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五年刚一到,立刻就下了一场春雪。所谓“瑞雪兆丰年”,雍正认为这是个很好的兆头。这个时候倒有件有意思的事可以定下心来做一做了,那便是选秀女。算起来这是雍正朝第一次正式的大规模挑选八旗秀色。前一次因为新朝刚立、事务繁多,所以也就免掉了。参选的人数自然很多,经过层层精挑细选,最后只剩下五十人参加复选。复选的日子定在二月初十,地点在内廷北边的漱芳斋。
二月初十是御门听政的日子,雍正照往常的惯例先去了养心殿。自打这一次从圆明园回来以后,殳懰对紫禁城里的内宫更加没有了好感,一个冬天心情总是好不起来。甚至连从前最喜欢的躲到养心殿前殿御座后面听雍正与朝臣们论政的情绪也没有了。
想着今日漱芳斋里必定是齐集了八旗人家里最出色的女儿,不定是怎么样的衣香鬓影、颜色卓绝,倒被逗起了遐思。但是她并不打算亲临选秀女的现场,也只能在这儿想像一下罢了。从养心殿的玻璃窗向外面望去,很明媚的阳光,也许外面是个好天气。
正瞧着,忽然听到有人进来。回头一瞧,是雍正。雍正是特意今天尽早结束了要议的事,要去漱芳斋与皇后乌喇那拉氏一同亲自挑选秀女。此时他已经换了枣红缎袍,玄缎平肩金刚钻套扣的坎肩,头剃得趣青辫子结了略低的“松把儿”,格外神采奕奕。唯有唇上那一抹硬硬的髭须略带出至高无上的威仪和深藏不露的桀傲。
雍正一进门便看到殳懰整个人都俯在窗边,差不多要把脸都贴到玻璃上去了,笑道,“瞧什么呢?不然你与我一同去漱芳斋?今儿的景致可不多见。”
殳懰从窗下的炕上轻巧地腾挪下了地来,又仔细瞧了瞧雍正,半含酸般笑道,“皇上是不是盼这一天盼了好久了?”
雍正眼睛盯着她瞧,瞳仁黑得像是深不见底一般,忽然伸手重重将她拽进怀里,左臂紧紧箍了腰,右手挑了她的下颌迫着她抬头仰望着他,眼睛转而探究般在她面上扫来扫去,低声笑道,“你若是不愿意我去,我就不去了。”
殳懰试着想挣脱他,雍正放下右手,两臂合抱,圈得更紧,任凭她如何挣脱,就是不放手,微微勾着嘴角,唇边满是笑意地瞧着她在自己怀里用力,他喜欢这种尽在掌握的感觉。殳懰双手将自己与他略撑开,身子在他怀里左转右转,就是挣不脱,最后累了只好放弃,仰面向他轻轻笑道,“干嘛不愿意?皇上尽管去。有好的也只管挑了来摆在身边,最好和我一样一刻不离皇上左右地服侍着,那样我才高兴。有人替我分劳,我轻闲了倒有什么不好?”说着眼神里已经不自觉地带上了半分挑衅。
雍正却渐渐收了笑容,不知是真生气还是假生气地瞧着她。只要与殳懰在一起,他就特别容易失去判断力。只要她想,他的情绪就可以轻易被她所左右。只要是她说的话,他就毫不犹豫地相信,然后再像个童心未泯的孩子一样在她身上求证。
“你是说真话,还是成心气朕?”他仍然执着地不肯将她从自己怀里放开,眼神也执拗地不肯从她眼睛里移开。殳懰看他这任性的样子,轻颦黛眉,无可奈何地一笑,刚刚要说话,忽听外面回道,“皇上,河南巡抚田文镜的奏折到了。”这是内奏事处的太监,奉雍正之命最近三、四个月都是只要田文镜的奏折一送到,立刻便送来。
外面话音刚落,雍正便声音沉稳地答道,“知道了。”显然是要外面的太监先候着,果然外面没了动静。雍正这才压低声音恨恨地向殳懰道,“就是弱水三千我也只取一瓢饮,你这一瓢就足以慰我。我不作它想,你也不许。也不许再对我说这样的话。”说完迅速放开殳懰,走开两步坐在条山炕上才向外面吩咐道,“来人,把田文镜刚到的奏折拿进来。”
