殳懰再也支持不住了,身子一软便坐倒在地上。他真的如此霸道。只要是自己想要的,就绝不会放手。
等到夜色降临她再回到养心殿的时候,雍正寝殿里的灯还亮着,只是不知道他此刻在想些什么,还是在灯下批奏折。她默默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第二天一早,皇帝像忘了昨天的事一样,没再发脾气。可是最可怕的是,他当她是透明人。对她极其冷漠。然而他顾不上再为这事与她计较了,因为还有更让他棘手的事来了。这一天,大将军王胤禵终于日夜兼程赶回了京城。大将军王回来的第一件事就是要觐见皇帝。
雍正命令在东暖阁召见。虽然已经除服,但是大将军王仍然穿了稿素。他面沉似水,紧紧地抿着嘴进了养心殿。远远看去,御座上坐的是他的四哥,曾经的雍亲王胤禛,现在的雍正皇帝。而陪同皇帝召见的,还有廉亲王允禩和怡亲王允祥。
大将军王知道他行文奏事处询问见皇帝仪注的事曾经引起一场轩然大波,但是此刻他还是毫不犹豫地行了皇子之间的兄弟之礼,“胤禵给四哥请安。”看来他是有备而来了。本来坐在御座上的雍正还面带笑意,此刻他的笑容像冰一样被冻结了。怡亲王允祥时刻注意着雍正的表情,此刻怕皇帝发怒,抢在前面用兄长的身份训斥,“老十四,你懂不懂规矩?还不快给皇上认错。”如果此时,胤禵能够稍微妥协一些,相信皇帝必不治他的罪。
然而廉亲王看似无意地扫了一眼雍正的表情,不温不火地向胤禵说道,“老十四,要避圣讳,你的名字改了,要叫允禵。坐在上面的是当今皇上,你要行君臣之礼。”话虽说的不错,但是从廉亲王口中说出,语气里却带着一种挑衅的味道。
允禵看看了雍正,他看的仿佛不是他的兄弟,而是他的仇人。他也正看着他,雍正的眼睛里虽然有怒火,但是也有期望。“四哥,记得上一次我们见面,也是在这里。你坐在了父皇曾经坐过的地方。我没想到,你坐在了这儿。”他像是一只红了眼睛的野兽一般。
怡亲王又急又怒。急的是,怕雍正的脾气被挑起来狠狠地处置允禵,怒的是允禵实在是不懂事,竟然对雍正产生了这么重的误会。唯有大喝一声,“老十四,你还是不是父皇的儿子?你还是不是大清的大将军王?”
雍正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开口道,“十四弟,我是坐在父皇的位置上,因为我是父皇遗诏指明的继位人。你没有想到是你自己的事。但是我既然接受了遗命,做了这个皇帝,我就得对大清江山担负责任。而你,身为先帝皇子,也一样有这个责任。今天你先回去休息,以后的事还多的很,等你休息好了,朕再召见你。跪安吧。”
偏是廉亲王又接着说,“十四弟,四哥如今是皇上了,他说的话你得听。皇上让你跪安,你还不快走?”
允禵道,“好。皇上,不管是皇子,还是大将军王,我既然回来了,就得先见父皇一面,这也是我为人之子份内应尽的责任。”他的眼神咄咄逼人,直视着皇帝,似乎认定了他不敢答应。
雍正却很干脆,“好。明日朕去景山寿皇殿祭奠父皇,你可以随朕一同去。”
雍正总算是完成了第一次和允禵的见面。待到廉亲王送了允禵出去。雍正却终于将那口闷在胸中的郁气呼了出来,向怡亲王道,“十三弟,老十四被人利用了。”
“臣也看出来了。”允祥叹道,“老十四原来竟是个棉花耳朵,别人说什么他怎么就能信了呢?”他看了看雍正的脸色,接着说,“老十四刚回来,京城的情况有很多他都不知道,臣弟慢慢去跟他解释他会懂的。”
雍正沉思了半天,恨恨地道,“老十四远在青海,太后有什么话也没办法传给他。能给他传话的不外乎是老八、老九。如果不是他们胡说了什么,老十四不会刚一回来就心有成见。真是居心叵测。明天让他亲眼看看父皇的诏书,到那时候还有什么说的?”
