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翊坤宫外已经陈设好了皇后仪驾。宫门内也设了丹陛乐。大学士、尚书两位册立使已经到了翊坤宫。宣读册文之后,早已礼服出内宫的乌喇那拉氏受了册、宝,行六肃三跪三叩的大礼,同时奏起丹陛之乐,乌喇那拉氏便正式成为雍正的皇后。
接下来皇后乌喇那拉氏往长春宫给仁寿太后行礼,又到养心殿给雍正行礼。最后回到自己的翊坤宫,这是真正最风光的时候。其他妃嫔、公主、王公福晋、命妇等都要给皇后行叩贺大礼。
在这叩贺的人里,人人都别有不同的心思。有真心高兴的,比如怡亲王福晋兆佳氏。也有心里又酸又涩的,比如抚远大将军王福晋汪夏涵。恍然中竟有一种遗憾,如果当日登上天子位的是十四阿哥允禵,那么今日正位中宫的除了自己还会是谁呢?当然心里满是憧憬的,也大有人在。挺着大肚子的年氏瞧着花团锦簇的场面心里满是艳羡。可是她绝不敢有非份之想,只在心里暗自琢磨着雍正两次在储秀宫里对自己许诺时说过的话。
“啪”的一声,雍正将一本奏折重重甩在了自己面前的御案上。同时高高在上而冷冷地扫视着御座下面的怡亲王允祥,廉亲王允禩和隆科多、张廷玉、马齐等人问道,“奏事处呈上来允禵的奏折,询问如何见朕的仪注。你们都议过了吗?怎么说?”
下面的几个人各有各的心思。允祥看到雍正冷冷的目光便心里一急。从他的角度来说,着实替雍正生气,也恨允禵不争气。他知道胤禛如今坐在这御座上有多么不容易,恨允禵作为亲兄弟不但不扶持哥哥,反倒生出这种荒唐的心思来给雍正找麻烦。如今为君为臣名份已定,还有什么可问的。这确实是允禵不对,难怪雍正生气。但是他要想个说辞来,既圆了雍正的面子,又不要责罚允禵才好。所以迟疑着一直未开口。
张廷玉为人本就谨小慎微,尤其作为汉大臣在这种皇帝闹家务的事上几乎从来是以沉默态度对待。除非事涉国体,必须表明自己态度。
而雍正真正想知道的也并不是允祥和张廷玉的态度。他们的态度不用表达他也非常清楚。他的目光此刻正盯着允禩。允禩本来是抱定了要静观其变,倒要看看雍正如何对待允禵。他心里也觉得允禵此举实属荒唐,但是允禵此举又无异于是一个试探,从中可以窥破雍正对待兄弟的态度,这也是允禩心里非常想知道的。自从做了这个廉亲王以后,允禩心里非常不踏实,总觉得越来越不懂这个“四哥”,今天正好给了他一个了解的机会。
允禩本来面上不做任何表情,但是感受到雍正只把目光盯在他一人身上,心思稍一转寰,便决定在允禵奏折的基础上进一步试探,主意已定先跪了奏道,“允禵行文奏事处,询问见皇上的礼仪,看起来此举甚属狂妄。”这话猛然听起来像是在表明自己对这件事的看法,也像是站在雍正的立场上为他着想。不过后半句话说得意思很不明确。果然下面允禩便话风一转,“不过事情也因人而异,这在别人是狂妄之罪,在允禵更似是无意之中的糊涂之举。允禵与别人格外不同,乃是皇上一母同胞。偏允禵又特重兄弟之情,总以皇上是长兄为念,但忘了如今已是君臣有别。允禵为人襟怀坦白,概又粗疏大略,所以才如此荒唐地上了这样的奏折,也请皇上也念在兄弟之情的分上姑且宽容允禵。”
允禩的话乍一听似是着三不着两的。但是再一想便格外清楚明白。首先便把允禵与雍正是一母同胞兄弟的这个特殊情况拿出来,这样就把原本应是狂妄的罪名重新定位了成了一个糊涂的举动。并且,抛出“兄弟之情”这样的大帽子来压雍正,看他是否就范。
雍正当然听得懂允禩的意思。他自从继位后对于允禩一直都加恩加惠,委以重任,就是希望能牢牢地将他套在自己驾驭的大清座驾之上,让他为自己奔走以供驱驰。不料,只要一有风吹草动,他还是马上就露出了不肯臣服的本心。雍正没有命允禩起来,也没有再就着他的意见往下说,他看似无意地将目光放到了马齐身上。不等他问,马齐便主动跪下来奏道,“皇上,奴才以为,君毕竟是君,臣毕竟是臣,君臣大义当在所有礼仪之上。”
雍正心里稍微平静了一些。康熙四十七年第一次废太子之后,圣祖仁皇帝命众臣工推举新太子,马齐是允禩最公开,出力最多的支持者。雍正继位之后对于马齐的任用便是他走的一招险棋。希望通过马齐来取得更多方面的拥戴。马齐此时毫不犹豫的明确态度也表明了他自己的立场。但是,马齐毕竟是几起几落的人,相当的圆滑,完全是就是论事的态度,绝不想再卷入任何的党派或关系之争中去。单就是这一份心思,也正是雍正所需要的。
接下来雍正便完全有了把握,看着隆科多问道,“舅舅是如何想的?”
