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胤禛二十七年历史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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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3章 中卷(下)

她似乎已经不再习惯这样的亲密,像触电般将自己的手抽了出来,但是脸却不争气地红了。只好没话找话地问,“皇上怎么来这儿了?”

“朕……来……朕有事要和你说。”雍正一时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一边想一边道,“钦天监奏报说初二日日月合璧,五星连珠,这是难得一见的祥瑞。”

殳懰对天文现象没兴趣,淡淡道,“恭喜皇上。”她不知道这事和她有什么关系。

“朕要去景陵拜谒,你和朕一同去?”雍正看着她问道。看看她在犹豫,又接一句,“顺便探望允禵。”他知道自己的生母皇太后乌雅氏崩逝之前曾经单独见过殳懰,托她以后好好看顾允禵。而且殳懰又是个极其负责任的人,这个理由应该会打动她。

殳懰想了想,果然片刻抬起头来,“好,我陪皇上一起去。”

“你休息吧,朕再来看你。”雍正没再多说什么。殳懰又肃了一肃便送他下去。在景祺阁门外,秋婵向殳懰道,“娘娘,奴婢代您去送送皇上。”

等到出了景祺阁过了东六宫,一直到了御花园,秋婵看看周围没有人这才向雍正道,“皇上,奴婢有话和您说。”

雍正点点头道,“朕也有话问你。”说着便向东南的绛雪轩走去。

既然皇上有话要问,秋婵就没有先急着说话。雍正想了半天问道,“娘娘现在好吗?”

秋婵这才“扑通”一声跪下来,“回皇上,娘娘现在一点也不好。娘娘是会自己宽慰自己的人,所以她只是表面上看起来好极了。实际上娘娘心里特别委屈。”

“为什么?”雍正问道。

秋婵一叩首道,“奴婢等闲见不到皇上,今天既然见了皇上,就冒死为娘娘辩几句。娘娘心里委屈是因为不明不白,不知道皇上为什么忽然对她大发雷霆,连好不容易怀上的小阿哥都掉了。虽然现在嘴上不说什么,但是心里一直是抑郁难消。奴婢就替娘娘求个情,不管娘娘犯了什么错,求皇上看在娘娘一心都在皇上身上就宽免了吧。”

雍正没说话,也没有叫秋婵起来回话,又开始沉思,面色阴沉得可怕。过了一会儿才问道,“朕有事要问你。你如果敢蒙蔽朕,朕决不轻饶。”

秋婵道,“皇上有话尽管问,奴婢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娘娘最后一次去恂郡王府和恂郡王福晋见面的时候都说了什么?”雍正紧紧盯着秋婵。

秋婵不敢有丝毫的犹豫道,“恂郡王福晋在门口把娘娘迎进去,在福晋的内院卧室中说话。福晋说娘娘的衣裳穿得好,人也发福了。然后就吩咐奴婢带着跟去的人去内院的厢房里休息等着。奴婢不愿意去,福晋说要和娘娘说体己话,硬是让人把奴婢和宫里去的人都带到厢房去了。奴婢出来的时候还在窗下听到福晋赞娘娘是‘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

雍正又问,“这么说,你们一直都在内院的厢房里?有没有别的人进去?”

秋婵很肯定地回答,“没有别的人。奴婢等人一直都在厢房,如果再有人进内院奴婢等一定知道。再说奴婢等也不敢大意。”

雍正看秋婵回答的爽脆,心里稍稍松了口气,又问道,“娘娘回来的时候和去的时候有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秋婵稍一思索答道,“没有,都一样。”再一想,又道,“娘娘那天把自己最喜欢的一件首饰送给了恂郡王福晋。就是娘娘亲手做的,那个鹅黄色缎带上缀着东珠的那一件。”

“你怎么知道?”雍正目光熠熠地问道。

“是奴婢在车上发现娘娘腕上换了一只雕花赤金点翠镯才问的。娘娘告诉奴婢说,这手镯是恂郡王福晋送的,说可以保佑娘娘平安。恂郡王福晋也要娘娘留个念想,点名要了那条东珠缎带。”

雍正从怀里掏出那只从殳懰腕上强捋下来的手镯递给秋婵问道,“是不是这一只?”

