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正此刻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如梦如画的舞台,听得很出神。他本也是酷爱昆曲的,只是如今把这些都搁置一边,再也无心于此道了。这样的时候是一种难得的放松和休息。可是他坐在最前面,一边是皇后,一边是年皇贵妃,就是看不到殳懰,难免心里觉得不自在。
而在最后的殳懰却能感觉得到,不知道有多少人的目光落在皇帝身上。又有多少人在盼着皇帝能够眷顾她们一眼。
虽然皇后和年氏一右一左坐在皇帝的两边,虽然她们时不时地在用眼睛偷偷观察皇帝,虽然她们希望能用自己的行动来吸引皇帝,但是雍正都好像没看到一样,只是专心地盯着台上。而她们,自然也不可能从皇帝身上看出来点什么。
殳懰渐渐觉得雍正越来越不对劲。她用不着用眼睛看就已经感觉得到,这是他们以前曾经长久亲密相处的默契。可是她也不知道这是因为什么。只是觉得雍正在做了皇帝之后似乎越来越忠实地实践着圣祖仁皇帝对他的评价:喜怒无常。
雍正已经不再像一开始的时候一样盯着台上很仔细地听了。他时不时地端起面前的酒杯来喝一杯酒,明显神思不属起来。而坐在他左首的年皇贵妃却很见机地在他每次一饮而尽放下酒杯的时候执壶倒酒。雍正没有看到是年皇贵妃在为他倒酒。而她也没有看到雍正越来越紧锁的眉头。
就在气氛原本很融洽的时候,雍正却已经猛然立起来。台上正在唱着的花旦也停了下来,不知所措地站着。台下所有人也随之站起来,把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一时间静得鸦雀无声。
雍正目光冷冷地扫过了他右首的皇后和左首的年皇贵妃。想来这二人都如芒刺在背,低眉垂目不敢直视。不知道这个时候的年皇贵妃有没有后悔自己穿了这么醒目的衣服。但是雍正终究还是把目光落在了她的衣服上。“你的胆子越来越大了,你眼里还有没有朕?”年皇贵妃吓得“扑通”一声跪下,叫道,“皇上。”也难为她穿着花盆底,说跪就跪。皇后也随之跪下来,毕竟她是六宫之主。
其实雍正要发脾气就应该先发作他自己。依照古礼,官员丁忧都要守制三年,不预娱乐。年氏固然穿错了衣服算是不拘小节,皇后提出来在漱芳斋摆戏台就更是错上之错。而这个毕竟是雍正自己答应的,并且他也来听戏了。这个时候如果怪罪皇后和年皇贵妃,岂不是自己扫了自己的面子吗?
皇后和皇贵妃跪下来,自然别人也都跪下来。殳懰随着别人一同跪下来。谁都不敢抬起头来看雍正。谁也不知道他面色变幻,不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雍正的目光在殳懰身上停了很长时间,最后终于又落到了皇后身上,“你有统摄六宫之责,连后宫这么一点点地方你都管不了,何来母仪天下?”不知道为什么,雍正对皇后的态度变得越来越难以推测了。皇后却颤着声音,尽量保持平静说,“臣妾自身有失检点,请皇上治罪。”还算是保持了皇后的风范。而皇贵妃年氏却匍匐在地,只有发抖的份儿了。
记得在雍正为皇子时,戴铎就圣祖仁皇帝和胤禛的父子关系说过,处英明父子极难,不露长处,恐其见弃;过露长处,又恐其见疑。如今看来,不只是父子君臣难处,和雍正这样的人做夫妻也是很难的事啊。殳懰完全体会得到皇后的心情。
好在雍正没有再龙性大发,说完了这些话,提起脚步来便走,一边走一边向跟在身后的太监吩咐,“速传怡亲王到养心殿来见朕。”
允祥刚刚进了东暖阁,不等他行礼,雍正便将一本奏折“啪”地一声,重重地扔在了案几上,“年羹尧这个粗材,真是不堪重用。”
允祥被雍正这突如其来的脾气一惊,但是很快镇定下来。先请了安,然后俯身将已摔到地上的奏折拿起来一看,正是年羹尧上的折子,保举岳周为陕西西安布政使。
自从雍正改元以来,年羹尧两次回京陛见。第一次的时候不用说了,第二次从表面上看起来也是圣恩隆厚,并没有什么不好的端倪。如今年羹尧刚刚回了任上,不明白雍正何以对年羹尧发了这么大的脾气。
允祥轻轻说了一句,“这个岳周不是八哥的人吗?”
