来,实在是有大大的不同。田文镜本乃监生出身,做了数十年微末小吏,因为得了皇上的擢拔才得已一跃而为地方大员,因此感激皇上简拔之恩是必然的,行事自然也要事事用命。但是正因为如此,田文镜才对科甲出身的官员心存隐恨。他参黄振国的折子皇上也给臣弟看过,说黄振国‘狂悖贪劣,实出异常’,这本来就是虚无缥缈的罪名,无法坐实了。可见田文镜为人苛刻,没有方面大员的气度。李绂是个读书人出身,讲究的就是忠孝节义,他幼失怙恃赖祖母养大,如今事祖母至孝至诚,可见其人品之一斑。在广西巡抚任上,李绂清正廉明对下也管束甚严,广西吏治都为之一清。他不是以事论事的干吏,但是这样的官吏可以清一域之风气,这样的官吏多了天下吏治便清了。他与田文镜既无宿仇又无近怨,只是禀着既在朝为官便先天下之忧而忧的心思对皇上禀忠直谰,又何来的趟浑水之说?皇上对田文镜这样的人倒应当防范于未然,不要成了尾大不掉之势才好。”
允祥为人最公正,也是诚心为雍正计,自然不会心意偏向任何一方。他看事情不只看表面,从田文镜和李绂两个人的出身及经历想起,自然也有一定的道理。但是他的意思与雍正的意思完全不同。说了这些话,允祥有些头晕,眼前一黑,勉力忍着。
雍正听了允祥的话却颇为惊讶,转身来瞧着他,冷冷道,“田文镜唯朕之命是从有什么不对?朕就是不喜欢这些读书人自以为是,满口里仁义道德,实际都是自私、虚伪至及,哪里有一点忠君体国之心?”这话明着里像是说读书人,实际上有隐痛的。昔年熙朝争储时,当时的八阿哥允禩便得了士林的一致称颂,说他宽仁贤德,这是雍正心里永远不能忘记的事。这些不足为外人道的话允祥当明是明白的,但是没想到如今已经身为一国之君的雍正竟然说出这么任性的话来。心里顿时便是一急一痛,走上两步,刚一开口,“四哥……”但是话未落人却先倾倒在地。
雍正见允祥忽然倒地,先是一惊,大步走上前来,俯下身一瞧,允祥已经是晕了过去。忙托起允祥的身子,一边大声叫道,“十三弟,弟弟……”一边又是的手忙脚乱地掐人中。一边又大声叫道,“来人,快来人”。一霎时已经有太监进来,雍正忙吩咐传太医,又是七手八脚地将允祥抬到窗下的炕上,允祥被一番折腾,这才悠悠醒转,睁开眼睛瞧了雍正半天。雍正已经被他惊得出了一身的冷汗,看允祥醒来才略放下心来,又命快去催太医快来。
允祥看看殿内服侍的人围得密密层层,又看了看雍正。雍正明白他的意思,吩咐道,“出去,都出去候着。”太监们这才退了出去。雍正已缓过神来,瞧着允祥面上尽是忧虑之色,“弟弟,你着实惊着朕了。”
允祥勉强笑了笑,攒足了力气,“臣弟还有话说。”雍正拉了他的手,看看他颜色如雪,不忍道,“不要说了。等你好了再说。”
允祥却不肯听,又道,“四哥,不能等啊。臣弟不把话说尽了,总是担心。臣弟知道四哥革除积弊的新政需要有得力的人去施行,田文镜算是一个。臣弟也知道他是干练之员,但是他为人太过矫情,行事不留余地,虽然眼下做得好,却并不是长治之才。他在河南推行新政虽然一时收效极好,但是在他治下臣弟恐民风凋敝,这是后世难以弥补的。李绂虽迂了些,但是人品端方堪为万世之表,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起模范作用。昔日父皇开博学鸿辞科礼遇读书人,费了多大精神,臣弟是怕……是怕……”允祥斟酌着究竟还是没有把剩下的话说出来。
雍正此时才明白允祥一番苦心,握紧了允祥的手道,“弟弟,别说了,你好好歇歇吧。你的意思朕明白。如若真有其事,朕也不姑息田文镜。朕把李绂的原折裁掉头尾发给他,让他明白回奏,你看可好?”
