贵妃的册封礼与皇后册封礼相差无几,但是比起普通妃、嫔等确实要隆重许多。一样的要礼部监制金册、金宝;一样有尚书、大学士充任册封使,内阁学士、侍郎充副使;先一天也一样要告祭太庙及奉先殿。正日子也一样要在太和殿内宣册文,一样要在皇贵妃所居宫外设开仪仗同时由皇贵妃恭受册、宝。
年氏在册封当日接受这所有礼仪的时候心里真有一种恍然如梦的感觉。此刻她心里并没有感受君恩,倒想起了小时候被年家收养之前,跟着生身父亲家计艰难,几乎是绳床瓦灶、举家食粥地度日。何曾想过也会有朝一日位居后宫皇贵妃之尊?算起来最应感激的倒是养父年遐龄大人了。如果不是年家收养她,她连入宫的基本资格都没有,就更别提后来的连番奇遇了。
接了册宝之后,按礼要给皇太后、皇帝、皇后行礼。如今宫里没有皇太后,但是皇帝、皇后俱在,是不能免礼的。
雍正就是心情复杂地坐在养心殿前殿的御座上看着年氏来给他行礼。既是行大礼便要穿礼服,而实际上皇贵妃的礼服与皇后的礼服已经相差无几了。雍正本身就是天生一副极修边幅又威仪赫赫的样子,所以谁也猜不到此刻的皇帝心里究竟在想什么。按礼说皇贵妃行完了礼便要告退,去翊坤宫给皇后乌喇那拉氏行礼。不过年氏在行礼之后却提出一个要求,请皇上准许后宫嫔妃去储秀宫给她行恭贺之礼的时候她可以稍稍尽一尽地主之宜,请嫔妃们在储秀宫里乐一天。雍正照准了。虽然新晋封的皇贵妃并没有注意到皇帝阴晴不定的面色。
因为重叠的帝后大丧,所以宫里也很长时间没有热闹了。大家都期待已久。但是因为现在连皇帝都仍然着素服,所以也不敢太过了。唱戏唱曲自然是不行的。年皇贵妃自己别出心裁,请了说书的女先生和杂耍班子来储秀宫表演。也算是不至于气氛太冷清了而已。
殳懰给年皇贵妃准备的敬贺之礼是一柄白玉如意和一对翡翠玉镯。因为雍正自己尚且素服,所以也不能太过打扮,何况本不爱出风头。仍然穿了月白缎子的袍子。正在发愁素净之极是否略显不恭。但是回头一想,大丧刚过,三年尚且完全除服,何必又在这个时候惹人非议呢。便罢了。
趁着腊月里浓浓的过年的气息,储秀宫里聚齐了六宫粉黛,花团锦簇。但是一眼看去,最耀眼的还是皇贵妃年姝莹,她竟然穿了艳极的大红百蝶穿花的袍子。她人也像百蝶穿花一般,一会儿跟皇后说说说话,一会儿又去和钮钴禄氏和耿氏聊几句。倒是上至皇后、齐妃、熹妃、裕妃,下至懋嫔宋氏和宁嫔武氏都很规矩地穿了素服。
殳懰先上前去给皇后见礼。皇后此时也年届不惑,又是统率六宫之主,所以倒谦和得很。然后便向皇贵妃年姝莹行敬贺之礼。送上自己准备的礼物。皇贵妃既没有动手,也没有动口,她只是示意宫女把礼物收起来。反向皇后笑道,“臣妾倒不知道养心殿也算是后宫吗?连养心殿的御前女官都来贺臣妾,真是受不起。”
听她这样的说法,似乎并没有把殳懰算作皇帝的后宫。殳懰听了倒不在意。皇后却笑道,“既然都来贺你,来者是客,你就要好好款待。不然我可不依你。”
殳懰又向齐妃、熹妃和裕妃问了好。齐妃曾经是藩邸时雍正的专宠。都是因为年氏来了才被夺了宠。所以总是一向对这位皇贵妃腹诽颇多。但是入了深宫,雍正新立,皇帝政务繁忙的很,连皇后都等闲难见皇帝一面,所以她也渐渐磨平了棱角。只求自己的儿子弘时能够得到皇帝宠爱就心满意足了。
熹妃本就为人娴静,从不轻易与人结仇。而裕妃为人沉默,所以也一向安静得很。皇后为人宽厚,而且对于后宫都颇为照顾,所以六宫倒也是一派祥和之气。因此,雍正对于皇后一向很尊重。
年皇贵妃生了皇帝最爱的儿子福惠,而且又有那样门第出众的母家,最重要的是她的哥哥年羹尧气焰正盛,所以年皇贵妃在后宫本身已属瞩目,再一得晋封,更是气势高了一头,甚至比皇后更甚。但是皇后很明事理,知道现在是非常时期,所以也不怎么去约束她。
大家玩笑一回,便要入席了。皇后拉着年氏的手,笑道,“今天她们原是为了贺你才来的。看来倒是你应该坐首座了。”皇后如此说,别人谁都没说话。李氏是失意人,熹妃和裕妃从不多嘴,懋嫔和宁嫔没资格说,殳懰更不会说。当然,大家也觉得皇贵妃会推让,觉得她不会公然坐皇后的位置。应该自然会谦辞。
