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婵被恂郡王府的人带着出了正房进了厢房,虽然心里有点不太安稳,但是又觉得终归恂郡王福晋是旧人,不至于有什么闪失。恂郡王府的人款待极其殷勤,便渐渐安下心来。再仔细一打量,又觉得这恂郡王府的厢房在意识里特别熟悉,真好像是什么时候来过了一样,可是又一时想不起来。细细思量起来,其实又从未来过恂郡王府,更别提是内院厢房了。
等到时辰差不多了,服侍着殳懰出来,上了车回宫。在车里偶然间看到殳懰腕间的珍珠换成了一只雕花赤金点翠镯,一问知道是和恂郡王福晋做了交换,倒也没有在意。
等汪夏涵送了殳懰回来,这才有个看起来极稳妥的丫头上来低声回禀,廉亲王允禩已经在书房里候了一刻钟了。这是今天下午汪夏涵真正在等的人。因为殳懰忽然而至,怕他们撞到,所以才命人在府门口截了允禩到书房去。
允禩今天一直心神不宁,总觉得有什么事要发生。其实今天他是不想来见汪夏涵的,可是这府里派去的人说,福晋有极要紧的事想托付王爷。又觉得汪夏涵马上就要到景陵上去陪伴允禵,毕竟兄弟一场,说不定真是有什么事要托付,所以便勉为其难地来了。可是一进了府忽然又被人神神秘秘地带到了书房,说是忽然宫里来了人,福晋一时脱不开身,请王爷稍候。话说的是客气,又有专人陪着闲聊,可是就不肯透露来的人是谁。
一会儿又来送消息说,宫里来的人已经走了,接着便看到汪夏涵一身黑衣地进了书房。她转身便吩咐人都出去,命人守住了门口,不许人进来。允禩今日里见到汪夏涵时心里有一种很怪异的感觉。他们相识的日子不短了,以前只觉得汪夏涵是第一等的美人,总是有艳绝尘寰的感觉。可是今日一见之下却觉得极其凄冷,甚至让他从心底里升起了一阵寒意。耐着性子等汪夏涵开口,看她究竟是有什么要紧事要说。
汪夏涵坐了下来,打量着允禩,也不绕弯子,开门见山道,“八爷,明天我便要随圣驾出京去,这一走往后的事可就不好说了。今天请八爷来只有一件很小的小事。”允禩听她说的前后不符,皱了皱眉,却什么也没说。汪夏涵已经拿了一只小小的锦盒交给他。允禩打开一瞧,有些不明就里,问道,“这是什么意思?”
汪夏涵瞧着他正色道,“八爷若是信我,就什么都不要问,该怎么做我已经都写在纸上放在锦盒内,你只要照做,往后的结果自然能看得到。”允禩将锦盒合上,心里还是颇有疑虑。但是瞧瞧汪夏涵居然也与他坦然对视,他好像忽然又找回了十五年前的她。心里蓦然升起一股豪气,干脆道,“你的见识我知道,我也从来不敢小瞧了你。我照做就是。”其实允禩为人是很少这么有果断的。
汪夏涵心里一块石落了地。眼神里却忽然涌上了忧虑,再接着便是漫上了丝丝柔情。允禩很久不曾看到她这样了,心里不禁诧异。汪夏涵却不等他问,便幽幽然道,“八爷,不管怎么说,我们也是故人了。这些年恩也好,怨也罢,总也过去了。我心里是很想和八爷能够相逢一笑泯恩仇,从此便谁也不欠谁。”
允禩听她说得凄凉,忽然被勾起了心事,也涌起了沧桑之感。叹道,“既然过去了,还说这些做什么。往后的事谁也不知道,各自保重吧。十四弟就拜托你了。八哥实在是顾不了他了。”
汪夏涵沉默了一息,忽然道,“八哥,以前总是我欠了你的,以后若是我有什么错处,还请八哥包涵。不过,我总要还八哥,今生还不了,来世再还,总不教八哥白白地为难。”
允禩心里更是难受,也不曾细想,只道,“你能这么想,我已经知足了。”
第二日,雍正的圣驾终于启程了,路上走了很多天。这样年头岁尾、雨雪纷飞的时候出行,特别的受苦。一路上先是下雪,后来便是泥泞不堪,就这样走走停停便耽搁了下来。直到即将便要到达景陵的前一天,天气终于放晴了,但是无雪无风,冷得厉害。
晚上很早就到了行宫,一路上人人都疲惫至极,现在马上就要到遵化了,总算可以松一口气。因此用膳之后,随行的王公、文武官员等都在行宫之外的驿站里早早歇了。就是行宫里边太监、宫女等轮不到当值的也都趁这机会休息。唯有雍正一人挑灯批阅京里送来的奏折。
时近亥正的时候,外面已经一团漆黑,万簌无声。汪夏涵裹着一件玄缎斗篷如同隐身人一般出现在行宫门口。守门的侍卫自然知道她的身份,便不敢放肆,请个安道,“福晋,皇上已经休息了,不准打扰。”
汪夏涵抬眼瞟了瞟他,便向里面张望,一边道,“你看我像是不懂规矩的人吗?怡亲王有重要的事托我转奏皇上。”说着又冷冷盯了那侍卫一眼,“是不是还要先教教你伺候主子的规矩?”
