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陵被崇山峻岭环抱。方城、明楼、牌楼门、隆恩殿这些明黄和朱红组成的建筑在这里格外显眼,同时也给连绵不断、起伏不定的群山增添了瑰丽的色彩。那个神功圣德碑的碑文就是雍正的手笔,那上面记述了圣祖仁皇帝一生的丰功伟绩。下笔四千言对于他来说本不是什么难事,更何况这里面有许多事他也参预其中,感受颇深。这里不只葬了圣祖仁皇帝,还有雍正的生母孝恭仁皇后。孝恭仁皇后也是允禵的生母。每当想起孝恭仁皇后弥留之际对允禵的惦念,跟自己说过的话,殳懰就会觉得内疚,这对她压力大得很。她这一次之所以答应了一起来谒陵,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想探望允禵。
允禵住的房子就在景陵的边上,几乎是紧挨着。这不是什么有规制的郡王府第,就是几间普通的房子。放眼望去,方城、明楼就在眼前,这房子就显得更低矮了。那里边亮着灯,隐隐约约还有人影,不知道允禵怎么打发这些黑暗、孤单的时光。殳懰一边看着窗户里允禵的影子,一边忍不住地心酸。这帝王家的事,谁又能说得清楚呢?门口自然有守卫的人,也许就是负责监视允禵的人,看到殳懰先请安施礼,然后便要进去奏报。殳懰摆摆手,自己踏上门口的石阶,伸手轻轻推开门走进去,允禵的样子便豁然出现在她眼前。
允禵生于康熙二十七年,现在的年纪不过三十八岁,可是他看上去却比雍正要苍老一些。他穿着寻常旧衣,似乎刚刚正在屋子里散步,这小小的空间能有多少地方让他走动呢?看到殳懰忽然进来,蓦地停下来,动作未免突兀。只有他的眼神里还浅浅地藏着一丝桀骜不驯的痕迹。唯有那硬硬地上翘着的胡子是他曾经狂傲的标志。他的眼神是冷冷的,“你来做什么?”对视了良久,他说出这样一句话。
殳懰觉得喉咙里堵得厉害,眼里早就蓄了泪。她和允禵之间的恩恩怨怨太多了,谁都受到了几乎无法弥补的伤害。但是怨太重,不如放下来。人生苦短,为什么总让自己带着沉重的负担呢?
“你来可怜我吗?”允禵看到她的样子,语调放缓了许多。他们之间那场没有结果的爱恋早已经烟消云散;还有横在他们之间的生生死死也纠缠了太久。谁失去的对于谁来说都是最重要的。只他还是不会对她那么刻薄无情。他叹了一口气。
“你需要人可怜就不是我认识的允禵。”殳懰轻轻拭了拭脸上的泪水。
允禵却苦苦一笑,“和他在一起久了,你连说话的味道都越来越像他了。”
“这和他有什么关系?”性格决定命运。“你自己的命握在你自己手里,别人要怎么样也是先看你会怎么样。圣祖仁皇帝和孝恭仁皇后缠绵病榻即将弥留的时候都对你放心不下,你要对得起他们才好。就连皇上也从来没有对不起你。他有他的难处,你有你的不是,不对吗?你以为看到你现在的样子皇上心里就会好受吗?他嘴上不说不等于心里不想,他心里压抑的东西要比你多得多……”殳懰不愿意让他看到自己掉泪的样子。
允禵倒安静下来,听她说了这一番话。忽然问道,“你会在乎我吗?”眼神里却不是期盼,而是挑衅。“会”殳懰毫不犹豫地说,“在我心里你和他是一样的,你也是我在意的人。虽然感情不同,位置不同,但是重量相同。”
允禵略带苦味地一笑,“好,我知足了。天地间总算还有人惦记我。”他一边笑着,两行清泪却无声无息地流下来。
殳懰低下头,又拭了拭泪,柔声说,“去吧。皇上要见你。终究你们还是兄弟。”允禵看了看她,仰天一叹,说道,“也罢,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我还顾虑那么多做什么呢?”他似乎又寻回一丝当年豪放不羁的心情。
