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胤禛二十七年历史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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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5章 下卷(下)

殳懰心里一紧,允祥的身体不好,她是知道的,这和过度疲劳也有关系。但是看胤禛如此伤感,心里忽然涌上一丝莫名的恐惧。两个人一时都没有说话。可是看看胤禛眼角眉梢都是歉意的样子,她不禁主动拉起他的手,握得紧紧的,勉强笑道,“怡亲王是福大命大的人,不会有事的。”

胤禛却反手紧紧握住了她的手,眼里又慢慢恢复了常态,“三闾大夫,允祥,允禩、年羹尧、隆科多……都是为臣者不易。孰不知,为君者更难。想做的事不能做,想保全的不能保全,不愿意见的人要见,不愿意做的事也要勉为其难。时间久了,连自己也忘了自己是谁。”

应该说胤禛是一个很能克制自己的人。而且他对自己的定位也非常明确。他该做什么自己心里很清楚。也许这才是真正具有责任感的男人。因为扛在他肩上的责任是关乎兆亿生民的,是关乎江山社稷的,所以他有很多时候不得不舍掉一些小的利益和责任来成全大局。当然,他心里也会时时有矛盾,他的情绪也会有波折。可是他不是诗人,他不伤感,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又往往平淡得很,倒像不是在说自己的事一样。唯其如此,才更能触动别人的心弦。

殳懰不愿意他过于沉浸在这种悲悯的情绪里。她先挣脱了他的手,起身站在大青石上,又向他伸出手,笑道:“起来吧。你已经在水里泡得够久了。”胤禛拉着她的手,却自己支撑着站起来。殳懰弯下身子,帮他放下卷起的裤子,他宽袍大袖,袒露胸襟;衣袂飘飘,却赤着双脚。水渍淋淋地站在大青石上。

“你是大清的天子,这一点你心里很清楚,整个大清朝的责任都在你身上,你还有很多的事要做,不能在这里流连忘返啊。”他没有伤感,她也不愿意伤感。她还要留着力气来支持他,永远坚定地支持他。殳懰认真地说,“你还有我。你所有的一切我都愿意与你分享。”

胤禛握着她的手一紧,只是看着她,半天才说,“回去吧。”胤禛拉着她走上石子涌路向九州清晏走去。

回到九州清晏,太监们上来服侍更衣,雍正摆摆手,“传禀笔太监。”他又恢复了那个沉稳、自信又坚定的雍正皇帝。雍正传的旨意只有一句话,“着恂郡王允禵回府静养。”

传完了旨意,太监们拥着雍正进了套间里边去换衣服。等到再出来的时候,他已经穿了枣红色的缎袍,衬得气色格外好,真有种雄姿英发的感觉。

万字殿,是一座外观为“卍”字形的建筑,建于湖中,冬暖夏凉。这也是雍正很喜欢来的一个地方。这里殿宇深沉,推窗望去一片碧波极其开阔。后来在乾隆时期,弘历给它改名字叫“万方安和”,意寓:国家一统,天下太平。

临窗处有酸枝木大案,光线和视野都极好。桌子上铺好了开化玉版宣,压着白玉石榴镇纸。雍正却不提笔,只是背着手站在桌前,对着窗外一泓碧水沉思。殳懰站在书案一侧凝神执着一锭名花十友墨在一方九龙云从的端石砚内小心磨墨。

雍正收慑心神,伸手取了一支青玉管斗提笔饱蘸浓墨,舒腕运气,不急不徐地在纸上写下三个斗大的字:“为君难”,写完放下笔,先自己审视一番。一边看一边问殳懰,“这三个字哪个写得最好?”

殳懰转到正面来,很认真地看了看,可惜自己对书法也没什么鉴赏力。以前只看过他写的小字,觉得流畅而不滞涩,笔走龙蛇,相当灵逸。如今再看题匾额的大字,又觉得气势磅礴、清新挺秀,很得神韵。笑道,“哪个都很好。”其实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雍正的书法,在清代皇帝中可谓翘楚。

雍正向一边侍立的太监吩咐道,“把这个挂到勤政亲贤殿的后殿去。”

雍正望了望落地的大钟,刚要坐下吃茶,外面一个小太监进来跪下,“回禀皇上,云贵总督鄂尔泰到了。”雍正立刻放下茶碗,精神振奋,“快请鄂督进来。”小太监出去,雍正回头向殳懰轻笑道,“你也来看看这个鄂尔泰。连我都吃过他的钉子。”谈笑之间却毫无芥蒂。