秋婵膝行上前仔细看了看道,“就是这一只。这样的手镯娘娘只有这一只,因为不爱这样的样式。而且娘娘也只带过一次。”

雍正将手镯收了回来,心里起伏得厉害。他心里已经明白,事实上是汪夏涵在死之前给他和殳懰布了一个局。是他冤枉了她。他重重地将那只手镯摔在了地上。秋婵吓得面色已变,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说错了什么。

雍正站起身来,“回去好好服侍娘娘吧。”

既便是坐在龙辇里也让人觉得颠簸得颇为辛苦。但是外面的天气好得很,好像一下子就到了春天一样。路上走得也极其平静,不像出殡时那大驾卤薄那么隆重。甚至让人觉得像是出游一样,还可以悠闲地看看外面的风景。而坐在龙辇里的雍正和殳懰,就像是去探一个故人。

雍正和殳懰两个人很久没有这样一起共乘一辇了,狭小的空间强迫他们之间缩短了距离。但是毫无疑问的是两个人之间的气氛轻松了许多,不再那么别扭了。雍正闭着眼睛,肘部支在靠枕上,手扶着太阳穴。

殳懰好久没有这么轻松的时候了。一边随手揉弄着手里一方手帕,一边出神地望着窗外。外面的风景是她难得能看到的,忍不住唇边漾起笑意。似乎是感受到了她的笑,雍正睁开眼睛。殳懰却立刻恢复了安静的神态。两个人就这样在安静中随着车轮一颠一簸。忽然雍正伸出手,飞快地将她的手拿起来,握在手心。她仍然是轻轻地挣脱,但是这一次没有用,他握得紧紧的,无论如何都不肯放开。她也渐渐放弃了无用的挣扎,任凭他握了她的手,但是不再看他。

忽然,他用力将她拉进怀里,双臂紧紧地裹住她,在她耳边低声道,“是我的错,再给我一次机会。”他心里就是这么想的,确实是他的错。就算是汪夏涵蓄意挑拨,如果他心里没有邪念又怎么会生出这么多的无妄之灾?

殳懰没说话,也没有任何的表示。在她心里一边是他,一边是他们共同盼了许多年的小阿哥,丢了谁她心里都不好受。

最后她还是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我已经不能再回到过去了。”

雍正将她抱得更紧,“我不要你回到过去,因为我也不想回去。但是我们还有很多将来还没有开始。”殳懰还是不肯说话,她甚至也没有力气再去挣脱她。可能是因为背负的过去真的太沉重了。而此刻的雍正心里却是从来都没有过的强烈悔意,他仍然拥着她不肯放手,似乎害怕一放手就再也不能再拥有她。两个人就这样相拥着,谁也没再说话。忽然殳懰感觉到有一滴凉凉的湿湿的东西滴落在面颊上,立刻惊觉,直起身子。雍正也缓缓放开她,半靠着车壁。他微微仰面,闭着眼睛,两行清泪无声汩汩而出。

这下真的吓坏了殳懰,轻轻叫了一声,“皇上……”雍正既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隔了许久,终于睁开双目看着她,问道,“你还不肯原谅我吗?”

其实殳懰心里早就软下来,但是如果让她说出“原谅”这两个字来又似乎千难万难,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一路上基本平静,但是到了景陵,这种平静被打破了。自然少不了来接驾的人,为首的就是守灵大臣贝子允禵,还有拱卫帝陵的马兰镇总兵。其实马兰镇总兵还有一项任务就是监视允禵的一举一动,随时密报皇帝。

允禵率众给皇帝叩头请安。“起来。”皇帝的声音又恢复了威严。在允禵站起来的时候,殳懰清清楚楚地看到了他,感觉苍桑了许多。脑子里忽然一时迷乱起来。那个笑得那么阳光年轻的允禵,那个含蓄地表达自己感情的允禵,那个初萌大志意气风发的允禵,那个千里奔丧,怒极痛极的允禵……

据马兰镇总兵的奏报说,汪夏涵死了以后允禵好像忽然一下子找到了感情宣泄的出口。以前总是冲动总是怒气冲天的允禵变得多愁缠绵起来,他学会了哭,总是夜半哭泣。他失去的真的太多了,这些失去都有他自己的责任。可是如今他只能用哭泣来表达自己的心情了。这样也好,哭了总比不哭好。闷在心里又会是什么好结果呢?