那侍卫也是个不太明事理的,加之是个新派来的,便没了主意。“奴才不敢,请福晋教导。”说着便招呼了一个小太监带着汪夏涵进去回禀雍正。心里估摸着怡亲王是皇上最爱重的兄弟,既然事涉怡亲王,还是不要拦阻得好。
行宫里自然比起紫禁城要差了许多,晚上的光线不可能亮如白昼一般。在昏黄的灯光下,批完了所有的折子,雍正觉得眼睛又酸又痛。批折子的时候命屋里服侍的人都在外面守着,此时站起身来,活动一下肩臂便向外面走去,一边走一边大声吩咐,“来人。”话音未落就进来一个小太监,回禀道,“启禀皇上,恂郡王福晋说怡亲王有要事托她代奏皇上。”
雍正一怔,这个时辰已经不早了,除非是什么极为要紧的事,要不然不会非得现在说不可。而且是什么事能把允祥和汪夏涵联系在一起呢?心里忽然一震,会不会是允祥出了什么事,立刻沉声道,“快传恂郡王福晋进来回话。”
小太监出去片刻便听到外面的脚步由远及近,帘子打起来的地方果然看到汪夏涵不急不徐走进来。雍正向那小太监做个手势,小太监便放下帘子退了出去。
雍正背负着双手,站在当地看着汪夏涵进来,尽管心里着急,脸上却不动声色。仔细观察,从汪夏涵脸上又看不出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来。汪夏涵先是蹲身一安,然后先屈一腿跪下来,再将另一腿跪下来,叩首道,“给皇上请安。”
雍正听她声音里有忧戚之意,忍不住走上前两步,从头顶上俯视着她。看汪夏涵低着头,似乎肩头在微微颤抖,便命道,“抬起头来。”汪夏涵先开始是看到一双明黄色的靴子落在了自己眼前,此时听到上面传来的声音便慢慢将头仰起来,雍正微蹙的浓眉和坚定又深沉的眼睛便在她上面。他已经不是那个十五年前凭她一声召唤便会在最暑热的天气里飞驰到郊外等着和她见面的胤禛了。
雍正的声音完全与他接见廷臣没有任何不同,听不出来有一点点殊于别人的感情。“十三弟有什么事要托你向朕代奏?他为什么不自己来?”
汪夏涵不躲闪,不回避,就这样一直看着他。“奴婢说了假话,是欺君之罪,并不是怡亲王有事请奴婢代奏。奴婢也是迫不得已,怕见不到皇上才出此下策。是奴婢自己想见皇上,有话想和皇上说。”
雍正不再看她,背着手踱到炕边再转过身来坐下,也不命她起来,冷冷道,“看来你和允禵倒像是一家人,都会惹朕生气。你说的话朕不想听,朕宽仁大度,也不治你的欺君之罪。但是朕再也不想见到你,等明天到了景陵,你就和允禵一起留在那里安心悔过,永远都不要想着再回都中了。”
汪夏涵仰脸自嘲般一笑。“皇上真是狠心啊。如果皇上真的让奴婢留在那儿与草木同腐,奴婢便遵皇上之命。不过奴婢想说的话,皇上听听也无妨,您就不关心养心殿里与您同床共枕的那个人心里想的是什么吗?”