廉亲王送了允禵出宫,嘱咐道,“老十四,明天你不要乱来。事已至此,你就认了吧。”
允禵怒道,“八哥,你以往的决断都到哪里去了?凭什么要认了?如果他敢和我一起去见父皇,我明天就要当着父皇质问他,这个皇位他是怎么得来的。”允禩心里也是这么想的,此刻却假意劝道,“万万不可,十四弟,你万万不可。”
允禵气道,“八哥,那你派人给我送信催我日夜兼程赶回来又是什么意思?”
允禩沉吟了一下,低声道,“十四弟,这个信我本来是不想送的。反正我等兄弟都是爱新觉罗氏子孙,人人都守成有责,不管是谁做这个皇帝,如果真的能把祖宗基业接过来,坐稳了,传下去,这就是万幸,其他人也自然会起辅助之责。但是四哥继位以来不顾西北边陲边患隐隐,也不顾忌皇考刚刚殡天人心未定,马上就先派了老十三管户部,查了国库又查各地藩库,马上下诏各直省三年之内赔补亏空,否则逾期治罪。又把翰林院、詹事府折腾一遍,说是不许朋此党援。这样一来,必定怨声载道。人未乱我先乱,如今又把你从西北调回京,派了延信署理抚远大将军事。真要是西北再起狼烟,连个能统兵打仗的大将军都没有,内里官员们又人人自危,乱成这样,还不把祖宗的江山给折腾没了?所以我才送信给你,催你快点回来是想商量对策。”
允禵拧着眉一边听他说一边点头道,“八哥你固然说的有理,但是父皇的遗命究竟是传位于谁我还是要问清楚。先等过了明天再说。”
允禩点点头,“这样也好。三年无改于父之道,谓之孝矣。别说父皇圣治并无弊处要除旧革新。就是真的有什么问题,也要轻处着手,谨慎小心。治大国如烹小鲜,照着四哥如此严猛作为,就怕是失了人心又丢了江山,最后一无所获。”
允禵原来见到了允禩送信催他速归,心里也曾经暗生疑窦。当今皇上为皇子时有觊觎皇位之心这一点他非常清楚。而且,对于他来说,父皇的驾崩是个很突然的消息。如果早有征兆,当时西北又停了战事,父皇一定不会再次让他远赴军前。两下里一想,无非是因为这位四哥得位不正,所以他才日夜兼程赶回来探个究竟。
等到允禵回了自己的府第,免不了福晋汪夏涵又把在长春宫里见太后的事拿出来说了。不说自己是如何对太后说话的,倒把太后无心说的都告诉了允禵,引得他更生了疑惑。
第二天,雍正在圣祖仁皇帝的殡宫,景山寿皇殿举行了祭奠大礼。礼成,才命允禵进来拜谒梓宫,命所有人出去。
允禵仍是一身稿素。进殿来一看到梓宫,灵位,便想起父皇在日的谆谆教导。父皇的音容笑貌宛在,此时却是天人永隔,也许再也不得相见了。想到此处,便一声大恸,扑到在地。膝行到梓宫前,大声哭喊,“父皇……老十四回来看您了。”言毕,一幅热泪如决堤洪水倾泄而出。这一哭就是很长时间,想起父皇在日的样子,如今却再也不能相见,连最后一面也没有见到,怎么能不痛。还有自己不得皇位的委屈,都在这泪水里了。
这殿里只有雍正和允禵兄弟二人。他尽情地宣泄感情,雍正并没有制止他。终于,允禵停止了哭声。他向圣祖仁皇帝的梓宫行了祭拜之礼,然后便站起身来,他早就准备好了要说的话。
“四哥,当着父皇在此,我只问你一句话。父皇是不是善终?你的皇位是怎么得来的?”
雍正强压着怒气,“你以为父皇是怎么驾崩的?你以为朕的皇位是怎么来的?”
