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恂郡王允禵卓有战功,况且对西北的军务非常熟悉,这个时候不能冒用新人,臣弟以为还是允禵最合适。”说话的当然是廉亲王。难道是想趁着这个机会让允禵再掌兵权?还可以和在西大通的允禟联合。这样的话亏他也敢说出来。
“这个不是今天讨论的话题。谁来统兵,朕心里有数,已经选定了一个人。”还是雍正那富有磁性的声音,越是在这般着急上火的时候,他越是慢条斯理起来。“朕今天召你们来,要议的是后方的补给如何筹措。打仗虽然说是双方前敌对阵,但实际上打的还是后方。”
还是允祥先说,“国库目前存银不足,打起仗来军费开支庞大。而这一仗又至关重要,还是不要急功冒进,要做好长期准备为是。”其实雍正和允祥心里都明镜似的,目前国库存银只有八百万两,但是允祥没有说出来。
雍正又转问,“舅舅,你有什么意见?”这个舅舅自然是指隆科多了。殳懰听雍正叫他舅舅语气很亲昵,大概被皇帝在朝堂上这么称呼也是大清绝无仅有的呢。
“皇上,怡亲王说的意见很正确。只要后方准备充足,打仗不成问题。问题就是国库空虚。都是由于各级官员从国库借贷,久不归还,还有因公挪用的,这笔亏空的数目算起来委实不少。”隆科多其实深知这个中缘由,但是他并没有完全说明白。
“马齐,你的意见呢?”雍正又问另一个大臣。
“回禀皇上,圣祖仁皇帝原本是想追讨亏空。只是刚刚开了个头先帝便驾崩了,所以还没有见到成效。论理是该严加追讨。”马齐并没有说是因为康熙皇帝过于宽仁,所以收效不大,当然这也是不能说的。说了也无益。
“皇上,”廉亲王又开了口,“国库亏空积欠已久,这里边原因复杂,也不是一时想讨就能讨得回来的。况且皇上登极并没有按照惯例豁免亏空官员,如今要是再以雷霆手段去追讨,恐怕激起官司吏们惶恐。”好个廉亲王,在他说起来倒像是雍正处处无理了。
“廉亲王,我倒想问一问你。难道说这些官员借了贷不还倒是应该的吗?如今国有危难,还没有让他们出钱出力,只是找他们要回借的银子,倒是不对的吗?”殳懰在门后觉得怡亲王允祥的眼睛好大,着实有几分吓人。
殳懰暗想,不是讨论西北平叛的事吗?怎么又说起追讨国库亏空了?跑题了啊。不过,确实看出来了,明显的怡亲王与雍正的想法是相同的,廉亲王处处不同。不过倒让隆、马二人不便说话。
“好啦。”雍正并不让允祥和允禩吵起来。“十三弟,你别着急。你八哥大概是今天起得太早了,还没睡醒。”这话听得殳懰“扑”地一乐,忙捂住了自己的嘴。想不到雍正这么会损人。只听雍正接着说,“说点题外话,我原是从没想过当这个皇帝。只是不想皇考把这么重的担子交给我。我也就勉为其难了。要不然我做个富贵清华的皇子,想怎么逍遥就怎么逍遥,有多好啊。不过既然朕当了这个皇帝,你们都是朕的弟弟,自然要帮着朕。八弟,你也别闲着,从今天起,你就把这个追讨国库亏空的事担起来。只管去催,催他们还钱。如果钱都还了国库,这就是你的大功一件。你想怎么做,先写个条陈来吧。”
哪知,雍正说了一大套,允禩一点不给面子。面无表情地跪下,“回皇上,臣弟身体有恙,怕是做不了这既费口舌,又费腿脚的差事。”允禩这样公然抗命,殿内立即安静下来。殳懰在门后边也完全看不到雍正表情,只感觉得到气氛有点紧张。
