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胤禛二十七年历史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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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9章 中卷(下)

雍正从允禩站的一侧下来,一直踱着步走到养心殿门口,又转身往御座走来。在殳懰听来,他的声音也一会儿近,一会儿远,慢慢地像是从很远处传来的,听起来似乎又平静下来,格外浑厚。“朕肩上担的是大清的万世基业,上有列祖列宗托付之重,下有亿兆黎庶云霓之盼,朕都不能置之顾只想着自己的身后声誉。既然皇考把这个担子交给了朕,朕就少不得以天下为己任,不能让皇考失望。”他的声音似乎又从很遥远的地方飘到了很近。“廉亲王,你说是不是?你有什么话要直说,朕从来没有不许人说话。总是藏在肚子里于你自己也无益处。”

殳懰不敢再掀开帘子看,但是每听到雍正说一个字就如同一记重锤敲在心上。这就是帝王的威仪吗?

“皇上既然允许臣弟说话,臣弟也愿意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允禩语气平静,声音朗朗。真不得不让人刮目相看,受辱于前而毫无惧色。“皇上,我朝官员俸禄本来就低廉,州县收火耗也是迫不得已的事。除了养家糊口,一个在任官,师爷、跟班、轿夫的花销也少不得。难道皇上让他们枵腹替朝廷办事?让他们自己贴钱替朝廷办事?泱泱华夏,****上国,竟然为了一点蝇头小利如此压榨朝廷命官,皇上自己倒觉得很有面子吗?让百官如何不心寒?这就是皇上的以天下为己任?连为皇上效命的朝廷命官都护不了的皇上,还有何能力让天下兆亿黎庶安居乐业?”

死一般的寂静。殳懰把允禩的话听得非常清楚。就是这一段话,让她对允禩所有的看法都改观了。每个人的性格、经历不同,自然在面对事情的时候都会有自己不同的表现。在允禩看来,他要保护为他办事的人,他要让他们真心实意地为他奔走供驱驰。所以,他会为这些人承担一切。但是,也就是在这一点上看得出来,他终究不是雍正,因为他们站的位置是不同的,看问题的角度也不同。也许仅此而已。

“哈哈哈哈……”雍正大笑起来。笑得好冷,好悲。“你说的好。你最好回府里把你刚才说过的话好好想一想,既然你自认为敢为百官向朕谏言,朕一定给你这个机会。”

“是,臣弟告退。”允禩也毫不退让,跪安之后退了几步转身而去。就在他转身之际,辫梢在他身后稍稍划了个圆弧。那条鹅黄色缎带及上面的东珠又一次深深地刺入了雍正的眼睛。

殳懰看不到雍正的神情,也无法体会养心殿里的情景,但是她感觉得到,此刻养心殿里就像是暴风雨前夕一样沉闷。

片刻,突然听到雍正说,“你们也都跪安吧。”殳懰心里一惊,只听得雍正又急又重的脚步声似乎已经走到自己眼前了。待要转身而退已经来不及了。门帘呼地一下被甩开,雍正已经进了穿堂。一张铁青的面孔出现在她面前。雍正看到她,似乎也是一惊,瞟了她一眼,然后像不认识她一样,大步向后殿走去。殳懰只好跟在他后面回寝宫去。

雍正回到寝宫刚一进门,谁知就偏偏遇到一个宫女端了茶误撞进来。雍正抓起茶碗“啪”地一声摔在地上,滚烫的茶水泼了一地。雍正向那宫女怒喝一声,“滚……”盛怒之下已经是极端克制了。小宫女却吓得脸煞白,忙退了出来。

殳懰也吓得站在一边不敢说话,也不敢动。第一次看到雍正如此地暴怒。雍正却不肯放过她,他转过身,冷冷地盯着殳懰。

殳懰出了一身的冷汗,早就忘了规矩,忍不住抽出挂在衣襟上的手帕,抬起手来拭了拭额上的冷汗。偏巧抬手之际,腕上的一只雕花赤金点翠手镯露了出来,迎着阳光在雍正眼前一闪。那是汪夏涵离开京城时与她交换的那一只。本来一直都没有戴过这只手镯,但是今天早上因为觉得和身上穿的这件衣服很搭配,所以一时起意戴了它。

雍正立时觉得心里如同万箭穿心一样痛。他闭了一下双眼,又睁开,忽然走到她身边,伸手将殳懰那只手腕拉了到自己眼前。动作粗暴得不带一点点疼惜之情。他清清楚楚地看着这只手镯。这手镯他是认识的,这是良妃留给允禩的,他曾经亲眼看到戴在幼时允禩的手腕上。就是汪夏涵临死的那天夜里跟他说过的。他本来从未想过这只手镯是否真的会在殳懰这里。可是偏巧今天就被他看到了,她带的是允禩的东西,而她的贴身之物也正戴在他的身上。

雍正用力将那手镯从殳懰腕上捋了下来。因为用力过猛,殳懰的腕上皮肤立刻被刮破了一层皮,丝丝血珠渗了出来。她痛得皱了皱眉,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雍正甩开她的手腕,仔仔细细地看着这只雕花的赤金点翠镯。反复看了几次,终于在镯子的雕花之间找到了一个笔划细如蚊足,小得几乎快要看不出的“禩”字。他用力将这只手镯捏进手里,不顾上面的凹凸不平硌痛了他,深深地嵌入了肉里。

雍正抬起头来,眉头微锁审视着殳懰,“你从来不怕朕是不是?你们都不把朕说过的话当回事是不是?”