允禵冷冷地盯着他,“外边人皆说,父皇是四哥进了一碗参汤后才驾崩的。说四哥是篡位才做了皇帝。”允禵已经像疯子一样不顾一切了。
谁知,雍正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已经抬手“啪”地打了他一耳光。这声音显得格外清脆。“外边人说?外边人是谁?你是谁?我是谁?你听了就该活剐这造谣生事的人,如此荒诞不经之语居然还来与朕对质?父皇不得善终这样的话你也敢说?你还想不想活了?今天当着父皇在此,朕再堂堂正正说一次,父皇走的时候无病无痛,甚是安详。这皇位也是父皇亲命传给朕的。今天在这里,朕为长兄,你为幼弟,你说了什么朕都包涵了你,也都跟你解释清楚了。如果出了这里你再说这样的话,到时候没有兄弟,只有君臣,不要怪朕跟你不客气。”
雍正连珠炮一般说完了这一番话,自己也气得心跳气喘。允禵更是呆若木鸡。安静了片刻,雍正放缓了声音,“十四弟,这大清江山是太祖、太宗打下来的。到了世祖和父皇守成不易。不能在我们手里败下去。你既然回来了,就好好做点事,不要天天胡思乱想。”
说罢,雍正转身向外面走去,走到门口又说,“你一个人在这儿好好想想吧。”顿了一下,又说,“父皇弥留,朕也没能亲送。”
昨天夜里与允禵叙了一夜别情,说的尽是关于康熙皇帝如何驾崩,当今皇上又如何得位这样的事。一大早送允禵出府进宫,福晋汪夏涵心里就一直平静不下来。也许允禵还没有想到过以后的事,可是她不能不想。
看样子允禵再回西北的可能性几乎是没有了。就是能回去,她也不愿意跟了去那荒烟绝塞的地方,她更喜欢都中的富贵温柔乡。如果不回西北,自然就没有了抚远大将军王一呼百应的威风。而且不但如此,留在都中从爵位到职位都没有定论。那个大将军王所谓的超授王爵实际上并不是实授,如果雍正并不给允禵封王的话,那就只能还回复到原来的固山贝子爵位。看雍正与允禵之间的关系,也未见得会给他什么有实权的职位。这么看起来允禵的前途很渺茫。可是不久之前,皇帝又给自己的儿子弘春,也就是允禵的长子封了世子,不知道是不是表示对这个一母同胞的弟弟还是有所眷顾。
“福晋,廉亲王来了,就在前厅里,说要等王爷回来。廉亲王问起福晋,福晋见不见?”一个侍女进来,躬身问道。
汪夏涵立刻放下刚刚捧起的盛着滚热牛奶的斗彩瓷碗。想起那天在明德园见面的情景,今天允禩的突然来访让她有点不知所措。话说得那么决绝,又何以会主动来访?而且,允禩明知道现在允禵不在府里,却偏在这个时候来访,那就是摆明了拜访自己的。这么一想,决定还是要见一面。
对着镜子看了看妆容,又命人拿了一件藏青色斜襟上绣着一枝梅花的坎夹加上原本穿着的月白色旗装外面便出了屋子。顺着游廊走到前厅,进门果然看到允禩也一身素衣安然而坐。
汪夏涵回身命人去给廉亲王换了好茶来,顺势也就命服侍的人都出去。想必允禩必定是有话要说。
果然,等屋子里安静下来,允禩不等汪夏涵开口问便道,“冒昧来访福晋勿怪。”
汪夏涵笑道,“哪里,要说冒昧也是我冒昧在先,八哥不必如此客气,有话只管请讲。”
允禩顿了顿,笑道,“福晋若是一男子,真令我等男儿失色。既然如此,我就开门见山了。你心里想的什么我也略知一二,上次我没有答应,这一次我主动来拜访,就是想告诉你,我们倒不妨联手试一试。”
汪夏涵听他这样说,却并没有立刻回答。忽然向外面道,“来人,廉亲王的茶怎么还不送来?”
