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婵从体顺堂里出来,一眼看到殳懰站在院子中央,微微向上仰着面,闭着双眼,似乎在感受阳光拂面而过的感觉,又好像闻到了什么特别的香气在慢慢品味。两只手握着手帕像许愿一般合十在胸前。阳光下她那莹白如雪的面颊也染上了一丝红晕。多日以来,殳懰很少肯出屋子,话又少得实在是可怜。看她现在好像是什么事都想开了,难得一刻的享受,秋婵也不愿意打扰她。刚刚要退回体顺堂去,忽然听到殳懰轻轻说了一句,“这香气,只有永寿宫里的西府海棠才有。”秋婵没说话,不由嘴角浮上笑意,轻手轻脚地回了体顺堂。
“给多罗格格请安。”不知道过了多久,殳懰忽然听到一个声音在耳边响起,慢慢睁开眼睛。也许是因为在阳光下站的太久有点些头晕,也许是因为刚才一闭着眼睛一下又睁开而不能接受如此强烈的光感,眼前有点忽明忽暗的。可是等她看仔细了,心里不禁一寒。给她请安的竟然是储秀宫里的兰玉。
不过奇怪的是兰玉并没有像以往那样总是冷冷的感觉。既便是拿着规矩也一样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殳懰虽然有些诧异,但还是很快恢复了镇定。“不用多礼了。有什么事?”兰玉笑道,“贵妃娘娘让奴婢来看看格格得不得空儿,有事想劳烦格格。”殳懰心里还是不明白,不知道年贵妃会有什么事非得要劳烦她。不过兰玉倒是看起来完全一副有求于人的样子。兰玉看她似有迟疑,又笑道,“贵妃娘娘是诚心诚意请格格过去,娘娘还说,要不是她身子不便实在不能来,一定是要来亲自请格格的。”殳懰忽然想起来,说不定哪天自己就要离开这皇宫,到那时年贵妃是谁又和她有什么关系呢?也许这是她们之间的最后一次,也许她真的有什么事需要她帮忙。不愿再计较,便道,“好吧。我去。”
雍正不知一个人漫步了多久,猛然一抬头,忽然看到前面竟然是储秀宫。他有多久不曾来过这里?犹记得几个月前,他的宫眷们刚刚入宫,年贵妃也刚刚搬入储秀宫,他就曾经来这里探望她。那天,年贵妃站在那株苍翠的古柏之下,笑盈盈地瞧着他。那时候她还怀着福沛。其实他是很喜欢看别人笑的,这样能让他轻松。他的心里已经不胜烦据,不知道还能不能担负得更多。
稍一犹豫,但还是向前走去。过了储秀门,一如那日一样,一个人都没有。穿过那青砖铺就的院落,真如当日的情景一样,年贵妃果然还站在那株古柏之下。阳光披在她身上,背后尽是乌黑得发亮的一头长发,长发之下是闪闪发光的桔黄缎一口钟斗篷。他不知道该不该上前,他不想面对他们共同的丧子之痛。他今天也没有力气去安慰年贵妃。
年贵妃也听到有人走进来,本来以为是殳懰,慢慢转过身来。眼前竟然是多日里不见的雍正。先是一诧,后便是惊喜。两个人一时都没有动,互相望着对方。终于雍正走上两步,年贵妃也迎上来。
雍正其实心里很怕她会哭。如果是那样,也许他会转身走开。不过年贵妃却并没有哭,她轻轻一笑,叫了一声,“皇上。”雍正又走上两步,两个人便相对而立了。“身子好些了吗?”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
年贵妃身上那件一口钟轻轻滑落在地,露出里面的浅紫色绣着富贵牡丹的衬衣。穿着一口钟是不能行礼的。她肃了一肃,“给皇上请安。”说着便要跪下叩头。雍正心里轻松了许多,扶住了她,“不必了。”说着便亲自俯身将那件一口钟从地上拾起来。看到她还像以前那样平静无事,他心里略略的几丝内疚也消失了。他将那件一口钟亲自给她披上身。
兰玉已经带着殳懰进了储秀门。刚刚走了几步,两个人便一眼看到了古柏树下的雍正和年贵妃。两个人心里都大大地诧异,都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情景。但是兰玉诧异之后是惊喜,殳懰诧异之后便是心里猛地一坠。雍正当面亲口许诺说再也不会来储秀宫的话言犹在耳。她并没有要求他对她做出任何许诺。但是既然是亲口许的诺言,不是别人强迫的,为什么可以不兑现?两个人都停住了脚步,一时不知是进还是退。
雍正将那件斗篷披在了年贵妃身上,年贵妃一直仰着脸微笑地看着他。这笑容和阳光一样,都让他心里觉得轻松又温暖。他没有放开她,轻轻用双手握住了她的肩臂。年贵妃的眼睛勇敢地直视着她,以前她是从来都不敢这样的。雍正微微一叹,“朕真的累了。”说罢,忽然闭了眼睛,慢慢地低头向她唇上吻去。