隆科多倒毫不犹豫跪下奏道,“允禵的奏折令臣着实讶异,不知以臣见君这么明白无疑的事还有什么可问的?君臣之纲当为首重,这是稚龄幼子都明白的道理,不知何故允禵竟还有此一问。”
雍正听得这话,竟放开一笑,方向允禩道,“允禵这个人,最爱饮酒,听说在青海军中也常常饮得大醉。廉亲王,你今天说出这番话,想来也是同允禵一样,难不成是在醉梦中?”
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随着天子的一笑不但没有松懈下来,反而更为微妙。仍然跪在御座前的廉亲王允禩遭了奚落心里不是滋味,但是面上却绝不敢带出颜色来。
雍正已收起了刚才的笑容,忽然话锋一转道,“算起来皇考西去的日子已经两月有余。朕自继位以来日夜感念皇考的恩德,尤不敢信皇考已经离朕而去。”他说着已经眉头浓重、目染悲凄。“不只如此,朕日夜担心的还有皇考的托付之重。”说着他已经从御座上站起身来。“你们不是朕的兄弟便是朕所倚持的重臣,都是朕的股肱心腹,不知你们心里做何敢想。”说着雍正已经停在了仍跪在地上的廉亲王允禩面前。他俯身扶了允禩一把,“八弟,你起来。朕没有责怪你的意思。就是允禵,虽然有此悖逆之举,朕也一样可以不计较,朕只希望你们作为朕的兄弟能实实在在地助朕一臂之力。毕竟这江山社稷不只是朕一人的,你们都是爱新觉罗氏子孙,就有这个责任。”
允禩跪了半日,方才被雍正扶起来,听他这样说,心里似有所感,答了一声,“是。臣弟等岂敢不为皇上效力?”
怡亲王允祥这时才终于找到一个机会,“皇上言重了,臣弟等自然是与皇上同心同德。就是八哥和十四弟一时言语不当,心里也是绝没有二意的。”
隆、马、张三人也一同跪奏道,“臣等也愿为皇上尽效犬马之力。”
“起来,都起来。”雍正抬手示意,一边背负着双手在殿内踱步。“你们的心思朕都明白。不过说不如做,朕愿为务实之君,尔等也当为务实之臣。朕甚是希冀雍正改元有政治一新的气象。朕自继位以来,夙兴夜寐,靡有朝矣,丝毫不敢怠慢,到如今心里颇有感触。”已经踱至殿门口的雍正忽然转回身来,环视诸臣,接着声音便是一提,“第一就是贪官。世祖章皇帝在世时就感叹过‘贪吏何其多也’。如今既是在雍正朝,朕做了这个天子,就决不许此等城狐社鼠尸位素餐,白白坏了朕的声名,毁了朕的大业。”
雍正宏亮的声音在殿内盘旋,震得每个人的耳鼓都嗡嗡作响。雍正一边扫视着每个人的表情,一边接着道“朕虽事事不及皇考,但是朕继位前做了四十五年皇子,唯有体察下情一道略有可比。朕深知如今大小官员交通货贿,背公徇私之情状。上级官员悖弃伦常,私鬻国家礼器,暗纳下级贿赂便私受其请托,因小利便弃国体于不顾,竟为其奔走。到了地方上,提镇虚名冒饷、侵渔扣克,一省方伯、知府、州县又加派火耗、朘剥小民,民间易尽之脂膏,尽归贪吏之私橐。以至于百姓财尽力穷,日不聊生。不仅如此,贪风盛行甚至殃及府库。不只户部国库亏空甚巨,就连地方各直省藩库也所亏甚巨,动盈千万。朕倒想亲自问一问这些贪官污吏,为此一两个糟钱值不值得如此?将置君父于何地?置生身父母于何地?置自己的身后声名于何地?”
