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膳时,养心殿的院子里,殳懰带着秋婵从东耳房走出来,她已经很久没有和雍正共同用膳了。向东暖阁的方向望去,里边人影绰绰,问了太监才知道是皇上召见新任的年大将军,并且留年大将军共进晚膳。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刚想回自己的寝殿去,忽然看到皇贵妃年姝莹,穿着绯色绣牡丹的缎袍款款而来。她本身羸弱,其实这样大面积牡丹图案的衣料并不适合她。她身后,还有嬷嬷抱着两岁的福惠。估计是雍正特意传了来和年羹尧见面的。
既然两个人都看到对方了,也不能视而不见。殳懰迎上两步,秋婵跟在她身后低身道,“主子,小心您的身子。”殳懰没回答她,向着已经走到她面前的年皇贵妃行了礼,一边口称,“给皇贵妃请安。”
年皇贵妃似乎饶有兴趣盯着她看了半天,方问道,“看来你倒是一点烦心的事没有,人倒发福了。既然你是养心殿的御前女官,不会连皇上的饮食起居、行止坐卧都不管吧?皇上都累瘦了,你自己倒长胖了,你是怎么服侍皇上的?皇上现在做什么呢?”最后一句简直就是明知故问。
殳懰却并不计较,面无表情答道,“难道不是因为皇上在召见年大将军,所以才请皇贵妃和小阿哥来的吗?”虽然语气反问,却问得有理,而且态度看起来很恭敬。年氏本来想摆摆皇贵妃的威风,所以以后宫之尊位教训普通宫女一般来询问殳懰。但是自己问的有问题。本来想显摆,却自己堵了自己的口。现在总不能自己再打自己的耳光,也只好气呼呼地盯着殳懰,半天才说,“你明白就好。”
殳懰自己站起来说一声,“皇上和年大将军就在东暖阁,皇贵妃请。”年姝莹狠狠地剜了她一眼,带着人去了。
看着年皇贵妃走远了,秋婵上来扶了殳懰,“主子,回去吧。外面天气还冷,小心您的身子。”殳懰看了看年皇贵妃的背影,怅然若失地转回身往身自己寝宫走去。秋婵一边扶着她走路,一边低声问道,“主子,那个消息您究竟要什么时候才肯告诉皇上?”殳懰没说话,由着秋婵扶着进了自己的寝宫。
一直到天色暗下来,听到院子里太监的声音,“送年大将军。”知道是年羹尧要出宫去了。不知道年皇贵妃有没有也一同离去。渐渐地养心殿的院子里又安静下来。秋婵知道殳懰心里不舒服,服侍着洗漱了,扶着殳懰在床上躺下来,一边帮她掖被子一边温言软语地劝道,“主子,依着奴婢的浅见,您别想那么多了。今儿晚上先好好地睡一觉,等明儿抽空儿就把这件事告诉皇上。论理也该告诉皇上了。到时候皇上一听这消息,一天的云彩都散了。”殳懰点点头道,“你去吧,我要睡了。”
秋婵放下床帐轻轻出去了。偏是想睡的时候又睡不着,只能静卧着在黑暗里静静地想心事。渐渐地下腹升起一丝又酸又痛的感觉。没太在意,略略侧了侧身,换个躺着的姿势,又闭上眼睛。但是这一丝又酸又痛的感觉却越来越强烈,形成一股很浓重的坠胀的痛感。终于无论如何也忍不住了,慢慢支起身子,费力地向床边挪移,一边努力伸出手去掀开床帐喊,“秋婵。”叫了一声,没有人回应。殳懰自己挣着又撑起半个身子,又将床帐多掀开一点,放大了声音,“来人……快来人。”