这话更把雍正的火气逗起来了。“前一翻他推举了西安布政使胡期恒做甘肃巡抚,朕准了他。等胡期恒刚一调任,朕还未考虑这个缺由谁来补合适的时候,他马上就又推举了岳周接胡期恒布政使的缺。已经查实了,岳周贿赂了年羹尧两万两银子,他也居然笑纳了。因为这两万两银子就把朕朝廷里的官位当成了他私人囊中之物随意赠人,以此来市恩,培植私人,他把朕这个皇帝置于何处?”
允祥皱了皱眉,“臣弟那边查亏空的账上,岳周原本在工部朗中任上还曾有过数千两的亏空,又哪里来的银子贿赂年羹尧?”
雍正怒道,“自然是允禩帮他出了这笔银子,替他谋此缺。朕是一万个没有想到,年羹尧居然会和允禩通统一气来算计朕。为这一两个糟钱就辜负了朕对他这么多年的期望。”
这个时候允祥不能不表明自己的态度了。“皇上说的是,如今的年羹尧自恃着有功于社稷,是和从前不大一样了。如果不想办法加以节制,就怕不是福,反是祸啊。”
“从前?倒休要提起从前,从前他年某人就是个儇佻恶少。朕在藩邸的时候,年羹尧就和允禩甚至允祉都有过交往,那时候对朕这个本门旗主就不忠。朕继位以来,总想着治理天下,必要靠人,所以看他略有长才,极力想培养他。把川陕这等重要的地方都交给他去管。偏他不给朕长脸,又犯了旧病,终究还是旧习难改。朕也痛心疾首。”雍正皱着眉想了想,吩咐道,“岳周的事一定要彻查到底,两万银子不是小数,年羹尧点头便可笑纳,这里边肯定不简单。”
允祥一边应了声,“是”一边道,“正好借这件事给年羹尧也提个醒,另外也可以给众臣工们看看皇上的意思。如今臣工们都惧怕年羹尧,年羹尧也会摆谱,听说这次进京陛见的时候连李维钧、范时捷这样的督抚都要跪迎跪送。这也太失提统了。”
雍正蓦然想起年羹尧这次见自己的时候,毫无人臣之礼,还没赐坐,他大喇喇地便坐下来,竟然还用了皇帝卸用的黄地龙纹盖碗喝茶。虽说是不小心拿错了,可是过后竟然毫无胆颤心惊,失了仪根本不向皇帝赔罪,随手便将盖碗放下接着说事。试想,年羹尧在自己面前都这么毫无约束,对待和他同朝的官员自然更不放在眼里,怪不得没有人敢说过他的不是。如此下去,他是这坐在这朝堂上的皇帝维免不被年羹尧玩弄于股掌之上。想到这儿心里来越不是味道,决定先私下里给朝臣们打个招呼,让他们把自己和年羹尧的关系先说清楚。
不知道又过了多少天,养心殿里的人都小心翼翼,知道皇上最近脾气不好。人人都尽量躲着皇帝,以免没来由地挨了板子才冤。但是这并不是能自己说了算的,该当值的自然还是要当值。而皇帝不是神思不属地看看书,就是满怀忧郁地踱着步或是心不在焉地干别的事。
雍正并没有对皇后乌喇那拉氏和年皇贵妃说过什么处罚的话。但是皇后一直惴惴不安,因为她也越来越不懂得雍正的脾气。后宫粉黛的生活远远没有什么自由。乌喇那拉皇后也一样,住在诺大的一座宫院里,她有的是时间胡思乱想。所以后宫的女人才会敏感,才会处心积虑地去争圣宠。
自从乌喇那拉皇后嫁给皇四子胤禛的那一天起,她就完全失掉了自己,完全只为丈夫着想。既便是看到别的女人和自己丈夫在一起轻怜蜜爱,只要她的丈夫开心,她也就一样替他开心。而且,只有这样她才是一个合格的妻子。但是丈夫可以随便挑剔她,只要他认为是问题,就可以责难她。而她除了诚慌诚恐和逆来顺受就不敢有别的举动了。久而久之,皇帝现在就完全忽略了她的感受,渐渐地乌喇那拉皇后就不在他的关注范围里了。