此言一出,果然击中要害,雍正猛然立起来问道,“有什么话你就直说,别考验朕的耐心。”
汪夏涵不再绕圈子。“皇上圣驾出京的前一天,娘娘到恂郡王府来探望奴婢。恰逢那一日廉亲王允禩也来了。中间奴婢因府中家事而暂时离开。待奴婢回来时,在窗外听到轻吟浅笑,衣衫带履及环佩簪钗之声交错。廉亲王与娘娘谈笑甚欢,廉亲王赞娘娘‘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至于这其间发生了什么事,奴婢不敢妄自猜测……”汪夏涵期期艾艾,一边说一边偷眼观察着雍正面色,此时已是铁青得可怕。
就在一瞬之后,忽然来了猛然爆发。“住口!”雍正一声怒喝,犹如晴天霹雳。“谁允许你如此污蔑她?你若再说,休怪朕取你性命。”
雍正的态度也是汪夏涵事先早就想到的,自然也有说辞。“奴婢知道皇上爱她甚深,必不相信,但是奴婢是一片忠君之心,完全为了皇上着想。奴婢也不是空口说白话,廉亲王将刻了自己名字的一只雕花赤金点翠镯送于娘娘。娘娘则亲手帮廉亲王结辫,将自己腕上系着的缀东珠鹅黄缎带解下来亲手束于廉亲王辫梢之上。”汪夏涵脸色惨白,手扶着地,摇摇晃晃站起身来。
雍正则眼前一下子浮现出了那条汪夏涵描述的缎带,这件首饰他烂熟于心,那上面的东珠便是他送于殳懰的。想到这儿,脸色已是铁青,背在身后的手紧紧握成拳,双唇也紧紧抿着,眼睛似乎要冒火。从康熙年间到他刚刚登极那一次,他屡次看到殳懰与允禩在一起。这与那一日里他亲眼见到殳懰和允禵在永寿宫里的情形不同,那****只是觉得失了面子,心里却明白殳懰和允禵绝不会有什么背着他的事。因为殳懰当初明明就是舍了允禵才嫁入雍亲王府的。如果她肯,那么今日的恂郡王嫡福晋便是她,根本轮不到汪夏涵。殳懰是什么样的为人他清楚,绝不会对允禵另做他想。
可是允禩的情形不同。也许是因为当年汪夏涵舍他而取允禩留给他的记忆太深刻,所以在他心里对允禩有绝对的危机感和防范意识。还有那次在琉璃厂看到允禩瞧着殳懰时的眼神,他完全明白允禩当时的心情。尤其现在,是他最怕失去殳懰的时候,更怕当年那一场琵琶别抱的戏会重演一次。这是他心里的阴影,他无法完全抹掉。别的事他都可以做到坚定自信甚至胸有成竹,唯独这件事,他其实极其的不自信。这都是隐藏在他内心最深处的意识,也许连他自己都不能完全明白地洞悉。而汪夏涵这一番话就好比是把他内心最深处的隐私毫不留情地完全揭露出来,展示在他面前,他不能一下子就接受。而她那种描绘的语言又极富想象力和煽动性,不由得不让他内心火起。
他极其孤傲的自尊受到了挑战,他已经顾不上分析这件事究竟是真的假的,是对的错的,他只知道他快要崩溃了。他大步走到汪夏涵面前,汪夏涵也正摇摇晃晃地向她走来。雍正伸手捏住了她的下颌,“你为什么要把这些告诉朕?”汪夏涵被他捏得生痛,嘴角里却已经有血丝渗下,自己觉得气息渐渐微弱,勉强笑道,“皇上……真的那么……爱她吗?这次……我真的……要……离开皇上了……”说着话,口里便有大股的鲜血涌出。
雍正一惊,慢慢放开手,“你?”汪夏涵已经扑倒在他怀里,“我已经……服了毒……能死在……皇上……身边……死也值了……你知道吗?我都是……为了你……我对不起……允禵……”
看着慢慢倒在地上的汪夏涵,雍正又惊又怒。大叫“来人,来人,来人。”话音未落,忽然怡亲王允祥“咣”地掀开帘子进来。一眼看到倒在地上的汪夏涵,先是愣了一愣,再看看雍正形容近乎于疯狂,立时便瞪了眼睛道,“四哥……我来迟了。”他看到汪夏涵嘴角的鲜血,以为是她谋刺雍正不成而自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