不料年皇贵妃却笑道,“姐姐既然说了,我就不多客气了。”果然领先入座。然后招呼大家坐。大家都难免会偷偷瞧瞧皇后的脸色。皇后却神色如怡,只在年皇贵妃下首坐下了。殳懰也跟着不动声色地坐下来。再看李氏却流露出忿恨之色,一会儿又似黯然神伤。不知道是不是想起了自己专宠一时的时候雍正的体贴温柔。熹妃和裕妃等人都不说话坐下了。
一场宴饮,幸好有请来的说书女先生和杂耍小班,要不然真是无趣得很。全部只见年皇贵妃一人在自说自划,全然不顾别人感受。当然,她现在在后宫地位很高,也用不着顾忌别人的感受。只有皇后一人是需要她顾忌的,但是她早就飞上了云端,忘掉这件事了。皇后偶尔说几句话吩咐点什么之外,别人都不怎么说话。不知道是不愿意附和年皇贵妃,还是因为觉得她太离谱,还是谨慎小心点为妙。
用了膳,过了不大会儿功夫,也就散了。殳懰辞了皇后和众妃嫔,自己回了养心殿。从后边绕到雍正的寝殿。进来一看,雍正正在批奏批。见到她进来,放下手里的笔,站起身来。
“这么快回来了吗?有什么好玩的?皇后去了吗?”一边说在屋子里踱了几步,松泛一下坐久了有些麻木僵硬的身体。
“皇后去了,看起来皇后气色挺不错的。皇贵妃特别请了说书的女先生和杂耍小班。”殳懰饶有兴趣地讲了讲今天的所见所闻。
“我倒很久没有见皇后,该去瞧瞧。”雍正又坐回原处,准备喝了茶再接着批奏折。殳懰亲自拿了热手巾来,趁着雍正把杯子放下的空档,帮他拭了拭额头上的汗,一边说,“今天晚上就去吧?”她也知道皇后一个人很寂寞的。
雍正忽然神色黯淡下来,意味深远地看了她半晌问道,“你倒是很体谅别人?可曾体谅过我吗?”
殳懰看他一瞬间就从刚才的难得的轻松、快乐变了神色,觉得他自从景陵回来以后总是忽喜忽怒。问道,“我又如何没有体谅过你?原来我为了这个不高兴,你觉得我不够体谅你。如今我不计较了,你还说我不体谅。究竟要我怎么样?不过是想着你跟皇后怎么也算是少年夫妻,总应该格外待她不同而已。看来倒是我多事了。”本来是想好好解释,也想和颜悦色,可是最近她自己也总是情绪不稳定,话里便说出别的意思来了。
雍正听了她的话已是脸上忽青忽白,似乎是便要发怒的样子。半晌方才反问道,“我该待皇后不同?那你又待谁不同?”
殳懰觉得这话莫名其妙一时不解,再加上也觉得刚才自己的态度有点过分,便不再说话。而雍正走到窗边,扶着案几向窗外望了半天。殳懰偷偷瞧了瞧他的背影,觉得他似乎心事重重的。
雍正没有发怒,过了好半天,他转回身来,脸上虽然还是不太痛快的表情,但是已经比刚才缓和了许多。“过几天再去皇后那儿,今天要去储秀宫。”殳懰忽然一下子觉得,他们之间好像固定在了某一种距离上。虽然折腾了好多次,但是现在他在她面前已经不再避讳说临幸某宫,她似乎也在渐渐习惯,心里也逐渐接受了他三宫六院的事实。只是雍正还是格外地加以留意,尽量不在养心殿留宿妃嫔。
又沉默了一会儿,雍正注意到了她的情绪。终于走到她身边,一只手臂扣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托起她的下颌,“怎么了?不高兴了?”殳懰必须得承认,不管雍正有多少冷酷、火爆、喜怒不定的侧面,但是在面对她的时候,他始终如一地有耐心。
“没有。你爱去哪儿去哪儿。我哪里敢管皇上。”殳懰忽然觉得有点自己管不住自己了。刚才的一点点歉疚又被任性压了下去。干嘛要装着能够接受那些本来不想接受的规矩呢?
雍正忽然紧紧地将她裹进怀里,他的力气大得很。不容她反抗地在她耳边用很低的声音很快说道:“如果你觉得我做得不好,我可以做得再好一点,只要你不离开我。没有你,我真的受不了。”好像这话在他心里已经焐了许久,只等着这一刻说给她听。
她轻轻地挣了挣,他略微松了松手臂,却还是不肯放了她。她慢慢抬起头,他柔柔的眼神看着她,这眼神里除了对她恋恋难舍的坚定不移,还有一丝淡淡的怯意,大概是为刚才的直白表达而不好意思,这种情绪的眼神在他身上实在是太少见了。殳懰很久没有看到过他这种温柔得能把人溶化的眼神了。谁能知道这个铁血帝王在叱咤风云,呼风唤雨,冷血无情的另一面是这么婉转柔情,曲意奉承的呢?