两个人一前一后出了门,不想远远却看到允祥走来。允祥也看到了他们,但是仍然不紧不慢,并不加快速度。允禵倒是先迎上来给允祥请安,他们也是多时不相见了。允祥不待他动作便扶住了他,“弟弟,你……你还好吗?”他要说的话好像很多,却什么都没说,千言万语归结到最后,只问了这一句。但是他的眼睛却一点都不放松,似乎看不够允禵的脸。允禵也看着他的眼睛。兄弟两个人依满州习俗行了抱见礼。这个时候抱见礼并不合适,但是从他们的心情上来说,似乎又是最合适的。
雍正继位以后和允禵见面的次数数都数得过来。只是如今的他们都经历了许多,不知道还会不会再像从前一个初登大宝,一个千里奔丧时那样剑拔弩张。殳懰和允祥目送着允禵进入雍正休息行止的那座大殿,心里着实希望他们能够以兄弟相见。
趁着风清云淡,允祥和殳懰相视一笑便坐在殿前的台阶上。这真是一个春风醉人的夜晚,抬起头来可以看到许多的星星。就这样望着星空发痴。等到脖子都酸了,低下头来才发现允祥正在看着她。“有时候觉得你真的很莫明其妙。”这真是语出惊人。殳懰一怔,“我怎么莫明其妙了?”允祥又笑道,“你心里想什么很难让人弄明白。”殳懰点点头,没有说话,她自己又何尝能弄得明白?“我只知道我得了造化才能和你们在一起。”
允祥收起笑容,完全是如释重负的样子“谢天谢地,总算是满天云彩都散了。如果你和四哥再那样谁都不理谁,我可真的是一点办法都没有了。四哥为了你几乎快要把朝政都推给我了。我真不知道除了你,他脑子里还装着什么。”
殳懰笑了,反问道,“是吗?皇上怎么会还有这样的时候呢?”
雍正坐在御座上,瞧着允禵走到他面前。他身上的衣服很旧了,头顶上的头发也很久没有剃足有一寸多长,下颌和面上凌乱得长着一些胳腮胡须,感觉他是有意这么作践自己的。唯有那唇上漂亮的一抹髭须还带着曾经身份贵重和桀傲的影子。他面上的表情有些麻木,又好像是根本不在意,木然按规矩流畅而利索地请了个双安,然后跪下叩头,“臣允禵给皇上请安。”他自从进殿来,便一眼都没有看过坐在御座上的雍正,他的亲哥哥。
雍正瞧着他心里也禁不住地震颤。此刻他没有说话,慢慢地站起身,走下御座,一边瞧着跪在他面前的允禵一边一步一步走到他身边。他伸出右手,俯身托起了他的左臂,“起来。”声音略有嘶哑。
“谢皇上。”允禵没有忘了规矩,还是先谢了恩。然后身形略有沉重地站直了身子。但是他仍然微微低着头,略垂了眼帘,并不看雍正,只是木然回应着他。
雍正踌躇着道,“朕已令宗人府将玉牒中涉及汪氏的文字全部去掉。这不是你的错,如今此事也过去了,你还是随朕回都中去,朕自然会再给你指一个福晋。”
允禵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个影子,这个时候既然皇上话说到此,他可以就事论事,提自己的要求。相信这个要求皇上还是能允准的。但是他脑中的灵光乍现之后却很快被他压下了念头,只是木然答道,“臣谢皇上隆恩。”说着便又要跪下去叩头。
雍正却先一步一手挽住了他,微喟道,“母后去时确实是对你念念不忘。朕其实也并不想为难你。无论如何,你总是……总是朕唯一一母同胞的亲弟弟。”他顿了一下还是把自己的意思全都说了出来。
允禵听得这话却身上一颤,第一次慢慢抬起头来瞧了瞧雍正,嘴唇微颤地叫了一声,“四……四哥……”然而他眼中的闪亮还是很快灭了下去,又掩饰着道,“皇上……皇上言重了。”