殳懰这时才觉得心里犹如椎心刺血一般的痛。本来以为她可以平静地离开他,本来以为她对他已经无欲无求,本来以为他做任何事都不会再让她心有所动……但是看到这一幕的时候,她发现她心里还是痛得难以自拔。原来她对他还是一如既往,从未改变。只不过她也想蒙蔽自己,可是终究还是骗不了自己。
蓦然发现有泪滴顺着面颊飞快地滑落。不再犹豫,决然地转身。兰玉已经顾不上再叫她,只是替自己的主子暗自高兴。可是雍正却好像似有所感,忽然抬起头来向储秀门这里眺望,什么都没看到,但是心里却再也平静不下来。他慢慢放下了握着年贵妃双肩的手,心里升起了些许的失落。
太后总算是安静下来,也不像方才那么症候惊异吓人。允禵陪着说了好一一会儿话,太医又来诊治过了,说是并无大碍,这才放下心来。等到太后睡着了,允禵才离开长春宫。
出了长春宫觉得已经筋疲力尽,可是又不想立刻回府去。总觉得跟汪夏涵在一起极其累心。她对他的期许太高了,他也许很难做到。可是为了不让她失望,他又要努力去做。偶然一抬头,竟然发现一抹粉红色的身影从对面翊坤宫的红墙下飞奔而过。
殳懰现在脑子里一片空白,她什么都想不起来,脑子里竟然只有一个词在盘旋,“西府海棠,西府海棠。”她要去看看那两株珍本的西府海棠,也许只有这一次。遁着香气,便闯入了无人居住的永寿宫。
眼前豁然一亮,情不自禁地便慢慢停下了脚步。从来没觉得西府海棠盛开是这么美的场面。两株树冠如华盖的西府海棠正在怒放。在这空无一人的永寿宫,并没有人知道花信已繁华至此。在暖暖的微风中,西府海棠迎风而立,楚楚有致,为这寂寂无人的宫院添足了胜景。些许的花瓣随着微风飘落,地上落英缤纷,好似下了一场花瓣雨。殳懰竟被这眼前的美景惊得快要忘掉自己的心事。仰面看着头上海棠花的粉红云彩。忽然发现,也许真的还有许许多多她所未知的美不知道在什么样的角落里等待她去发现。就算是没有了胤禛又怎么样?她还不照样要活下去?
站在这里欣赏美景的还不只一人。允禵就站在永寿宫的门口。看到西府海棠下那个粉红的身影,他忽然觉得又回到了康熙四十七年的喀喇沁草原。比起那时候来,她似乎一点都没有变化。粉红色的宁绸袍衬托得她依然那么娇小玲珑,好似她也是一朵西府海棠。她那娇嫩的容颜比起海棠花更让人心动。那日里在长春宫仁寿太后亲自动手打殳懰的情景他一直牢牢记在心里。从那以后总会想起他们年幼时每次相遇追逐嬉戏的样子。那时候的他也曾经在心里暗暗决定长大了要将她呵护在自己的手心里。
允禵情不自禁地走上两步。殳懰听到了脚步声一惊,猛然回头,看到允禵似乎有点失落,甚至都没有想到为什么允禵会忽然出现在这儿。允禵却以为她心里现在和他一样满是委屈。
“为什么哭?”他清楚地看到了她面上的泪痕。殳懰却不记得自己曾经哭过。微微一怔,才记起刚才的事来,却言不由衷地讪笑道,“我哪里哭过?我为什么要哭?”
允禵皱了皱眉,“你何时变成了这样?难道在我面前你还要如此做作?”心里却漫上了淡淡的心痛。如果不是因为她在他面前经常受委屈,怎么会选择这样的方式来保护自己?忽然之间心里竟涌上浓重的悔意,如果当初和他在一起的是殳懰,而不是汪夏涵,那么也许现在的一切他都无所谓了。有的人永远不会忘,有的感觉永远不会淡漠。既使你把它强压在内心深处,它也总是会在不经意之间再次涌上心头。殳懰看他怔怔地盯着她瞧,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允禵忽然伸出手来拂着她腮边几丝飘落的发丝,目不转睛地看着她道,“当初若是我明白自己的心,若是我坚持,我一定不会放你走,无论如何也不会,也省了如今的两败俱伤。现在如若我是四哥,绝不会让你受一丝一毫的委屈。若真是这样,连我也不至于有今日。”说着他已将手绕到殳懰脑后。殳懰听了这话却心里又酸又涩,最想听到与她说这些话的是胤禛,万般没有想到却是允禵。允禵这时已牢牢扶住了她脑后,另一只手不知何时揽了她的腰,便俯下头来。
等他的唇刚刚轻轻挨上她的唇,她忽然醒悟过来。不过还未等她挣脱,突然听到一声怒喝,“允禵!”两人俱是一颤,允禵放了手,两人转身向声音处看去。雍正已经怒容满面、面色铁青地大步走上来。
雍正此时心内忽如热汤烧煮,又忽如冰冻雪浇。刚刚在储秀宫抛下年贵妃出来后,本打算回养心殿,但是不知又为什么,竟被这西府海棠的香气所吸引不知不觉中走到永寿宫来。绝没有想到的是,在这里竟然让他看到这样足以让他疯狂的一幕,此时他甚至连手刃允禵的心思都有。允禵和殳懰两个人竟都是一副置之度外的神态,坦然地瞧着他。