允禩也并不急于问她,眼瞧着外面有人进来重新上了茶,又关上门出去,汪夏涵一边抚着青花茶盅,一边看着允禩道,“八哥的意思我不明白,试什么?怎么试?”
允禩看她竟如此做作,心里略有不快道,“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
汪夏涵这才笑道,“八哥是觉得我没有诚意?你要是站在我的角度想一想就明白了。十四爷冒的是什么风险?我能不问清楚就把他给许出去吗?说明白了,你们是要打着他的名号去做事,先想想后果,退一万步说,如果事败,承担责任最重的也是他。而且,我还想问问八哥,何以前倨而后恭呢?”
允禩站起身,他一瞬间有点后悔。他隐约觉得汪夏涵的想法和他的想法并不一样。甚至要比他想得深、想得多很多。他不知道今天究竟该不该来。但是那天雍正大谈惩谈除弊,下决心要清理国库及各直省藩库钱粮亏空的一幕又涌上心头,他慨然答道,“这不是前倨后恭,是审时度势,还是那个理由,我不能让人把爱新觉罗的江山给折腾没了。”
允禵不知道在寿皇殿里呆了多久。恍惚记起,康熙也懂得歧黄之道,并且父皇曾经说过,北人于参不宜。岂肯轻易喝参汤呢?况且,父皇精明他也是知道的,看来被人谋害是不大可能。
再回想起自己在康熙六十年回京述职的时候和四哥一起去见父皇。父皇对四哥说的话,做的事,那个时候自己心里不是也清楚么,父皇是很看重四哥的,确实是有传位的想法。
允禵一边想着,一边如同做梦一般回了自己的府第。刚进了门就有小厮来禀告,说廉亲王在书房等他回来。允禵糊里糊涂地到了书房。允禩和汪夏涵看他进来,一同迎了上来。
“怎么回来这么晚啊?八哥等你好久了。”汪夏涵扶他坐下。允禩却没有急于说话,只是观察允禵的神色。允禵却劈头便问,“八哥,你说四哥得位不正,可有什么证据?”
允禩便是一怔,嗫诺着,“这有什么证据,人心向背一看自然明白。”他实在是没想到允禵会这么直接地问。
汪夏涵却厉声道,“真要是有证据,那便是叛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真不知道你心里究竟是作何感想,八哥还不是为了你吗?他抢的是你的皇位。换了别人躲都躲不及,谁会象八哥这样为你着想?”
不知道汪夏涵说这番话的时候自己心里又是怎么想的。按理说,康熙皇帝在世之日,心里的想法汪夏涵也是知道的。可是她仍然坚定地认为允禵就是康熙皇帝选定的继位人。开始是打算蒙骗别人,说着说着,自己心里也逐渐信以为真。允禵被她说的心里又开始蠢蠢欲动。毕竟父皇对自己的重视也是有目共睹的。
允禩这时已经恢复了神色,沉声道,“十四弟,你这个时候不能辩明是非八哥也不怪你,因为你毕竟在外面日久。但是这里边的事自然有人明白。你一问便知。”
“八哥,我没有不相信你的意思。我们兄弟之间不必如此。八哥说有人明白,这人是谁?”允禵着实急于想弄明白。
“太后啊。太后一直在宫里,有什么不清楚呢?”允禩指点着他。“父皇刚刚驾崩的时候,太后就曾说过,万万没有想到父皇会把皇位传给四哥。你想太后如此失落是为什么?”
允禵回想起自己回京和太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太后甚是平静,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表示。汪夏涵知道允禵心里在想什么,“也许太后有什么难言之隐呢?不如问明白了太后再做决断。”
太后能有什么难言之隐呢?允禵心里一惊,难道太后会受皇帝挟持?允禵和太后母子情深,想到这里便有点担心母亲安危,立时忘了今日在寿皇殿雍正所说所做。等于是一耳光白挨了。只是恨道,“我一定去找母后问个明白。”
允禩没说话,汪夏涵道,“问明白了,到时候你就是明正言顺的继位人,还怕没有人会出兵勤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