殳懰听雍正说过,他还在做皇子时就对这个十九岁入仕的鄂尔泰很有好感。恰巧有一次有机会见面,但是鄂尔泰却对雍正的属人说,皇子不得结交外臣,不愿意与当时的四阿哥见面,丝毫不给他留面子。

雍正却因此很赏识鄂尔泰,一登极立刻授了他江苏布政使。去年又升了云贵总督。鄂尔泰虽然入仕早,但是在康熙朝一直得不到重用,屈居内务府员外郎,毫无建树。本来自己也以为年纪老大,此生也成定局了。不想得了雍正的信任,自然也就用心报效。

殳懰暗暗向雍正笑道,“我只悄悄在一边听听就好了。我也很怕这位鄂制台呢。”雍正笑着点点头,指了指角落里窗下的一个位置,示意她坐在那里。其实殳懰虽然没有见过鄂尔泰,对他却极有好感,好不容易遇到这样一个机会,也屏气凝神等待着。

刚刚坐定,鄂尔泰就从外面进来了。鄂尔泰与雍正年纪相仿,身量中等,长得一双很有精神的浓眉,细长的眼睛颇有包含,只是面目稍黑。偏偏还穿了一件黑色的袍子。君臣两个人都是便服相见。

鄂尔泰迈着适中的步子进了殿,形容非常稳重,走到离雍正十步左右的距离,先请双安,然后跪下叩头,口称,“奴才鄂尔泰叩见皇上。恭请皇上圣安。”雍正双手一抬,笑道,“鄂督请起。朕今天是和卿闲话的,不必拘礼。”鄂尔泰站起身来。看样子可能眼神也不太好,所以并没有看到殿角落里还坐着殳懰。

说是闲话,雍正的脾气太监们都了如指掌,上了茶之后都各自退了出去。殿里只剩下雍正、殳懰、鄂尔泰三个人。

雍正示意鄂尔泰坐下,仔细看看鄂尔泰的脸叹道,“爱卿比上次见朕的时候瘦多了,也黑了好些。朕心里实在很是惦记你,所以才不远千里召你回来见一面。”

鄂尔泰闻言起身,向着雍正深深一揖,“皇上如此记挂着奴才,奴才心里感激不尽。唯有一心一意把皇上交派的差使做好了才对得起皇上。”这个鄂尔泰说起话的语调却是平和得很,不卑不亢的。

雍正点点头,“爱卿坐下说,这里没有别人。差使办得可顺利?”

雍正在万字殿召见鄂尔泰,这里四面临水,说起话来很方便,不会外泄出去。虽然君臣两个都穿了便服,而且雍正一再说是闲话而已,实际上彼此心知肚明,他们要说的是天字第一号的大事。

四川、陕西、湖广、云贵一带居住了很多苗、瑶、彝、壮、白等民族,他们与内陆中原地区的生活方式不同,再加上交通闭塞,所以从元至今仍然沿习土司制度。由土司对当地进行管理,土司可以随自己的意思惩罚属民,割鼻挖眼等实为平常。征收赋税也完全按自己的意思来,想征多少征多少,并且名目繁多。而且,即使是土司之间也会因为抢地盘而互相征战,还有许多不服朝廷管束的,竟然时时攻击当地驻军。土司管辖的属民就像是隶属于土司的奴隶也苦不堪言。这一直是朝廷的心腹大患。

雍正登极以后自然也想要解决这个问题。但是当时有人认为这是历来沿习已久的制度,不应该废除。也有人认为应该废除土司制,可是具体怎么做也没有好的办法。

雍正自己认为土司制度影响了朝廷的整体一定要解决。可是苦于第一,没有想到好的办法,第二,他认为必须有一个合适的人去才行。否则就算有了好办法,没有找好人去施行,一样会失败。他命鄂尔泰为云贵总督,其实就是希望看看鄂尔泰会怎么解决这个问题。今年夏天,鄂尔泰出兵围剿了几个土司的寨子,这一番调他回京面圣,就是想听听他的想法。

雍正所问的“差使”,其实就是指鄂尔泰对土司用兵围剿的事以及关于废除土司制的具体办法。

鄂尔泰最清楚雍正的心思,他自己也认为到云贵去他的第一要务就是改土归流。“奴才认为,朝廷想要改土归流,要分三步走。”鄂尔泰是个不苟言笑的人。而且听这第一句话就能知道,他对于改土归流思路已经很清晰了。

果然,雍正眼睛一亮,很有兴趣地问,“爱卿说说看,是哪三步?”