殳懰以为他还在为刚才养心殿里的事生气,不顾身子沉重,跪下来,仰视着他,“圣祖仁皇帝说过,请皇上戒急用忍。”他是皇帝,帝王之怒伏尸百万,流血千里。可是,看到他这个样子,她真的很心痛。

在殳懰心里,雍正毫无疑问是个一个人就能改变整个朝局的帝王。可是他的一段路却走得如此艰难,他让无数人心惊胆寒,甚至家破人亡。可同时又让万民称颂,用他的铁腕驾驭着大清朝走向他所指引的方向。走过这段路的他自己心里也有许多的挣扎、忍耐和痛苦。其实他是个很单纯的人,正因为他明白自己的付出,所以他也希望得到应当有的支持和爱戴。

雍正的心思却和她此刻想的完全不同。自从听了汪夏涵死前那一翻话后,他屡次生起无数的疑念,又屡次发将这些疑念一一地压下去。他相信自己就是她的唯一,他确信他们中间没有别人,可是他觉得事实又总是一次又一次地戏弄了他。终于就在今天从允禩和殳懰两个人身上同时看到了对方的物件之后,他终于再也压抑不住自己了。

“你要朕忍?朕还要如何忍?”雍正仍然紧紧地将那只手镯捏在手心里,将双手背负在身后,冷冷地看着殳懰问道。

“皇上,”殳懰跪在地上,不顾自己手腕上的痛,不顾膝盖的痛,“何必要和廉亲王生气呢?他有他的想法,也许和皇上想的不同,但是他也有他的道理。再说,廉亲王的生母良妃娘娘已经逝去这么多年了,如今皇上既然给他封了亲王又事事倚重他,何必再总拿这件事来给他难堪呢?皇上自己气着了就更不值得了。”

殳懰从来没有在雍正面前为允禩说过话。这是唯一的一次,但是偏偏就是这一次在一个最不合适的时机说了出来。

雍正已经气得脸色发青,心口像被刀子在割一样。却淡淡问道,“这么说你是为了朕好?”说着他一步一步走近殳懰。

殳懰觉得他有点奇怪,仍然不解地抬头看着他。雍正已经走到她面前,“你还要骗朕到什么时候?”轻轻的一句话却似在殳懰头上打起了一个炸雷。她心里诧异极了,“我何曾骗过皇上?”

“你心里从来就没有放下过允禩,是不是?你跟朕在一起的时候还会时时想起他,是不是?朕对你的恩宠还不够吗?你虽不是后妃却宠冠后宫,朕的心全都给了你,难道这样你还不知足吗?难道非要伤得朕痛心而死连性命都给了你,你才肯甘心?允禩究竟有哪里好?你这么多年都对他念念不忘?如今看到朕生他的气,你还要借着圣祖仁皇帝来压着朕放了他?朕倒想看看你的心究竟是什么做的,就这样暖都暖不过来?”雍正一口气如银瓶泻水一般把想说的话全说了出来。

殳懰却觉得从心底里都结了冰,直到今日才明白,原来雍正对她时冷时热,忽远忽近,竟然都是因为他心里藏着这么大的误会。在她心里,他明明是个胸怀天下的帝王,可是为什么她感受到的却正好相反,他的心里小得容不得她转身,他的心脆弱得容不下他们之间有一点点的沙砾。

她也是心里容不了沙砾的人,如此的污蔑她不能不辩解。她慢慢站起身来,也冷冷地看着雍正,“皇上说我万般不是我都认了,又何必把这样的无中生有的事在我身上呢?”

雍正伸手一指,“你走,不要再让朕看到你。”不等殳懰再说话,他立刻又向外面怒喝道,“来人,传朕旨意,廉亲王允禩卑鄙性成,行止妄乱,赋性阴险,姿意倔强,着革去亲王爵位,圈禁府中。诸王公、大臣若察其善恶,一应向朕据实奏闻。贝子允禟削其爵位,圈禁于西大通。十阿哥允礻我废为庶人,圈禁于张家口。”雍正一口气恨恨地说完了,挑衅般盯着殳懰。

殳懰没想到雍正竟然恨允禩等人恨到了如此地步。更没想到雍正会对她说,不想再见到她。此时已经流下泪来,颤颤地道,“这宫里我早就住够了,多谢皇上。”说着便向外面走去。

“站住。”雍正却在她身后一声怒喝,“朕不许你去找他。从今天起你到景祺阁去,没有朕的旨意,你哪儿都不能去。”

殳懰站定了,并没有转身看他,冷冷道,“何必还如此麻烦,连我的命都是皇上的,一并拿去好了。”她话音未落忽然身子一软滑落地上,便不醒人事了。

雍正先是一怔,静了片刻,却立刻大步上前去,将她从地上抱起来,大声吩咐,“传太医,快传太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