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古言胤禛二十七年历史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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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0章 中卷(上)

都中的夏四月是最美、最舒服的节气。每当春信刚至的时候,漫长而寒冷的冬天总是恋恋难舍地不肯退去。总要有差不多为时一个月冷热交替的轮回。这在都中几乎是一年之间最难熬的时候。但是只要过了清明、谷雨,稀疏地落些若有若无的春雨,再来就是和暖的春风而不是冷硬的北风了。万物感春而发,春风一度,桃、杏、梨花也要连番地展露风姿,这一下便花事繁盛起来。不过都中的春天非常短暂,转眼便在春末带来了夏天的气息。

年贵妃在整个阴冷的春天一个人孤独地在储秀宫里感受着丧子之痛。其实她并不是那种特别懦弱的人,她也并不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伤痛。一个月的时间,她可以让自己从那种痛苦里缓解出来,但是终难消心头恨意。这一个月里,任何感受都是她一个人在承担,雍正再也没有来过储秀宫。但是年贵妃心里并不敢对皇帝有任何不敬。她相信,他也和她心情一样,因为那毕竟是他们共同的亲骨血。他是怕两个人如若见面,会相对无言,会更伤心。可是这件事终是要有人来承担后果。

“主子,今天外面天气好,到院子里去走走吧。”兰玉看到年贵妃丝发披散地穿着一件浅紫色绣着富贵牡丹的衬衣又坐在窗边若有所思的样子。“不去。”年贵妃仍然一动不动地瞧着窗外,却口气有点不耐烦地回绝了。这个时节其实屋子里和外面都舒服。只是对于年贵妃这样刚刚出了月子的人来说,这样又高又深的寝殿内似乎还稍嫌有些春日的阴冷,外面有和煦的阳光就舒服多了。兰玉赶忙拿了一件桔黄缎地彩绣的“呼呼吧”给年贵妃披在身上。“呼呼吧”是满洲国语里的一种俗称,便是指这种抽口领的一口钟斗篷。同时帮她把披散在背后的长发捞到斗篷外面来。一捞之下,入手仍是光滑如丝、厚重如云的一把长发,衬衣的圆领之上露出雪白的脖颈来。兰玉不由得在心里暗想,自己的主子,不管什么时候总是那么美。这让她不由得由衷地心疼起主子来。这么好,这么美的人,怎么万岁爷就偏偏不放在眼里呢?那日里九阿哥福沛降生,她到养心殿去报信,看到万岁爷和那个多罗格格亲昵的样子,回来以后她并没有敢告诉自己的主子,想着主子要是知道准定心里又有的气生。

这事不想还好,一想起来兰玉心里就说不出的生气。既是替自己的主子,又是替刚出世就夭折的小阿哥。不过心里倒有了个主意。她一边想着一边帮年贵妃理了理头发,瞧着屋子里没别人,便好似不经意地轻声道,“好主子,您就出去走走吧。听说万岁爷已经宣召了二公子即刻回京来。二公子回来要是看到您这么憔悴的样子回府里说起来,老爷和夫人都要担心。”年贵妃仍然不为所动,很冷漠地道,“这跟我有什么相干?难道是我自己愿意这样的吗?”自打福沛夭折后,她也很久没有再见到娘家有人进宫来给她请安了。

兰玉看她还是不为所动,忽然在年贵妃膝前跪下来。低声道,“主子,您就是不心疼自己,也得想着还有八阿哥呢。奴婢心里也为您难过。奴婢受主子天高地厚之恩,日夜想着如何报答,如今就是为了主子舍了奴婢的命去,奴婢也认了。”看她说的动情,年贵妃终于叹了口气,低了头,看着兰玉,扶了扶她的肩臂,语气也软了下来,“起来吧。这宫里大概也只有你最疼我了。”兰玉一边站起来,一边轻声在年贵妃耳边道,“奴才倒有个主意替主子出了这口气。”

伤春悲秋的其实不只是年贵妃一个人。距储秀宫不远处的长春宫里,仁寿太后也生了病。如果说是生病,其实还不如说是心病。自打那日里在长春宫一闹,仁寿太后打了殳懰之后,太后便再也没有见到过自己两个儿子的面儿。大儿子不用说了,雍正是每日里晨昏定省决不肯懈怠的。只是早上来得早,太后还没有起床,晚上又来得晚,太后已经睡下了,所以总也见不着面。小儿子是根本没进宫来,因为那日里雍正就下旨,命允禵在府里读书,连府都不许出的。

长春宫里一冷清下来,太后心里想的就越多。先是后悔,不该掺杂在雍正和允禵兄弟二人之间。本朝本来就有铁律,后妃不许涉政,看来自己是真的管得有点多了。可是说到底还是怨大儿子,怎么就不能明白自己的心思呢?既然他已经做了这个皇帝,为什么不能给自己的亲弟弟一点好处?既便不让他再去做大将军王,也总该给个爵位,给个差使,让他经常进宫来见见自己。这又能怎么样呢?为什么就是死活不依?