“第一,剿;第二抚;第三兴。”鄂尔泰看来不是浮夸之人,说话也相当的言简意赅。

“好。说说具体办法。”雍正对于这种思维方式很嘉许,但是,他也是个非常注重实际的人。只是说得好不行,还要有具体的策略,能做得好。

鄂尔泰接着说,“第一,剿。奴才认为部分土司不把朝廷放在眼里,屡屡与朝廷作对,这样的是非剿不可的。不剿不足以立威。但是剿要与抚相结合,所以第二要抚。除掉负隅顽抗者,剩下的可以收抚。收抚者朝廷尽弃前嫌,重新编定户口、保甲,派流官管理。如果暂时不便于派流官的,朝廷指派土司。第三就是兴。土司辖下尽是我大清子民,朝廷应当一视同仁,轻赋税重农耕,使他们安居乐业,自然也就不再世代仇杀。”

鄂尔泰话说得很扼要,但是这看似简单的三条办起来估计没有个十年八年功夫是见不了成效的。并且,施行起来有许多的细节是不好把握的。雍正一边听一边皱着眉思索,又不由自主站起身来在屋子里踱步。鄂尔泰自然也站起身来看着他。

雍正听完了看看鄂尔泰,鄂尔泰的表情很平静。“爱卿这次长塞出兵一举成功,朕心里得了极大的安慰。卿知朕心,西南土司制度一日不废就是朕的心头大患。土司管制的也是大清的子民,却世代为奴,不能享受朝廷恩泽,朕心里实为不忍。如卿所言也是朕心里所想,只是朕一直没有坚固可托之人。这件事又事关重大,所以朕迟迟不能决策。”

雍正走到鄂尔泰面前停下来,直视着鄂尔泰,“卿之所言,深得朕心。朕就把改土归流的重任交给你了。你这次回去只管一心办事,不要有任何顾虑,有什么难处立刻密折奏于朕知道,朕来帮你解决。”

鄂尔泰躬身道,“这件事的重量奴才心里清楚,此生若不能把改土归流的事做成功,奴才就没打算再回京来见皇上。只是还有一件事请皇上示下,云南、贵州、广西等地有的地方因为疆界划分的问题,所以才导致了土司和朝廷官兵之间的械斗,如果重新划界,这个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避免的。”

雍正立刻爽快地答道,“这有何难,这件事就交给卿去全权处理。朕把云南、贵州、广西就交给你了。卿如果办好了,功绩不下于开疆拓土。”雍正授予鄂尔泰云南、贵州、广西三省总督职衔。权力大了,责任也重大。但是坐在殿角里的殳懰却没有从鄂尔泰脸上看出什么感恩戴德来,仍然是非常平静的表情。不由心里暗自感叹鄂尔泰是个真男子。如果换了一般只知贪权不知进取的人恐怕早就不知所以了。

议定了这事,雍正心情特别好。他从桌上拿起一个很精致的朱漆小木盒,递给鄂尔泰笑道,“打开看看。”鄂尔泰双手接了,打开一看却是一副水晶眼镜,再看看雍正。雍正示意他戴上试试。

鄂尔泰戴上眼镜,突然之间视物清晰无比,原来是一副老花镜。雍正笑道,“朕也有一副,很好用。”鄂尔泰正要起身叩谢,忽然一抬头发现了雍正身后,坐在殿角里的殳懰,立时一怔,再看看雍正。

雍正回头示意殳懰过来,向鄂尔泰笑道,“这是朕的养心殿御前女官,一品夫人,从来不离朕的左右,你也来见见。娘娘对你可久仰大名呢。”

殳懰走上来,鄂尔泰连忙要跪下请安,殳懰却含笑抬了抬手,“不敢当。应当我向制台见礼才对。”说着便敛衽一礼。惊得鄂尔泰倒退一步,口里称,“折煞奴才了。”

殳懰看看雍正,向鄂尔泰正色道,“制台在我心里是大清治世之能臣,心里佩服之至。”这说的倒是她的心里话,她一直觉得鄂尔泰的改土归流尽心尽力做得非常成功,甚至可以说是奠定了西南一带未来的发展基础。

雍正笑道,“这眼镜就是娘娘送给你的。”说罢笑着看看殳懰,雍正给了她这个向臣下示好的机会,她没有反驳。

鄂尔泰却感激涕零跪下谢恩。雍正亲手扶起他,“朕就祝愿爱卿此去马到成功。”

鄂尔泰此去果然乘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而雍正于微末中慧眼识得了鄂尔泰,一直对他信任有嘉也实在难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