终于有个值夜的宫女听到了呼唤声忙进来看看出了什么事。一看殳懰痛得脸上都是汗,吓得也脸煞白,“娘娘怎么了?”殳懰忍着痛吩咐,“扶我起来,快去唤秋婵来。”这时又有别的宫女进来,立刻去唤了秋婵来。等秋婵来的时候,殳懰已经被扶起来。秋婵吓得三魂六魄都要掉了,好在还稳得住。一边吩咐宫女,“快扶着主子躺下,千万动不得。”一边又遣人,“快去回禀皇上。”
偏是那个宫女不晓事,犹豫道,“皇贵妃还在皇上的寝宫里,没有走呢。”这话刺得殳懰心里一痛,腹痛的感觉更强烈了。秋婵厉声道,“叫你去就快去,哪儿来这么多废话?耽误了大事,你担待得了吗?”这宫女从来没有见过秋婵这么厉害,吓得不敢再多话,立刻便去了。秋婵一边转身跪在殳懰床前安抚道,“主子,别担心,皇上一定很快就来了,太医马上就到。”
果然不大一会儿功夫,外面传来脚步声。殳懰一边忍着痛一边想着,如果皇上知道她现在的情形必定马上就会来,便又想起身看看。但是来的不是雍正,是刚才那宫女从皇帝的寝殿回来了,神色有点讪讪的,低声对秋婵道,“皇贵妃还在皇上寝宫,门口李公公说皇上吩咐了任何人都不许打扰。”秋婵看了看躺在床上的殳懰,汗水浸湿了头发,紧紧咬着嘴唇,最好是尽快找太医来诊治才好。于是轻声吩咐那宫女,“你们好好服侍主子,我去去就来。”殳懰已然听到了刚才那宫女的话,猛然觉得腹下痛得不可抑止,嘴唇几乎要咬出血来。
其实雍正在留幸年氏的时候就有预感,觉得殳懰会在这个时候来求见。所以他才命寝宫门口当值的太监,“所有人都不许打扰。”他想知道,如果殳懰看到他和别人在一起,还会不会伤心。也许这是一种很幼稚的心理,但是他却非常渴望知道。
当殳懰这里的宫女过来求见的时候,他在里边全都知道。那时候他正在命人将年氏送到西边的燕喜堂去过夜。年氏被留幸之后按惯例要离开皇帝的寝殿,到燕喜堂去,也听到了外面体顺堂的宫女来求见。看到雍正不许那宫女进来,心里颇为快意,便辞了雍正去了燕喜堂。其实当那宫女走后,雍正心里一直都七上八下,真恨不得立刻去看看殳懰。可是他一时又无法放下自己的面子。再也睡不着了,干脆起身来,在寝宫里踱来踱去,正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的时候,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嘈杂,然后是秋婵的声音,“皇上……奴婢有重要的事要回禀皇上……”似乎是门口值夜的太监正在拦阻她。
雍正一边听着外面的声音,一边又来回在寝宫里走来走去。终于下定了决心大声向外面问道,“谁在外面?进来见朕。”话音未落秋婵已经快步闯进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皇上,求您去看看娘娘。不看僧面看佛面,何况娘娘肚子里还有皇上的龙种。”秋婵的声音又急又颤,仰着脸看着雍正。
雍正先时看她这样跌跌撞撞地进来,以为殳懰是有什么大事,先是一急。再听了秋婵说的话,又是一怔,一时没有反映过来。稍一停顿又问道,“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
秋婵急道,“娘娘已经有身孕了,只是她一直不让告诉皇上。奴婢看今天是不说不行了,才抖胆告诉皇上。”
雍正并没有像秋婵想象中的那样欣喜若狂,不知为何蹙着眉头思索了良久,忽然问道,“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朕?”