而雍正几乎已经完全忘记了那天在漱芳斋里对皇后和年皇贵妃可曾说过什么。他唯一记得的就是那天和殳懰见面的情景。
不过,这个时候钦天监给雍正送来一份奏报,初二日日月合璧,五星连珠,这是难得一见的祥瑞。这祥瑞让雍正的心情完全为之一变。
如果从现代人的思维来看,所谓的日月合璧就是日月同升,那是因为月亮每天升起的时刻是不同的,但是也遵照一个变化的规律周期。所以月亮是有可能在这个周期中的某一个时刻恰好遇到太阳所处的位置也正好可以被地球上看到。所以就称为日月同升。
而五星连珠就更好理解了。那是太阳系的行星凑巧正好都在太阳的同一侧面,而且正好可以被肉眼看到。古代人大概不知道太阳系有九大行星,否则,还有可能出九星连珠呢。
日月合璧的五星连珠这些不过都是可以解释清楚的自然现象。虽然可能比较少见,但是绝对可以理解的。
雍正看过了奏报,第一个想到的念头就是要到景祺阁去。好像是这个钦天监的奏报给了他这样做的理由一样。摒退了所有的随从太监、宫女,大清的天子就这样一个人在他自己的内宫中轻松自在地游走。从养心殿走永巷穿过御花园,再从东六宫之北侧到宁寿宫,再往北到最端头就是景祺阁。真是个清静的地方,雍正自己也很少来这儿。
秋婵开门之际,忽然看到皇帝竟然一人立在门外,相当的意外,等想起来刚要跪下请安,雍正向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便进了里边来。看看上二层的楼梯用询问的目光再看看秋婵,秋婵点点头,示意他殳懰就在楼上。雍正便轻手轻脚地向楼梯走去。秋婵在下面看着他的背影,双手合实,心里默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听着木制的楼梯缓缓地又响起了“咯吱咯吱”的声音,正坐在窗边看书的殳懰头也未回地问道,“秋婵,写字的宣纸可要来了么?”
听她的声音温润清脆,甚是平和,一点都没有怨妇的样子。雍正心里一酸,难道没有他,她也可以过得快活吗?仔细打量这屋子,四面都是雕花窗,东窗之下是朱漆雕花床,挂着枣红色小碎花的床帐。南窗下是一张乌木大案,上边设着笔、墨、纸、砚都是极其简单的陈设。而正对着楼梯的屋子西南角便设了妆台。此刻殳懰正伏在妆台上看书。身上披着一件蜜合色缎面的一斛珠小皮袄,长长的头发完全散在背后,光可鉴人。
殳懰没有听到声音,习惯性地抬起头从放在妆台上的菱花镜中看去,竟看到雍正立在镜子里。立刻站起身来转身一看,果然就是雍正正站在她身后看着她。既便是在养心殿的时候,雍正多数时候看到的也总是她装束整齐的样子,很少能如今日一样看到她穿着这么随便的粉色薄棉袄和藕荷色撒花阔腿薄棉裤,散着头发,闲散又自在的样子。
殳懰站起身来的时候,身上披的那件皮袄已经掉在了地上。雍正走上前几步,俯身亲手将那件皮袄从地上捡起来。殳懰这才肃了一肃,“给皇上请安。”在雍正听来,她的声音里还是没有任何的幽怨,无悲无喜,就好像他们之间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一样。
“起来吧。”他将皮袄亲自给她披好了,无意中触到了她的手,冷得像冰块一样。稍一犹疑,即刻却又快速地将她的手握在自己手里,“你的手好冷。这屋子里怎么一点也不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