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阑人静,雍正颓然从体顺堂出来。候在门外的养心殿首领太监李六福以及其他一众服侍的人等立刻便簇拥上来请安。雍正没说话,只是摆了摆手,便一个人步履沉重地缓缓信步远去。
黑夜里的宫廷显得既深远又神秘。雍正也是第一次这样一个人在属于他自己的深宫中夜游。他脑子里此时一片空白,全身几乎一点力气也没有,要去哪儿不知道,要做什么也不知道,从来都踌躇满志的他竟一时失落到了觉得失去了人生况味的程度。
实在是疲惫到了极点,不自禁地停下脚步。抬头一望,那金碧辉煌的顶檐上飞舞的金龙,心里一震,是雨花阁。康熙四十八年元旦日雪自己从圈禁中被解禁,和殳懰雪中相拥的一幕立时从记忆最深处涌现心头。加快脚步向那个方向走去,走近佛堂,轻轻推开门,里面一片漆黑。努力睁开双眼看过去,当适应了黑暗之后,隐约看到对面那尊高大的全身披拂金光的无量寿佛,好似自己全身的力量都被卸掉了。踉跄数步走到佛前蒲团边,好似身不由己地跪倒在地。接着便是大恸一声扑倒在地,一副热泪再也止不住地随着放声一痛而倾泻出来。
当殳懰醒来的时候,仍然觉得身体里一点力气都没有,好像这已经不是她的身体。她立刻想抬起手来抚抚自己的肚子,当她费力地微微从枕上抬起头,伸出手来做到这一点的时候,她立刻又颓然摔落回了枕上。重新闭上双眼,眼泪立刻止都止不住地从眼角滑落。她现在没有牵挂了。
秋婵已经看到了她刚才的举动,立刻端着一碗药跪到在床前。“娘娘,吃药吧。别想了,以后还会有小阿哥的。”殳懰微微摇了摇头,不说话。秋婵在她耳边道,“娘娘,皇上来看过您好多次了。太医来给您诊治的时候皇上就在您身边,哭得很伤心。奴婢从来没见皇上那样哭,也从来没有想到过皇上会哭得那么伤心。昨天夜里皇上一夜未睡,在雨花阁的佛堂里跪了一夜为娘娘祈福。”
殳懰睁开眼睛,又四处看了看,这还是在养心殿体顺堂里自己的寝殿。
雍正将一本奏折递给允祥,“朕原本不喜欢这个石文焯,不过现在看起来他倒也配得起一方督抚的职责。火耗收上来以后统一分配,这法子确实有见识。这比杨宗仁的以定额的火耗银子作公费和诺岷的用火耗全部抵赔亏空又要想得深些。朕也不要官员等枵腹办事,自然会给他们银子补贴。再有就是公事费用也从这里边出。剩下的就可以赔补亏空,你那里一笔无主的亏空也都可以有着落了。”雍正在对允祥说。
“是。火耗原来虽是私征,但是几乎比得上朝廷的明令赋税。如山东等地,几乎高到朝廷赋税的十之七八。如今朝廷可以统一划定,令各地火耗都降下来。以后虽然明令征收,但也为百姓减轻了负担。这是于民于官都有益处的事。”允祥说。他悄悄打量着雍正,愈发的瘦了。尽管着力隐藏,但是瞒不过他的眼睛,雍正眼底眉梢总有丝丝抑郁掠过。他已经知道了雍正和殳懰的事。
雍正站起来,一边想一边道,“朕虑的事还不在此。十三弟,原本火耗私征,只有州县等才有可能征收。而州县之上的官员及京官都没有征火耗的权力。如此为了平衡,州县必要向上司和京官送礼。而这些人得了好处,又要为征收火耗的官吏谋求它利。如此一来,朕的朝廷上下岂不都是货贿交易?若吏治混乱致此,如何才能令兆亿生民安居乐业?难道这就是朕的朝廷,朕的官员?”