“咯咯……”过了一刻,却听雍正笑起来。“朕看你的病就是心里想事太多,需要舒散舒散,所以这个差事才适合你。不过朕也不强人所难,既然有病,就回府里去养着吧。你也不用跟着议事,先去吧。”话虽说得轻松,气氛却更为紧张起来。
再偷偷看廉亲王允禩,仍然是面无表情,但是能感觉得到,他是觉得自己受了委屈的。没办法,成者为王,才有资格号令天下。他只有听命的份。“是。臣领旨。”他跪下回答。
“好啦。都跪安吧。”雍正吩咐。说着他便站起身来先从御座上下来。允禩、允祥、隆科多、马齐等人一一跪安,等着恭送雍正。雍正却挥了挥手,几个人后退了几步,转身鱼贯而出。雍正盯着这几个人的背影,忽然看到允禩的辫梢上果然结着一条鹅黄色的缎带,上边饰着三颗极美的东珠。那本是殳懰腕上常饰之物,他已经非常熟悉。此时汪夏涵死前说过的话又像咒语一般在脑海里响起来。
殳懰躲在门后看到廉亲王允禩率先跪安出去,然后便是隆、马,接着是怡亲王允祥。稍稍退后两步等着雍正进来,谁知道等了半天没有声音,正要再去看看,帘子又是“咣”地被掀起来,雍正已经面色铁青地进来了。忽然在这儿看到殳懰,脸上一时说不清楚是什么表情,顿了一下道,“朕累了,要先用膳,膳后怡亲王还要来见朕。”说罢便自顾自地提步向寝宫走去。
殳懰近几日见多了雍正喜怒无常的时候,以为他是刚刚议事不太顺利,或是太累了才心情不好。所以尽管自己遭此冷遇心里不太舒服,但是也没有过于在意。
果然,下午怡亲王允祥单独来见雍正。两个人就在雍正的寝殿里开始继续议上午的事情。雍正并没有要殳懰回避。殳懰也只是一个人静静坐在一边看他们两个人说事情。
雍正和允祥在一起的时候,两个人说话便都不像是在前殿议政那样有所顾忌了,都很畅所欲言。说的还是西北军务和追讨国库亏空的事。
雍正用一个看上去很舒服的姿势坐在一把交椅里,同时吩咐道,“来,给怡亲王上好茶。”
“十三弟,今天老八的心思你也看到了。朕早就料定他会告病。这种得罪人的差事,他可不愿意去做。更何况,只要是朕的想法,他一概都要反其道而行之。你现在是什么想法,统统说给朕听听,朕要明白你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不要有顾虑。”雍正以征询的目光看着允祥。他心里其实已经有一套完整的想法,但是需要得力的助手。只有允祥完全认同了他的想法,才能成为他的好帮手。所以,他要先了解允祥的想法才行。
“是。”允祥答道,“皇上,西北如果打起来,军费开支一定少不了。但是现在必须要打这一仗,不然罗卜藏丹津不会死心,以后的麻烦更大。打掉了牙往肚子里咽,现在就是不行也要说行。臣一定想尽一切办法弄到军费。关于刚才皇上提到的国库亏空,不用臣弟说,皇上明白,官员私贪甚巨。而且这其中又牵扯朝廷吏治,这是一个连环套。要想解套,怕是不大容易。但是,臣弟知道皇上心里的鸿图大业。如今只要看皇上的意思。皇上怎么说,臣弟怎么做,一定追随皇上,决不敢懈怠。”允祥自然心里明白自己要怎么做,他的态度非常坚决。
“好。”雍正很欣慰。他忍不住站起身来,要详细讲自己的计划。他一站起来,允祥也跟着站起来。雍正却按住了他,“你的腿不好,不要拘礼。”允祥有腿部风湿,这是很多年的病了,雍正自然知道。“谢皇上。”允祥也不争执,便坐下了。
雍正背负着双手,目光炯炯地看着允祥说,“朕要设立一个会考府。”
“会考府?”允祥重复了一遍,问道,“请问皇上,这是什么机构?”