雍正冷冷地瞧着殳懰,右手紧紧握成了拳。殳懰却与他针锋相对地看着他。他们很久不曾有过这样的对视。可是他还是什么都没说,慢慢地转头又瞧了瞧允禵,眼中竟是恨恨的。他不知道一旦看到会有这样的一幕,他竟然会是如此的嫉妒。刚刚在储秀宫里还觉得在面对年贵妃时她浅浅一笑会让他心里轻松,这便是他此刻最想要的。如今才明白,笑过了,轻松过了都会忘记,而为眼前这个女子,他既便是奉上心肝,或是为了她再劳心劳力也绝不会放弃。
忽然之间“啪”的一声,允禵面上已着了一耳光。这是雍正聚集了全身所有的力量挥臂而至。允禵猛然遭此一击,一个踉跄险些跌倒,等他直起身子的时候,嘴角便渗出血痕。那挨了耳光的面颊也立刻便红肿起来。殳懰从来没见过雍正发这么大脾气,下这样的狠手亲自去动手揍别人,更别提这个人还是他唯一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既便是为了仁寿太后,他也是对允禵一忍再忍,想不到为了她却毫不留情。
看到允禵被打的惨状,尤其是血痕,殳懰还是忍不住惊呼一声,想上前去帮允禵擦拭干净。刚刚迈出一步,雍正却忽然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臂向自己身边一带。他的五指几乎要嵌入她臂上的肉内,痛得她忍不住皱了皱眉。雍正却再也不肯放开她,“你是朕的女人,不要忘了。”
允禵已经自己拭了拭血痕,听了这话才怒喝着反驳道,“如果皇上真把她当成自己的女人,就不该这样待她。”
雍正一边紧紧握着殳懰一边已经略略平静了一些,冷冷道,“这和你没关系。你最好管好你自己,不要再给朕找麻烦。你这就回府去,朕马上下旨封你为恂郡王。朕允许你进宫来给母后侍疾、请安。但是除了长春宫你哪里也不许去。至于以后怎么安置你,朕心里自然有定数,你就不要操心了。”说完狠狠地拉了殳懰转身向永寿宫外走去。
秋婵在体顺堂里忙着给殳懰绣一幅枕头,忽然想起来殳懰好半天还没有回来。再出来一瞧,主子早就不在院子里了。正好自己也做绣活做得累了,便决定出去找一找主子。想起刚才殳懰提起永寿宫的西府海棠,应该是一个人去赏花了。便出了养心殿信步往永寿宫走去。她并不知道,此时殳懰已经被雍正拖着进了皇帝的寝殿。
刚走到永寿宫门口,便闻到了那淡腻的香气。原本海棠是无香的,但是这两株西府海棠是与众不同的珍品,就奇在这香气上。秋婵自己也忍不住起了游春的兴趣,慢慢踱了进去。果然一树红云,争奇斗艳,极其繁茂。只注意抬头看花,等低下头来的时候才发现树下还站着一个人,那人的背影极熟悉。等他回头一看,原本是贝子允禵,以前在长春宫里秋婵服侍密嫔,经常看到十四阿哥来给生母德妃请安。
允禵也看到秋婵走进来,一怔,没想到还会有人来。秋婵退无可退,便索性大大方方地福了一福,“给十四爷请安。”这是允禵以前在长春宫里听习惯了的。淡淡道,“不必多礼了。”秋婵抬头之际一眼看到允禵嘴角的血迹,惊道,“十四爷,你受伤了?”谁知她惊呼之下允禵已经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她拉入怀中,低头便吻了下来。满是血腥的味道,秋婵先时想挣脱,但是终于还是被允禵紧紧拥在怀中。直到她全身无力,允禵才抬起头来,却仍然圈着她,低声道,“不要让别人知道,我不想让别人知道。”秋婵点点头,“奴婢保证不对任何人讲,请十四爷移步,奴婢找个地方帮十四爷略略上些药。”允禵今日里挨了两次耳光,忽然有人如此关心他,如此温言软语,心里难免一痛。他将头埋入秋婵颈间,长长地吐了口气,没再说话。秋婵先是别扭,此刻看他如此沮丧的样子,也忍不住双臂圈了他的背,轻轻抚了抚。
过了许久,允禵才直起身子,又瞧了瞧秋婵,忽然道,“你不是那年跟着格格在长春宫里演过戏吗?”秋婵点点头,没想到他还记得这么清楚,轻轻回道,“十四爷记得真清楚。”允禵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秋婵不好意思直接回答自己的闺名,只低了头道,“奴婢完颜氏。”允禵点点头,“我记住了。”他忽然觉得如果有个这样的女子既使她粗笨也好,没有学问也好,没有思想没有个性也好,只要她能温柔贤慧地守在他身边,他就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