允祥说道,“皇上深谋远虑,说的极是。如此一来必然使官员等上下勾连,通统一气,互相以利为先,交通勾连。”
雍正道,“就命石文焯先在河南试行耗羡归公。火耗不许高于朝廷赋税的两成,收上来之后就按照石文焯的成法办理,有问题立刻奏上来。朕是大清的皇帝,岂能只为了得个好名声就去迁就官员的一己私利。”然后便又和允祥商量了一些细节。
雍正不许官员再私征火耗,由朝廷统一征收,火耗征收的比率普遍比私征时降低了许多,总算也令百姓减少了原来的重赋之苦。而从官员的角度来讲,由朝廷统一设定级别给他们养廉银,雍正也是为官员着想的,不肯令他们有名无实地为自己办事。然后为了平衡,又给不能得养廉银的京官发双倍的俸银俸米。还有一部分耗羡还充实了国库。
不平衡并不仅仅止于有权力征火耗者和无权征收者。被征者也有不平衡,生斗小民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但是官员、秀才、监生等有权力不纳粮赋,不服丁役。士绅多借助这个权力包揽同姓钱粮,这样损失的还是朝廷。地方官员也往往和士绅勾结,把征收的赋税都归到小民身上。
雍正就是在耗羡归公的过程中同时提出,士民要一体当差一体纳粮。革除所谓“儒户”和“宦户”,严禁包揽钱粮和词讼,有拖欠者严惩不怠。并且,取消了士民保留地方官的权力。以免地方官为了留任而讨好缙绅,双方勾结起来互相作弊。
几百年的积弊不是没有人知道,也不是没有人说过要革除。可是没有一个人曾经真正动手去触碰它。只有他,敢这么做了。利益总是需要多方面均衡的,在这个均衡的过程中自然有人得,也有人失。失者自然会说些不好听的话,但是说了好听的话就一定会真的好吗?“永不加赋”说的好,可是雍正不要这样的名不符实。他要做的事要看结果。
等把该说的事都说完了,雍正忽然吩咐人把棋盘拿来,向允祥道,“十三弟,朕很久没有和你一起下棋了。”允祥记得雍正自打登极之后整日里忙于政事,再也没有他一起下过一局棋,不知今日如何有了这个兴致。本来心里正怕他太压抑自己,这时立刻笑道,“臣弟也好久不下棋了,正好向皇上请教几局。”以前两个人下棋各有输赢,难分胜负。
等太监摆好了通体黑漆的木制棋盘。雍正与允祥各人取了一只木胎髹漆棋盒。打开一看,允祥的是碧玉子,笑道,“臣弟尽先了。”说罢拈了一粒找准位置放下去。雍正随手从自己面前的盒子里取了一粒白玉子也放在相应的位置。
允祥一边落子,一边装作无意道,“皇上也该多有点闲暇的时候,也多找点趣事来做做,不要累坏了身子才好。臣弟看皇上更瘦了,心里不知道怎么替皇上分忧才好。”
雍正笑道,“你又比朕轻松到哪里去了?不过你有那样的福晋,你也算是有福气啦。”说着心里竟然一酸,但打住了。
允祥看了看雍正脸上神色,试探道,“皇上身边也有这样的人,比起臣弟来强百倍。何用再羡慕臣弟?”
雍正又落下一子,沉默片刻道,“她已经醒过来了,只要保住她,朕也就再无牵挂了。”
允祥看看服侍的人都不在殿内,一边又落下一子,一边低声问道,“是不是汪夏涵死前跟皇上说了什么?”