殳懰看看雍正认真的样子,心里慢慢涌上一丝甜蜜。还有什么更多的要求呢?她叹了一口气,“我没有生气。你去吧。”她知道他也有自己的难言之隐。她比谁都知道他现在有多大的压力。
从宣布遗诏他变成嗣皇帝的那天,直到登极,然后到现在雍正朝开始走上轨道,雍正自己也经历了一个性格转变的过程。殳懰比谁都看得清楚。从一开始短暂的、对皇帝这种身份的难以适应,到适应了身份之后因为面对的事务太繁杂、问题太多而变得脾气暴躁易怒,到现在雍正重新恢复了意气风发、沉着稳定,他真的越来越像一个皇帝。并不是一个人坐在这个位置上就是真正属于这个位置的,只有完全体会到这个位置的所有深刻性质才真的属于这个位置。雍正不是圣祖仁皇帝的那种宽仁敬谨,殳懰深信他就是那种一个人可以改变一段历史的人。雍正,他让人怕、让人恨,也让人难忘。
看殳懰终于笑了,雍正抱起她走到自己书桌的另一边,轻轻放她坐在椅子上,两手握着她的双臂,“你乖乖坐在这儿。我一会儿就好。今天哪儿都不去。只陪你,好吗?”她冲他甜甜一笑,点点头。
雍正走到书桌的另一边,坐下,又拿起一份奏折,打开看起来。一会儿又提起案上的朱笔,饱蘸朱砂墨在奏折上写起朱批来。殳懰仔细看他写字的样子,真是下笔千言、扬扬洒洒,一气呵成。雍正写完了,挑起眼神,看殳懰在傻傻地瞧着他。雍正笑了笑,没说话,又低下头,拿起另一本奏折。这在他已经是破例了。平时如果一旦开始处理政事,是什么都没办法让他分心的。
殳懰却不肯饶了他。从桌上的蜜饯盘子里拿起银叉子,叉起一片苹果,隔着桌子,伸过去,递到雍正的唇边。途中却不小心碰到了他正在写字的手,一下子就弄花了一片。雍正抬起头,先就着她的手吃掉苹果,才放下笔,端起奏折来仔细看。殳懰看到自己闯了祸,也忙从椅子上跳下来,把身子凑近来看。那一页纸上多了一小片红色墨迹。她又看看雍正。他也看看她,故作生气的样子,“谁许你下来的?不是说不许动吗?”殳懰一怔。看看她害怕的样子,雍正又浅浅一笑,“不要怕。没事。”
雍正重新铺好奏折,又拿起朱笔,在刚才那片墨迹旁边批道,“此系朕不小心,卿勿疑。”
夜半的时候,在雍正的寝宫外面,忽然听到有人在轻轻叫道,“万岁爷,万岁爷,有紧急军报。”殳懰睡得浅,猛然惊醒来,下意识地身子缩进雍正怀里,半梦半醒之间仍然追寻着方才的梦境。雍正也醒了,他却并不急着起来,抱着殳懰轻轻拍拍她,“别怕,接着睡吧。”然后方才起身,下床,披衣,走了出去。不一会儿拿着一份奏折进来,就近坐在灯下打来看,神色越来越凝重,最后便拿着奏折出去了。
是青海送来的紧急军报。罗卜藏丹津勾结了塔尔寺的大喇嘛察罕诺门汗在青海公开反叛。借助大喇嘛的名望,不仅是青海,连甘肃、四川也纷纷响应罗卜藏丹津。
殳懰并没有再睡着,却越来越清醒。又躺了一会儿便起身梳洗。有宫女进来服侍,便问,“皇上哪里去了?”宫女一边帮她换了衣服,一边答,“皇上在前殿和廉亲王、怡亲王,还有各位大人议政。”
殳懰匆匆喝了一杯奶茶,便轻手轻脚顺着穿堂走到恬澈小门的后面。微微把门帘掀开一条小缝向外张望。不只是廉、怡两亲王,还有两位大臣。看不到雍正,估计是坐在御座上呢。
立刻便听到雍正那富有磁性的声音,“罗卜藏丹津是蓄谋已久,策妄阿拉布坦也是贼心不死,朕意已决,这一仗是肯定要打的。”殳懰原本知道他夜半被叫起来看紧急军报,青海、甘肃、四川又这样大面积地发生叛乱,现在一定是急得上火。但是听他声音却觉得似乎已经是胸有定数。看来是下了决心要打这一仗了。既然是他决定了的事,就一定会想一切办法进行下去。
“皇上,”第一个出来说话的是怡亲王。“这一仗要打是没错的,但是由谁来统兵呢?”允禵被调回,西北一直没有人再接替他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