外面内奏事处的太监应了声“是”这才进来,请了安递上折子。殳懰也权且把刚才的事放在一边,将奏折接了来,再亲手将奏折捧于雍正。那太监退了下去,雍正已收摄心神,将田文镜的奏折打开仔细看起来。先是面上并无喜怒,只是极为专注,慢慢却拧了眉,最后断然将折子合起来,“啪”一的声掷在炕几上。忽然便要向外面走去,似乎想起了什么,又返了回来,来回地在地上踱步。这样的时候殳懰从来不会打扰。只是看他刚才表情,不知道是出了什么事,便只静静地立于一边瞧着他。殿内一时安静下来。
片刻又听外面太监回道,“启禀皇上,怡亲王来给皇上请安。”允祥自从上次在圆明园与雍正议事时忽然晕倒,雍正命太医诊治,这才发现允祥不只是过于专心朝务疲劳所致,实际上已有很深的隐疾。雍正听了医正奏报之后,既惊又悔,方才命着允祥好好诊治,并特别将太医院最好的医正派给了允祥。命允祥暂时先不要上朝,也不要到部办事,允祥这才慢慢有所恢复。这是连日来第一次给雍正请安。雍正听了这奏报却眉头一松吩咐道,“请怡亲王到东暖阁候着朕,朕随后就到。着人好生服侍着怡亲王。”外面的太监领命而去。
雍正回身向炕桌上拿了刚才那份奏折,却并不急着离去,走到殳懰身边,面上又换了种表情,似乎是有意故作轻松,笑慰她道,“没事,你也不必多虑。”又斟酌了一瞬道,“我和十三弟有事商量,不去漱芳斋了,你……”话未说完外面又传来太监的声音,“万岁爷,皇后娘娘派翊坤宫首领太监赵诚来说话。”
这下雍正与殳懰都颇感意外,皇后乌喇那拉氏本来等一会儿就要与雍正一同驾临漱芳斋,此时忽然打发了人来不知道要说什么。雍正命赵诚进来回话,赵诚一进来先请安,后又跪下道,“启禀皇上,皇后娘娘早上忽然胸闷得厉害,此时正心口痛,一时不能动,特遣奴才来回禀皇上。”
一直未听说过皇后身体有恙,但是看赵诚此刻诚惶诚恐的样子,又恐怕是急病,不然以皇后的性格不会在这个时候生出枝节。殳懰心里略有些吃惊,不知所措地瞧了瞧雍正。雍正却面色如常并没有惊诧,只吩咐道,“既然皇后病了,那就不要去漱芳斋了。你回去好生服侍皇后,命太医院速派人来给皇后诊治。”说着又想了想道,“命熹贵妃代皇后主持漱芳斋的秀女复选。”说着转脸又看了看殳懰淡淡道,“你也去漱芳斋吧,就算是代朕去的。”
雍正说的话比刚才赵诚说皇后忽然生病更让殳懰惊诧。她从来没有亲历过选秀女的场面,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更不知道她去了要完成什么职责。可是有赵诚在一边,又不好与雍正分辩,只是眼睛作疑惑之色地瞧着雍正。雍正却急着去东暖阁,只道,“去吧,朕与怡亲王还要议事,就不过去了。”殳懰只好应了声“是”。
北京的初春正是春寒料峭的时候。眼瞧着枝头都见了米粒大的绿芽,春风也毕竟不同冬风一般凛冽,但是照样能把人冻得够戗。候在漱芳斋院子里一群待选的秀女都为了显出俏丽的身段来不肯多穿衣服,春风吹破琉璃瓦,何况是几重单衣,便有那身体孱弱已是受不住这寒冻了。不过对于未来的憧憬却足以抵挡春寒,好多人都掩不住兴奋的神色。
刘端月大概是这些人里比较特别的一个。她安安静静、规规矩矩独自一人站在春风中,沉默地等待着被传唤进去。候选的秀女们年纪不过十几岁,鲜有二十以上者,好多都还是稚气未脱的女孩,难免会交头接耳小声地叽叽喳喳。唯有刘端月目光坚定地望着漱芳斋的入门处,冷静极了,沉着若定,完全不像是这个年纪待选秀女的样子。不过,别看她目光坚定,心里却是七上八下,既盼着能选上,又害怕被选上。