雍正蹙着眉一边对着棋盘思考,一边沉默下来。允祥不敢再问什么。过了好半天,雍正才道,“她是说过殳懰和允禩,但是朕想过,这未必是真话。朕不相信她。”
“那皇上是为什么?”允祥大惑不解。
“事情没有你想的那么简单,时至今日,朕已经是伤透心了。”雍正已经不愿意再提这事了。他迅速又落下一子。
允祥看着雍正落的子为难起来。说实话,这根本就不是他下围棋的水平。看似好像很认真地在对着棋盘思索,实际从落子布局就可以看得出来,完全心不在焉。如此一来,为了不让雍正太难堪,允祥也得费尽心思地想办法不要让他输得太离谱。
允祥忽然道,“皇上,臣弟有些话不得不说。其实总有事实在,想弄明白也并不是什么困难的事。是皇上自己心里根本就不想弄明白,不敢弄明白。因为皇上太在乎她了,所以心里对她的期望就更高,所以也特别容易损伤了自己。说到底就是因为皇上已经在意她到了完全没有了自己的程度。”
雍正听得这话心里豁然一亮,但是却没再说话,只是对着棋盘又落了一子。
允祥走了之后,雍正一个人回到养心殿的寝宫里,照例是命服侍的人都退出去,自己一个人安安静静地沉浸在这个落满了两个人回忆的地方。自从他搬到养心殿,他和殳懰大部分时候都共同在这里。白天他去议事,她总喜欢躲在恬澈门内悄悄听他说话。他知道她无意于听他议事的内容,只是她格外迷恋这种方式而已。而他坐在前面的御座上也偶尔会心生绮念,想到她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
记得刚开始他曾经因为这事训斥过殳懰。她赌气赤足站在金砖地上,那一次他满是无奈,对她软语求告道,“你要是愿意听就天天去听,只是再也不要把脸露出来了。你能不能给我留点面子呢?”她才笑了,软软倚进他怀里。他又什么时候这样和人说过话,还是他对她宠得太过了。可回忆的事太多,一时之间又怎么忘得掉呢?
两个月时间过去了,虽然同在养心殿里,雍正却再也没有去探望过殳懰。但是对于她身体的恢复,他比谁都清楚。知道她一天天地好起来,他心里渐渐踏实了。
雍正二年的夏天来了,殳懰的身体已经完全恢复,这几个月以来她几乎没有出过寝殿一步,也再没有见过雍正,都是秋婵悉心照料。秋婵总是时不时好似无意在地她面前说皇上都为她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但是她从来都不回答,好似根本就从来不认识这个人。
直到有一天,终于隔着窗户感受到外面夏日的气息的时候,秋婵看着站在窗边望着外面出神的殳懰笑道,“娘娘,您的身子已经彻底恢复了,太医嘱咐说现在可以出去活动活动了。”殳懰若有所思地仍然望着窗外,好久才道,“是啊,我该出去走走了,也该去见见皇上。”秋婵以为她终于回心转意,笑道,“是啊,您是该去给皇上谢恩了。”
秋婵服侍着匀了脸,梳了两把头,特意拿出雍正送的上有如意盘长结的玉簪来。一边在发髻上找着插簪子的位置,一边偷偷从铜镜里瞄着殳懰,心中暗想,只要她戴这一只簪子,心里应该就不再生气了。果然,殳懰什么都没说,任由秋婵把簪子插在了发上。秋婵放下心来,特别帮殳懰挑了一件鹅黄色镶边,白缎绣着鹅黄色百蝶的旗装换上。派了人先去养心殿看看皇上干什么呢。不大一会儿功夫打听的人便回来,说皇上刚刚用了午膳,正在寝宫里休息。
雍正斜倚在条山炕上,手里拿着一部《华严经》却并没有看。一个小太监蹑手蹑脚地进来回禀,“体顺堂的娘娘在外面求见皇上。”因为殳懰住在雍正寝宫的东边的体顺堂里,所以太监这么称呼她。
雍正知道殳懰这几天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是从来没想到她能出屋子的第一天就要来见她,而且这么快。心里跳得厉害,却仍倚在靠枕上一动不动地道,“快传。”等小太监出去了,他颤着手将手里的书放下,撑起身子来坐在炕沿上等着殳懰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