显然雍正是动了怒,一时之间又有点失控,看样子这些话也是在心里积蓄了许久,所以一旦有机会释放便有点不可遏制的意思。在场的人听到他怒极咆哮都有点不寒而栗。殿内寂静得好像空旷无人,但是每个人的心里却如同无波古井表面之下的波涛汹涌。雍正目光锐利地一个一个扫视着在场的五个人。君父有问不能不答,还是一直沉默的张廷玉出列跪下奏道,“皇上的心思让臣等实在惭愧,臣事君不诚自知有罪。皇上方才所言,句句针贬时弊,臣若再不拿出真心来,实是再无颜立于朝堂之上。皇上说官员上下贿赂成风,背公徇私,上致侵蚀国帑,下至贪取民财,都是事实。照臣看来,有两个原因。”
张廷玉是这五个人中唯一的汉大臣,他的父亲张英曾是圣祖仁皇帝时在南书房进讲经学的翰林,与圣祖仁皇帝是亦师亦友的关系,特为圣祖仁皇帝所推崇。但是张英在康熙一朝也曾经几起几落,宦海沉浮。张廷玉秉承家风,素来谨言慎行。今天本来是抱定了不肯多说话的态度,可是刚才听了雍正的一番话,心里却被打动了。张廷玉历侍康熙、雍正两朝,康熙年间的积弊他再清楚不过。可是为圣人讳,没人敢直指这些时弊。这个时候听雍正这么一针见血地说破了这些人人心里都明白却不肯说的话,便觉振聋发聩,因此也不肯再躲闪。
“好,廷玉,你接着说。”雍正此时心里励精图治之心正盛,非常希望能有人与他同心同德一起去做事。毕竟这并不是穷他一人之力便能有所成果的。此时听了张廷玉的话心里便觉得慰藉,因此脸色和缓了一些,鼓励他。
张廷玉今天是打定了不说则已要说就把说透的主意,因为毫不讳言。从容奏道,“刚才臣说,有两个原因,第一便是姑息瞻徇,不肯举发。上至在京的各部院,下至地方的督抚巡按,无不互相包庇。其二便是不曾将一个贪蠹之人置之重典,以至于人人心存侥幸。”这一番话说出来,惊得在场的人都风闻色变。这不是在说当朝时弊,简直就是在攻击康熙一朝。
允祥拧着眉,心里不知在想什么,看起来颇为沉重;允禩却表情轻松比起刚才来轻松了些许,眼帘微垂,嘴角又似略有讪意。马齐却惊得目瞪口呆地盯着张廷玉。这时候,隆科多抢先一步出列跪下来。他刚才已经听雍正说了半天,雍正的话越听越让他心里打颤,简直搞不懂这个新继位的“外甥”皇帝脑子里打的是什么主意。不过皇帝的话他不可反驳,张廷玉的话他却可以反驳。因为毫不客气问道,“张大人,那你的意思就是说整个大清朝无官不贪,又人人溺职?那你置圣祖仁皇帝于何地?置当今皇上于何地?又置你自己于何地?”
“舅舅”的话确实代表了一部人的心思,既然守不住,不如以攻为守。以为拿住了张廷玉的短处,张廷玉却面不变色道,“圣祖仁皇帝宽仁厚德,明白水至清则无渔,人至察则无徒,不肯如此行事过苛,宁愿以教化之心,引百官循序渐进慢慢自悟,这本是百官之福。当今皇上明察秋毫,这是百姓之福。皇上如若肯当头棒喝,让贪赂之人回头是岸,也是天大的慈悲心,大功德。至于我张廷玉,本就有罪,任凭皇上处置。”说罢便一个头叩下去。张廷玉话说透了是再无挂念。隆科多一时语塞,忍不住悄悄打量着雍正的神色变化。
雍正却脸上喜怒未辨,慢慢走上御座坐下来。重新看看下面跪着的两个人,这才道,“廷玉用不着自责,舅舅也不用有疑义,朕并不是要追究谁的责任。朕方才说过要做务实之君,也希冀尔等做务实之臣,不会再做那些没意义的事。从前过往不咎,万事只从今日开始。治天下以用人为本,朕也有求贤若渴之心,朕就从简拔人材着手。国家养育人材,本当是首重翰苑。朕也以为人品端方,能够居心敬慎,肯勤勉用事的方才称得上是人材。不过,朕也知道颇有些侥幸之人,平素里就结党营私,至科场年分互相谖引请托。稍不如意就群相排挤,飞语诬陷,此风断不可长。”雍正说着便一边居高临下地看着众人的反映。末了又吩咐道,“廷玉,舅舅,还有马齐,八弟,十三弟,你们下去再议一议,会同翰林院掌院学士,吏部尚书、侍郎等人,将翰林院,詹事府里那些不安本分,有玷官箴者查明,勒令退回原籍,不得徇情。朕要先得一批清正廉明又能公忠体国的能员干吏,何愁吏治不清,贪风不惩?”
几个人一起环跪了叩头称是。但是各人心里自不相同,有人激赏,有敬服,有人疑虑,有人不屑。
不料雍正的话并未完了。又吩咐道,“户部报上来的各省藩库亏空情状,朕已经看过了。如今朕也再没有别的话说,只有一句:下诏给各直省,朕给他们三年期限将亏空补足。如若逾期,到时候朕只能重重治罪,绝不姑息。”
下面的人又是了阵叩头领旨,早有人心里七上八下,思绪万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