此时漱芳斋内熹贵妃钮祜禄氏和殳懰都已经到了。熹贵妃是几个月前才被晋封为贵妃,只是她一直为人比较低调,所以没像当年年氏封贵妃那么大肆张扬。殳懰此时既是被皇帝的打发了来,自己又毫不知情,在来的路上便打好了主意,一切都听熹贵妃决断,自己只要当是临时来游玩一回的也就罢了。因为熹贵妃曾经亲历过秀女候选,完全知道其中细节。何况这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自己也用不着非得占个拿个主意的名份不可。
熹贵妃也和殳懰,刚刚接到主意,根本一点准备没有自己参加过秀女候选不假,但是却从未主持过选秀女的仪式。看到雍正又派了殳懰来,想着不管怎么说殳懰也算是代替了皇上来的,本来不爱争名份,也就打算全听殳懰裁夺。先笑道,“既然妹妹来了,我就全听妹妹的示下。”
熹贵妃素来谦逊,这话倒让殳懰不好意思,忙也半开玩笑地逊谢道,“姐姐是皇上亲自点了名的钦差,我岂有越过姐姐去的道理。姐姐旦有吩咐我绝不敢辞,一定帮着姐姐把这事做妥贴了,不要让皇上和皇后怪罪也就算是尽了心了。”
熹贵妃和殳懰虽然平日里接触并不多,但是不管怎么说也是从雍亲王府到紫禁城多年的相识。熹贵妃为人沉静而低调,不管是曾经只是王府格格还是如今已是仅列皇后之下的贵妃,一直是宠辱不惊,只一心想着自己的儿子四阿哥弘历度过庭院深深或是宫阙重重的生活。这么多年来眼瞧着殳懰虽然是雍正面前最得宠的人,但是却从未凭籍皇帝的恩宠在后宫飞扬跋扈。今日又听殳懰话说的谦逊恳切,倒增加了一分好感。两个人既然立意相同,便商量着因为都未经过初选便直接从复选的秀女里挑人,怕一时做得不妥当,因此便商定先命秀女们五个一班分作十个班次先进殿来一班一班地瞧过了,然后再第二次轮班进来一一报履历,再决定选谁不选谁,这样可以尽量做得妥帖一些。
秀女们很快便被分好了班,第一轮每班进殿来稍停留片刻,好让熹贵妃和殳懰打量清楚,但是这时间不会太长,便退了下去。刘端月被分在最后一班。一进殿来便瞧见上面坐着的两位贵人。一位年纪稍长者,甚是端庄祥和,穿着紫色缎地绣牡丹的旗装。而吸引刘端月目光的是另一位看起来极年轻的,像是从气蕴生动的水墨丹青里走下来一般。这位贵人通身并无奢华装饰,却气派华贵,头上只簪着翡翠头饰,身上穿着鹅黄缎地素绣银丝百蝶的旗装,也面色柔和地看着那正在报履历的秀女。刘端月觉得她的眼睛美得如梦如幻一般。
这时上座的熹贵妃和刘端月心里已经基本有了定数:要留谁或不留谁。当这最后一班进来的时候,殳懰也一眼便看到了刘端月,在她看来,这个秀女长得团团的圆脸,长眉凤目,特别端庄,看着也非常文静。而且不像别的秀女那么稚气未脱的感觉,很成熟的样子,观之可亲,于是首先便有好感。等这一班都退了下去,熹贵妃征求殳懰意见,她自己觉得这一班最出色,有四个都很中意。但是如果按这样算来来,加上前九班看中的人就超出了二十个入选的最后定额。熹贵妃看中的人包括刘端月,虽然现在还未报履历,但是仅从外表的观感,熹贵妃比较中意她,当然并不是觉得她好到无可替代。殳懰倒无可不可,最后还是熹贵妃作主,暗中便先剔掉了刘端月和另一个秀女,这样这一班选中两个,和前九班的加在一起正好合了二十个的定额。
基本就这样内定下来,便开始了第二轮的轮班进殿。这次停留的时间较长,而且每个秀女有单独的报履历时间,可以让熹贵妃和殳懰听听她们的声音是否悦耳,以及更多的进一步认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