允祥微微勾了勾嘴角做出笑意,“四哥能明白弟弟的心思,弟弟就无憾了。至于如何发落,弟弟听四哥的。”听他说的甚是凄凉,雍正心里忽然升起了一丝不祥之意,坚定如铁地回道,“朕不要你说这些,只要你好好儿的,朕心里才能慰藉。”
其实李绂参奏田文镜的事雍正心里想的更深,不过此刻也只好以静制动,先看看田文镜怎么回复再说。
自打秋婵出了园子进了恂郡王府之后,殳懰一下子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不管怎么说也是相处十数年的人,忽然去了一个,真的很不适应。正在瞧着窗外一派古树参天,花木扶疏的景致出神,听着鸟叫蝉鸣别有一派生机盎然。
一个宫女进来回禀,说是恂郡王和庶福晋来给娘娘辞行。殳懰讶然,赶紧吩咐请进来。庶福晋完颜氏便是秋婵,雍正和殳懰商量之后赐给允禵的。以秋婵的身份赐封庶福晋已经是逾距,这算是个例外。这是刚刚几日之内的事,雍正虽也答应了允禵带着秋婵去景陵继续给圣祖仁皇帝守陵,但是没想到有这么快他们便来辞行。
允禵看起来还是老样子,只是浑身上下多了一种略修边幅的感觉,唇上竟也会有丝丝笑意。似乎又让人看到了康熙朝那个桀骜不驯的皇子。秋婵改梳了两把头,穿了桃红色亮地纱的旗装,顿时便显出了妇人颜色。
殳懰不要他们对自己行礼。急问道,“怎么这么着急就要走呢?”
允禵唇边微微一笑,看了眼秋婵道,“在哪儿都一样。也不过就是早一日晚一日的事。”能看得出来他的心情是大大有起色了。这也让殳懰放心了许多。虽然她非常舍不得,但是如今的情景看在眼里也极为欣慰。
总是依依不舍地闲话了一会儿,雍正的赏赐是早就准备好的,赏了下去。允禵和秋婵便要告辞。殳懰一直送到前湖,才作罢。看着允禵与秋婵两个人相携而去的样子,心里不知是喜是悲。
忽然秋婵回转身来,又急步走到殳懰身边,眼中含泪道,“格格,以后多多保重。不管是哪一时哪一日到了用得着奴婢的时候,一定要尽早命人去告诉奴婢,到时候奴婢一定尽全力报效。”
殳懰听她的话一时不解,心里也不曾多想,却喉头涌动说不出话来,只是笑着点点头,又眼看着秋婵回身而去。
午后虽然是一天中最热的时候,但是殳懰往往喜欢这个时候出去散步,绕着湖堤而行,或是一个人在高处的凉亭里眺望,都可以让自己的心情放任自流。整整一个夏天就是这么过的,非常惬意。
午后,她一个人轻轻地溜出了九州清晏,从后门到后湖边上很方便。夏末秋初,午后的微风吹在身上很舒服,真有种暖风醺得游人醉的感觉。尽管来圆明园已经三个月了,可是她仍然觉得时时如在梦里、画里一般。远远看到前边临水处有片柳荫,便向那边走去。
走近了竟看到胤禛,他穿着款式很随意的天青色纺绸袍子,宽袖大摆随风飘飘。他坐在一块平整的大青石上,头上柳丝拂动,更妙的是,居然把白色纺绸裤子卷得老高,一双脚泡在湖水里还很舒服地在水里踢来踢去。听到脚步声,他抬起头来,看到殳懰走来,笑道,“你也坐下来试试,这儿倒凉快得很。”
大青石大得很,殳懰坐在他身边,偷偷看着他。他穿的衣服领口好低,直接露出胸口,便于透气。衣襟用左右两条带子系着,没有扣子。悠闲的样子看起来倒像是五柳先生读书累了雅兴大发来嬉戏一番。
殳懰抿嘴一笑,“沧浪之水浊兮可以濯吾足。你倒像是三闾大夫呢。”胤禛向她微微一笑,又放眼向远处望去。后湖大得很,一片碧蓝,湖水对岸还有青砖、粉墙和描金彩绘。
“余幼好此奇服兮,年既老而不衰。带长铗之陆离兮,冠切云之崔嵬。被明月兮佩宝璐,世溷浊而莫余知兮,吾方高驰而不顾。驾青虬兮骖白螭,吾与重华游兮瑶之圃。登昆仑兮食玉英,与天地兮同寿,与日月兮齐光……吾不能变心而从俗兮,故将愁苦而终穷。接舆髡首兮,桑扈裸行。忠不必用兮,贤不必以。伍子逢殃兮,比干菹醢。与前世而皆然兮,吾又何怨乎今之人?余将董道而不豫兮,固将重昏而终身……”
胤禛朗声高诵了《涉江》的全篇,诵得非常流畅,而且抑扬顿挫。似乎他不是在诵读别人的诗,而是在说自己想说的话。殳懰心里忽然有一种感觉,觉得距离他越近就好像更远;了解他越多却好像更陌生。
“我和允祥小时候就很喜欢背诵这首《涉江》。那时候我去哪里允祥都要跟在我后面,他活蹦乱跳得像匹小马驹。”胤禛半怀旧半伤感地说,“现在我能给他一片天地,任他驰骋,可是他跑不动了。”胤禛低下头,沉默下来。自从那日里允祥病后,他总莫名伤感。
“怡亲王怎么了?”殳懰也好几天没看到允祥了。她和允祥也算是多年的相知,自然免不了为他担心。
胤禛抬起头,看看她,眼里有点眩然欲涕的样子,但是极力在克制自己。“太医院的医正刚刚奏报,他的腿疼得很厉害,膝盖已经变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