今日的天气真是格外的好。仁寿太后在宫里几十年了,不知怎么今天一下子忽然想起来,每到这个时节,宫里各处的花都要开了。今天精神略好些,便想到御花园里走走,看看那两株海棠也好,不定现在是多娇姿妖娆。连续病了多日,连太监、宫女们都跟着提心吊胆。今天一见太后精神好了,想着天气回暖,病也该好了,长春宫里上下自然也都跟着高兴。太后说要去御花园看海棠,一吩咐下来长春宫里立刻忙乱起来。好不容易服侍着太后都准备停当,前呼后拥地便出了寝殿的门。出了怡情书史,仁寿太后久不沐阳光,格外贪恋这种温暖的感觉。一意孤行要自己走着出长春宫。尽管一步慢似一步,但是心情却好了许多。好半天走到长春宫的前跨院,忽然便看到绥寿殿。这里已经是人去殿空,密嫔薨逝算起来也好几年了。太后忽然想起来,昨夜里还在梦里看到密嫔。她一直微笑着向着她招手,却总也不说话,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心里忽然又是一悲,既使自己现在贵为太后,又有两个儿子,其实有什么趣味呢?想着便眼前一昏,身子瘫软了下去。朦胧之中,只听到有重重焦急的呼声在耳边响起,“太后……”

太后醒过来,已经在怡情书史自己的寝殿里的床上。第一句话便命道,“快去请皇帝来。我有要紧的话说。”

雍正整个上午都心神不宁地在东暖阁里议事。不知为什么,总觉得好像有什么事要发生。等议了事将要退出东暖阁的时候,忽然一眼瞅着一块地砖颜色竟然与众不合,以往竟没注意。此时立刻传了人来即刻便要更换。就在这个时候,忽然长春宫的太监急急地来禀告说太后刚刚在院内晕倒,现在有急事见皇上,说有要紧的话要说。雍正心里一沉,却并没有马上就急着去长春宫。想了想,先命人去宣允禵即刻进宫到长春宫给太后侍疾。

自从那日九阿哥福沛降生,生当日夭折后,雍正还未再见到殳懰。两下里好像总隔着什么,不是不想见,是害怕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障碍太多,见了还不如不见。春寒料峭的时节总算是过去了,殳懰安安静静地在自己住的体顺堂的屋子熬过了不知多少个不眠之夜。胤禛已经不是原来的胤禛了,他也许真的有许多身不由己。到如今她心里已经对他没有怨没有恨了。他只有成为雍正,才是真正的胤禛。与其这样同在一处却永不相见,还不如分隔两地再不相见却永远怀念。久久被压下去的去意,如今又渐渐开始萌生。春日里的紫禁城是最美的时候,如果她在这个时候离开,也许心里还会留下更多的美好记忆。

到了长春宫门口,雍正做了个手势,示意御辇停下来。御辇刚一着地,还未停稳,他便急急地起身,一步跨了下来。吩咐大队随从的人在长春宫门口候着。如果贝子允禵到了,不用禀告,立刻命他进去。

怡情书史里一片安静而阴冷。刚刚不久前才松了口气的太监、宫女们又重新崩紧了神经。太后不肯让传太医,只单单地等着雍正来。雍正进了寝殿,一眼便看到仁寿太后平卧在床榻之上。不知为什么,忽然想起了皇考圣祖仁皇帝驾崩那日,将他从南郊急召回来,他的父皇就是这样躺在榻上,头也是这样微微地陷入枕中。