雍正一边踱步一边说,“会考府要负责厘清钱粮,上至户部国库,下至各地州府的藩库。”他要彻底地追查官员欠银。看来这个主意想了很久了,不是一时起意。“官员们借库银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这个朕知道,你也明白。光看各地报上来的数目只知道一地藩库所欠总数是多少,但是并不能明白是如何欠的,什么人欠的。朕要把这些都查明白了,然后再挨个儿追讨。”雍正一边说一边走。殳懰静静地站在角落里也认真听着。看着雍正似乎向她走来,眼睛里似乎又没有看到她,等到快要撞到她身上的时候,猛然又转过身去看着允祥。
“是,臣弟明白。”允祥当然明白。康熙皇帝在日也很重视这件事,曾经下令命官员们赔补,但是康熙皇帝为人宽厚,所以并没有采取什么严厉的措施。只是大而化之地设了一个总体原则,就是要赔补,但是并没有具体的章程。到后来,这件事也就落了个不了了之的结果。当然,允祥此时不能对先帝诟病。
“之前父皇也曾经下令赔补,但是追回来的并不多。朕想,这里边绝不是借债还钱这么简单的道理。刚开始是有人借了不想还,私自吞了,公产就成了私产,这是损公肥私。后来别的官员看看没事,所以效仿者蔚然成风。于是国库成了私库,人人都想伸手。这便成了官员一体的贪污,大家都以为法不责众。到了下边,各级地方官员也学会了这一招,纷纷从地方藩库借银子。这里边的情况就有所分别了。有的人是侵吞。有的人干脆拿了库银做人情,送去贿赂同僚。更有甚者,借各种公事的名目,挪移库银,就把库银变成了私产。直至今日,几至于官员人人告贷,上下勾连,这就不仅仅是借债还钱的事了。”雍正说话的节奏越来越快,看来这些话在他心里已经装了很久。“吏治不清,这便是根本。”殳懰站在角落里听得大为惊讶。这个言辞犀利的皇帝与她平时所见到的胤禛看起来相去甚远。说话简直是一针见血,毫不讳言。
“皇上于下情洞若观火,说的句句是实,臣弟心里深以为是。”允祥不由得也站起身来。“不知道皇上要派臣弟什么差使?”允祥自己对于吏治不清也是深恶痛绝的。雍正的信心也给了他鼓励。
“好。”雍正很欣慰。“朕正有重任要派给你。这个会考府就由你来主持。朕偏偏就不容这些城狐社鼠。你替朕从上到下一级一级地查,从户部到地方藩库,被借的银子去向和数目,都要问个明白,限期归还。如果到期不还,朕决不轻饶。”雍正的眉棱一挑,眼睛里是冷冷的光。
允祥一边听一边思索着,然后提出问题,“户部的亏空查起来还相对容易。地方州府的藩库情况复杂的很。往往是上一任留了亏空下一任补,一任接一任形成习惯,自然也就互相包庇。如何肯据实上报呢?”
“这个好办。”雍正一笑,“朕不要他们自己查自己。朕亲往各地派遣钦差。一个钦差只负责查一处地方。钦差唯朕之命是从,朕看他们有几个胆子敢包庇。且钦差与地方州府毫无关系,自然也不肯包庇他们。”雍正几步走到桌边坐下,端起盖碗喝了几口茶。同时示意允祥也过来坐下。
“这个法子好。臣弟受教。”允祥心悦诚服,一边也走过来坐下。
“老八一心想着得个好名声,自然不肯去做这样的事。大清朝的官员如今也都讲究要名利双收,既要得了官望,又要饱了宦囊。所以做事不肯务实。朕就偏要改了他们的毛病。”
雍正又霍地站起身来,走了几步,又转回身,目光灼灼地盯着允祥,“十三弟,钱粮不清便吏治不清。吏治不清我大清的根基便要动摇。这里边的份量你可明白?”
允祥也站起身来,“皇上,臣弟明白。臣弟也知道皇上澄清吏治的决心。臣弟甘愿为皇上马前卒。”允祥明白这担子的重量,同时他也有一种被信任的自豪感。允祥原本也是做事的人,如今倒激起了他的雄心。
雍正向窗外望去,“朕看,治国的根本首先就是吏治。吏治不清则国不能兴。自我朝往前,宋明以来,吏治一事积习甚多。”他的目光似乎想要穿透几百年上千年的时光。“朕就是要一扫阴郁之气,涤荡乾坤。朕不想以前的事,也不想以后的事,如今想的只是尽全力去做。朕相信天下后世的人,自然能明白朕的心。”他的声音能穿金石,也许永远飘荡在时空的积淀里。他的剪影线条如此刚毅,他完全相信自己能做到。殳懰呆呆地望着他,只觉得这一刻的他,真的很美很美。
允祥“扑通”一声,跪在雍正面前,眼中含泪,“皇上,允祥本就是个半残之躯了,如果能跟随皇上做一番事业,倒真是一生幸事。”
雍正看着他,这种目光很锐利,可以一眼看到人的心底。“允祥,你就去给朕好好地查,查它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你心里若有别的想法,不能办这事,趁早现在先说出来。否则,等朕委你以重任,你却办事不力,查不出,误了朕的事,到时候休怪朕对你没有兄弟之情。到那时,朕就废了你,再派别人去查。若是再查不出,朕就亲自去查,不信查不出个所以来。”雍正从未对允祥说过这样的重话。
“皇上给臣弟的差事,臣弟一定竭尽全力,万死不辞,定然不让皇上失望。”允祥抬头仰视着雍正,目光毫不躲闪。
“好。好弟弟,你起来,我们还要议一议如何去追讨,定一下具体的章程。”雍正扶允祥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