祭祀帝陵是一种隆重的大典。像这样的祭祀一年会进行许多次。这不是雍正来景陵的目的。他虽然打足了精神,但是他只按规矩做着他该做的事。

唯有等大典结束了,摒弃了繁复的祭祀仪式,在安静中才能感受到真正的心灵相同。当他在圣祖仁皇帝的牌位前跪下来的时候,在他身后的殳懰静静地看着他的背影,这不再是当初在长春宫里看到的那个孤独而委屈的背影。他变得沉重却坚定,不过他依然孤独。殳懰也跟着他在远处他的身后跪下。

雍正双手合实,仰望着圣祖仁皇帝的牌位。“父皇,你现在好吗?我从来没有在梦里见到过你。但是我很想问问你……”

“胤禛,我如今四海遨游,不用再为政事所累,倒是好得很哪。”圣祖仁皇帝的声音如天簌般降临。

雍正和殳懰都听到了。雍正的身子猛地一颤,抬起头来紧盯着圣祖仁皇帝的牌位,急切地问,“父皇,你听得到我说话吗?”殳懰也抬起头来,四处寻找,可是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胤禛,我如今不是皇帝了,你才是这大清万里江山的主宰。大清的社稷扛在你的肩上,你要担着它无畏无惧地往前走。我做了六十一年的皇帝,也算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了。虽然功过是非只能留给后人评说,但是缺憾的事自己心里也最清楚。你是我选定的继位人,你可知道我的苦心吗?”圣祖仁皇帝的声音非常慈祥,而且有一种超脱之后的轻松。

“阿玛,我做的事你都看到了。我想尽一切办法保疆土,清吏治,兴科举,选人材,轻赋役,重民生……可是太难了。我不怕被别人骂,但求无愧于心。我宁愿所有的人都骂我,也不愿做个庸庸碌碌的守成之主。可是我不知道我做得对不对,连我的兄弟也要恨不得我死。既然我做的是对的,为什么反对的人那么多?他们究竟在想什么?”

听着雍正痛彻心肺的声音,殳懰眼里蓄满了泪。原来在经历了这么多事之后,她还是这么在乎他,会为他心痛。他担心的一切她都明白,可是不知道他心里痛得那么深。她曾经想过要亲手毁了他们之间的一切,因为她觉得是他先放弃了原本美好的一切。但是现在她几乎在瞬间就改变了想法,他所承担的责任已经太重太重了,她不能再成为这些重担之上的重中之重。

“哈哈哈哈……”圣祖仁皇帝的笑声却很爽朗,一如他生时宛在眼前。“你又何必问别人呢?这要问你自己。你是人君,你是兆亿臣民的希望,你是承载他们的地,覆盖他们的天。你要问你自己是不是把这一切都放在自己心里。至于你做了什么,那只是水月镜花的一时幻象,得到的结果才是永恒。其它的……”圣祖仁皇帝叹了口气,“缘生缘灭,因果相寻,就不是你能主宰的了。”

雍正听得忘情,问道“阿玛,你统治了大清六十一年,就从来没有过烦恼吗?”

“当然烦恼过,不过那些都不记得了。风过疏竹,风去而竹不留声;雁渡寒潭,雁去而潭不留影。自古多情空余恨,又何必被一时的声名所累呢?你要做的事很多,你现在也做得很好。我没有遗憾了。胤禛,你要好自为之啊”圣祖仁皇帝的声音越来越远,一切都安静下来了。

殳懰跪在一边也渐渐地听得痴了。雍正并不是一个会轻易表露自己内心的人。他把自己藏得很深,更是因为不允许他做一个至情至性的帝王。那是李后主,是宋徽宗,不是雍正皇帝。只是没想到他也是个性情中人,自然也有这么至情至性的一面。他缺少的是一个表露自己内心的机会。既便是对待殳懰也是希望能为她遮风挡雨,把她保护在自己身后。就是因为他隐藏得太深了,所以才导致他们之间有时候太了一些必要的沟通,她不知道他的内心承担更多的是什么。而允祥等人只要是和他关系越亲密的,他就越不容易袒露自己的内心,希望自己在他们面前最完美,最坚韧。不过,这才是真正的他,不是吗?那自己又何必这么纠纠缠缠地寻愁觅恨呢?

雍正已经站起身来。在殳懰胡思乱想的功夫,他已经收拾好了心情。她忽然发现,他的神情里越来越多的一种东西,就是自信。他不是个平凡人,他能驾驭得了自己的思想,他也能驾驭得了大清朝。

他走到殳懰面前,向她伸出一只手,她仰视着他,看到他就觉得自己也自信了很多。她的心情由他而指挥。当她起身与他对视的时候,他仔细看了看她的眼睛,“你是为了我吗?”他紧紧地握了握她的手,眼睛坚定地望着他。“我们重新开始好吗?”她点点头。轻轻打开门,她看着他的背影,迎着阳光,很高大,更重要的是也很坚不可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