雍正背负着双手,在殿内踱了两步,忽然长长舒了一口气,然后仰面瞧着殿顶上的藻井,好似在研究什么,半天才低下头来,“回都中去吧。你一日不回去,殳懰就会担一日的心。她是有求必应的人,何况是母后在世时叮嘱与她的。”这次如果不是因为允禵,也很难说殳懰会不会与雍正一同来景陵,如果没有一起来也就失去了这次共同相处的机会。
允禵忽然又抬起头来瞧着雍正,目光中精光四射,好像瞬时就恢复成了那个贵重而傲气的青年皇子。“四哥,你不能负了她。否则我决不会答应。”
雍正没有说话,但是他的背影却坚定地点了点头。
当雍正与允禵二人从殿内出来的时候,殳懰和允祥还候在外面。恰巧秋婵怕夜间凉,捧了殳懰的一件衣服从远处走来。走到近前忽然一抬眼看到雍正身边的允禵。看到允禵憔悴、瘦削的样子这么意外地出现在眼前,她心里一痛。雍正正与允祥、允禵说话未并注意。允禵倒是好似不经意之间瞟了秋婵一眼,但是很快便转过身去,似乎是根本没有认出来秋婵。
这一次祭祀景陵最大的不同是在回銮的时候雍正把允禵也带回了京城,命他在景山寿皇殿读书。
殳懰忽然突发奇想,要亲自动手给允禵做一个毽子来踢。材料现成,羽毛、雍正通宝,还有布。用了整整一天的时间一会儿想,一会儿动手做,好不容易弄成了。为了把羽毛固定好,费了不少心思啊。看看差不多了,决定自己先试试。刚站起身来,忽然又听到木制楼梯发出承受重量的“咯吱……咯吱……”的声音。料想着是雍正,果然不大功夫儿便看到他上来。
雍正圈了殳懰的腰笑道,“你究竟什么时候才肯搬回养心殿去,总是让我奔波这么远才能够看到你。”
殳懰笑道,“不是刚刚从景陵回来吗?还没来得及收拾东西。再说,这是当初你指给我的地方,怎么现在自己倒嫌远呢?”
雍正更圈紧了她,用腻腻的眼神看着她,“你究竟要我说多少次,看你搬回去以后我怎么罚你。”说着伸出一只手来,将她拿在手里的毽子接过来,饶有兴趣地问道,“这是什么?”
殳懰最喜欢看他这童心未泯的样子。“这是我给允禵做的毽子,看他好憔悴啊。”殳懰口无遮拦地说。
雍正却毽子紧紧握在手里,有点像不讲理的孩子,撒赖一样说,“这个送给我了,我再找人给允禵做一个,你不用管了。我要你马上就搬回养心殿去。”
殳懰笑着摇摇头,“好,好,这个送给你了。”
可惜,天气不可能总是晴天。阴天很快就来了。雍正自然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皇帝,可是在他呼风唤雨的时候,也难免会有不尽如人意的事情。
雍正三年三月,雍正接到了年羹尧为“日月合璧、五星连珠”的祥瑞所上的贺表。其中将“朝乾夕惕”误作为“夕阳朝乾”。雍正看后大发雷霆,说年羹尧是故意不想让“朝乾夕惕”这样的评语归于他。
于此开始,雍正频频调任川陕等地要员,换了自己信任的人接任。上任不久的甘肃巡抚胡期恒也被撤职,由岳钟琪接任。皇帝在见了胡期恒本人后大大地发了脾气,说胡期恒为人卑鄙,不配任督抚要职,年羹尧实在是昏溃了。
雍正三年四月,年羹尧被调任为杭州将军。六月,年羹尧的一等公爵位、太保荣衔皆被褫夺。七月,年羹尧被黜为闲散旗员。九月逮年羹尧下刑部。
自从年羹尧被贬为杭州将军的时候,揭发年羹尧的折子就纷纷如雪片般飞到了宫内养心殿雍正的书案之上。其中甚至包括像李维钧这样以前和年羹尧关系密切的人。李维钧甚至于连上三疏,告发年羹尧纳贿、结党、祸国、殃民、滥冒军功、杀戳无辜……年羹尧一夜之间变成了十恶不赦的实足坏蛋。
权倾一时的年羹尧一但失了圣宠,不但朝廷里墙倒众人推,在宫内也引起了不可言喻的微妙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