雍正紧盯着床上的仁寿太后,一步一步走近,走到榻边,忽然扑跪于地,瞧着榻上的太后叫了一声,“母后,子臣来了。”他甚至好后悔,为什么连日里有意在晨昏定省的时候躲开了母亲见面的机会。果然,太后也像当日皇考圣祖仁皇帝看到他的时候一样,忽然便睁开了眼睛,病弱之极的身体好像一瞬间就有了力量。太后努力地侧了头,瞧着他,眼睛里竟然是对他从未有过的慈爱。太后挣扎着努力伸出一只手来,她想抚摸他。那只手颤颤巍巍,几欲堕下。雍正膝行上前一步,伏在榻边,眼中也含了泪,接了太后那只手,又叫了一声,“母后,子臣来晚了。”

太后忽然笑了,用力说道,“不晚,你终于来了。母后日夜都想你,念你。皇帝他肯放你出来了?”“皇帝”两个字一入耳,雍正立时身上一颤,好似坠入冰窟一般,全身冰冷。那两个字那么疏远,那么凄凉。他甚至一时不明白,他的亲生母亲口里说的那个“皇帝”是谁?是他吗?太后却仍然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接着道,“我已经着人去请皇帝了,等他来了我有话说。你别怕,有我在,皇帝不会难为你。我要让他放你出来,放你回西边去。母后如果不在了,你离得远些,活得自在,母后也能瞑目了。”太后的话字字如刀刺在雍正心里,他紧紧握住了自己母亲的手,却心痛得难以自持。他努力睁着双眼,几欲夺目而出的热泪也慢慢被他逼了回去。忽然想到身后还跪着长春宫里所有的太监、宫女。雍正没说话,微微侧了身,回头一望,又阴又冷的目光像是在告诫,又像是在驱逐。首领太监张文看情形不对,立时轻轻站起身,向太监、宫女们挥挥手,所有的人便蹑手蹑脚鱼贯而出。

只有太后仍然不知就里,还拉着雍正的手,接着笑道,“母后知道你受了委屈,你从小就友爱兄弟,连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都好得像是一个娘生的,何况皇帝是你的亲哥哥,你就让一让他吧。”雍正心里越来越冰冷,听了仁寿太后的话,眼前忽然又浮现出允禵与允禩等人在一起时的情景,眉头便微微蹙了起来。这个时候忽然听到外面传来急急如飞的脚步声,有人“咣”的一声狠狠推开了殿门闯了进来,身后传来声嘶力竭的一声,“额聂。”回身一看,允禵已经飞奔过来,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几步膝行抢上前来。

殿内立时安静下来,没有人说话,也没有人动作。允禵不知所措又充满疑惑地瞧着仁寿太后与雍正亲密地握着手。雍正眼里闪过一丝尴尬,然后便对他冷冷的一瞥。仁寿太后好像忽然一下子失去了所有的知觉。

“啊……”忽然床榻上的仁寿太后失声惊叫,立刻便甩掉了雍正的手,一边在空中乱抓一边叫道,“十四,十四,我的十四阿哥,十四……”允禵立刻便扑上来,“额聂,额聂,我在这儿。”说着便要去握住太后的手。太后被他握住了手,忽然又是一阵挣扎,怒道,“你不是十四,你不是。”就在这忙乱的时候,忽然太后的一掌甩到了允禵脸上,接着便传来“啪”的一声。允禵已经挨了一耳光。太后终于安静下来,慢慢地将手放下来。雍正和允禵这才完全看清楚,仁寿太后已经什么都看不到了。

雍正浑身颤抖着慢慢从已嫌拥挤的榻边站起身来,稍稍退远了一些。允禵不禁跪在了他刚才的位置,俯下头来,轻轻叫道,“额聂,我是十四阿哥,我是允禵。”太后这时已经恢复了清醒,听到允禵的声音,唇边又漾起笑容,叫道,“允禵,我的儿子,你终于来了。额聂可真想你啊。”允禵看到太后终于醒过来了,也放下心来,“额聂,子臣要被你吓死了。”

听着这母子之间的絮语,雍正慢慢转过身去,一步一步缓缓地走到殿门口,自己亲手推开门走了出去。然后又亲手将门掩上。出了长春宫也不肯再蹬上御辇,一个人顺着长长的永巷漫无目的的走着。

殳懰站在养心殿的院子里,今天这里好安静。不知道雍正去了哪里,她两只手揉弄着手里一块白色杭纺绣着葡萄的手帕,有些发呆地盯着那大殿,还有东暖阁、西暖阁在瞧。今天的阳光格外明媚,天也格外蓝,不知是哪里的花香,一丝一缕地透了过来,让人心都醉了。此刻只好一个人都没有,她也愿意一个人在这里好好享受一下难得的惬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