秋婵膝行两步上前,顾不上规矩,双手抓了雍正的衣服下摆求道,“娘娘总说要找个合适的机会给皇上一个惊喜。皇上,今天您不快点决断,那恐怕就只剩惊,没有喜了。要快点传太医啊。”
雍正这才回过神来,一叠连声吩咐,“传太医,快传太医。”说着又向秋婵道,“起来,朕和你一同去。”秋婵这才答应着站起身来。
殳懰躺了一会儿,觉得腹中的坠痛似乎有所减轻。松了咬着唇的牙齿,这才觉得唇上又是一阵巨痛,嘴里有又咸又腥的味道。睁开眼睛,忽然看到雍正和秋婵进来。以为是自己出现了幻觉,又闭上眼睛。
感觉到有人坐到了床边,一只手抚着她的脸,轻轻拂着她汗湿的额发。再睁开眼睛,果然是雍正,不是幻觉,他就在她床前。定定地看着他,不知道该说什么。“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他轻声问,声音在发颤,眼里盈了泪。忽然一颗泪水滴落下来,掉在了她的腮边,又顺着她的腮流到了她的颈上,痒痒的。这是他盼了许久的消息,想不到在这个时候忽然而至。
殳懰又闭上眼睛。既不看他,也不说话。这时太医已经来了。雍正就坐在床边不肯离开,眼不错珠地瞧着太医如何诊脉。太医也是第一次这样在皇帝的亲自监督之下诊脉,也紧张得要命。好在诊完了脉心里还比较有把握。只说是虽然见了红,又有坠痛,是因为郁结于内所致的,只要吃几付安胎药就没事了。还要把心放宽,不要过于紧张。
雍正命太医亲自去煎药,看看殳懰好像面色好了许多,只是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也许是刚才折腾得太累了。他怕惊醒了殳懰,向秋婵打了个手势,秋婵明白皇帝的意思,轻手轻脚地带着所有服侍的人要跪安出去。雍正怕她们行跪安礼声音太大,摆了摆手,秋婵便带着人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怕影响殳懰休息,屋子里只有一盏略略能照明的昏暗的灯光。雍正轻手轻脚亲自动手搬了一把低矮些的官帽椅来放在床侧,便决定今夜就坐在这把椅子上亲自守夜。借着昏黄的灯光看着殳懰沉睡的面容,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似乎眉头微微蹙着。此时此刻他心里希望在她梦中的只有他一个人,不会再有别人出现在她梦里。此时殳懰只盖着一幅水粉色绫面被,一瀑青丝皆拖于枕上,微微翻了个身,却将原本在被子里的一弯臂膀露了出来,口里轻轻念道,“胤禛……”
他忙凑近了握住她的手,以为她要说什么,她却什么都没有说。原来她已经睡着了。轻轻将她的臂膀重新放回被内,细心地帮她掖好了被子,瞧着她自语道,“睡吧,我哪里都不去,就在这儿守着你。”也许是因为知道有他在身边心里格外踏实,所以这一夜殳懰睡得很安稳。
等她醒来的时候已经破晓,感觉到格外的温暖、舒服。很久没有这种温暖又踏实的感觉了。睁开眼睛一瞧,雍正就坐在她床边的椅子上瞧着她。“睡得好吗?”他轻轻问道。他的眼睛有点肿,再加上一夜之间新冒出来的胡茬,显得很憔悴。瞪着他看了半天,好像不认识的陌生人一样。记得昨夜里太医来诊脉的时候他就在,后来好像朦胧知道他一直在自己床边,疑惑他是不是一夜未眠地守着她。心里对他的幽怨淡了一些。
雍正已经从那把官帽椅上移到床上来坐,一边伸手抚了抚她的额头,一边笑道,“气色好多了。”她还是没有说话。他却忽然站起身来自己将外面大衣服脱掉,公然在她床上躺下来,就在她身边,看她没有反对,又伸臂揽住了她,低声问道,“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我已经等得太久了。”
“我怕皇上想的跟我想的不一样。因为对于我来说,‘他’是独一无二的,可是对于皇上来说,‘他’不是。皇上已经有那么多的阿哥和格格,还会在乎“他”吗?”她终于有力气并且肯跟他说话了。
雍正渐渐地收敛了笑容,“你究竟要我怎么样内疚才肯放过我?”他颓然躺在枕上,好半天没再说话。此时两个人心里也许都会心痛彼此,但是又都有些无可奈何的感觉。也许有时候会累,也许有时候会失落,但是当彼此都成了对方心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时,是无法真的将一切都抛开的。终于还是雍正又转过身来,伸臂将她揽进怀里,在她耳边道,“真的让我搭上性命你才肯相信吗?不管是你还是‘他’,对于我来说,都是独一无二的。”
殳懰没有再挣扎,慢慢侧了一些身子,在枕上抬起头来看着他。他们之间有那么近的距离,这并不是第一次这样在枕上近距离相望,但是仍然每次都有新鲜的感觉,总觉得看不够。忽然她将身子贴进他怀里,把头埋进他胸膛上,没有声音,一会儿功夫,他觉得胸前的衣服粘在胸上,已经湿透了。他紧紧将她护于自己胸前,像是在自语一般低声道,“别怕,别怕,有我在。以后再也不会让你离开我了。”
殳懰没有再说什么或怨或怒的话。这些话说了也没有用,只有对彼此的伤害,她已经学会了这一点。但是在他怀里流了许多眼泪,连日来的委屈终于烟消云散了。从这一日起两个人之间又一切恢复如常。殳懰的身体也渐渐康复,太医也叮嘱了,还要适当地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