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极之后,等到一切都准备妥当的时候,雍正皇帝终于下召,命驻守青海的抚远大将军王允禵立即回京奔丧。
年终岁末的时候,雨雪霏霏。廉亲王允禩很久没有在明德园里做冰戏了。他一边在冰上滑行,一边默默想着心事。这个亲王的爵位不是他的父亲康熙皇帝赐予他的,而是他的四哥,与他明争暗斗了十几年的当今皇帝所赐予的。
康熙三十七年,当时圣祖仁皇帝第一次大封皇子的时候,他被封为多罗贝勒,是当时受封的皇子中年纪最小的。而康熙四十八年,圣祖仁皇帝第二次大封皇子的时候,他的爵位没有变化,只比他年长一岁的七阿哥胤祐被封为多罗郡王,连比他年幼的十阿哥胤礻我也因为生母的贵妃地位而跃过他晋为郡王。
由于自己生母出身微贱,这让他比别的兄弟多付出了许多。他原就比别人心思细腻而敏感,甚至他内心是脆弱的。因为没拥有过,所以渴望,也许正是因为这个才要去这个皇位。可是,争到后来,倒真的有点身不由己了。到如今事虽败,安静下来他反倒有一种超脱的轻松。但是就在他要放弃的时候,这个皇帝四哥忽然做出这样的举动,倒让他有点一时不知所措。是祸是福尚难在一息之间观测。
滑行到湖边从小厮手里接过一张朱漆大弓和一支白翎羽箭,再次滑到湖心,穿过木制旗门大约百步,回身张弓搭箭瞄准,正要射向旗门上悬挂的花球的时候,忽然听到湖边有人叫,“八哥。”
听声音便知道是九阿哥允禟,他刚刚被雍正申饬国丧中不肯尽力,自然免不了要来讨主意。其实连允禩自己都怀疑,申饬九阿哥的理由是不是真的成立,还是雍正想要以此来暗示自己什么。
勉强将箭射出,到底还是失了准头儿,并未射中花球,也没有了这份心思。允禩滑回到湖边来,将弓递给小厮。
“八哥,你还真有雅兴。”九阿哥和十阿哥都站在湖边,两双眼睛也都齐齐地望着他。
允禩心里疲惫得很,却笑道,“聊以解闷而已。你们来找我,有什么事?”
“什么事?”十阿哥先嚷起来,“皇上申饬九哥不就是要给我们点颜色看吗?八哥你是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难道就因为他封了八哥亲王,八哥就被收买了?”
这话说的很过分,允禩皱起眉头。允禟却抢先向允礻我道,“老十,你先静一静,不要跟八哥这么没规矩。八哥自然是心里有数。”
允禩由着小厮服侍着换了靴子走上岸来。也许是在湖面上滑行的时间太长了,一下子又走在地面上,有一种又轻又软的感觉,好似腾云驾雾。一边向湖边的一座轩馆走去,一边道,“老十,你也犯不着跟我着急。如今四哥已经坐上了这皇帝的宝座,等着他做的事多着呢。如果他真的能做好了这皇帝,我又何必在乎一个亲王的爵位?我倒真想清清静静地过日子,省得夹在四哥和兄弟们中间两处为难。”
允禟看了允礻我一眼,允礻我自知刚才说的话过分,正要赔个不是,忽然一个小厮进来回禀道,“王爷,十四福晋在园子门口要见王爷。”
允禩一怔,允禟却抢在前面问道,“哪个十四福晋?”
小厮倒被问得莫名其妙,答道,“抚远大将军王府里的福晋。”
允礻我瞪着眼睛问道,“她来做什么?”
允禩微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像是自语道,“不过是为了十四弟罢了。请福晋进来。”
汪夏涵一眼就看到了那喜鹊登梅的花窗。窗下低吟浅笑,也曾一度探手入怀的往事涌上心头。许久没有见到过这位八阿哥了,甚至还有点期待。定了心神,等小厮帮她推开门,迈着从容又优雅的步子进去。门在她身后关上,却一眼便看到允禩就坐在窗下的一张圈椅上望着她。
一时间好像产生了错觉。分手决裂的那一日也就是在此,允禩也一样坐在这样一张椅子上。好像时光并没有向前进行,过去的往事也一直在这里等她。颤颤如一枝风前柳一般走到他面前。
仔细一看,十数年的光阴似乎并不曾在他脸上留下任何痕迹。只是从前喜欢浅淡颜色的他,今天穿了一件玄色宁绸袍后给人感觉风流云散却洒脱依旧。允禩站起身来,也打量着汪夏涵。她已经彻底地从一个汉家闺中才女转变成了一个气度雍容的满洲贵妇。只是云髻高耸,和穿在她身上永远与众不同的玉色团花披风还带着旧时衣妆的影子。
还是汪夏涵先略福了一福,叫了一声,“八哥。”
“不敢当。请坐。”允禩立刻回道。两个人都坐下来,允禩却一言不发,他要看看对方究竟有什么来意。
汪夏涵了然于他的心思,她既然来了就是有备而来,首先就要有自己的态度。“恭喜八哥,得了当今皇上的器重。不过以八哥的才干,只做个管理藩院尚书事的亲王似乎是太屈才了。”
“怎么才算是不屈才呢?这个亲王于我并不看在眼里,做不做都不要紧。要是依着我自己,最好做个富贵闲人倒自在。”允禩不动声色地笑问道。
“可是不管是做亲王还是做富贵闲人,这可不能依着八哥自己,是不是呢?”汪夏涵心里已经明白了允禩的想法,反觉得有了把握。“是皇上让八哥做什么,八哥才能做什么。别说爵位,财禄这些身外之物,说严重点,恐怕连八哥的命都是掌握在皇上手里的。”
允禩心里一寒,这是他内心深处潜藏的想法,但是在他心里也只是一掠而过,还没有人这么明白地提醒过他。不过,他不愿意让别人洞悉他有这种想法,毫不在意地笑道,“多谢提醒。不过你今天来这儿拜访,大概不是只为了提醒我吧?”
汪夏涵站起身,在这屋子里四处看了看,目光又回到允禩身上,凄冷了许多。“八哥,你是什么样的人,我最清楚。更何况现在事情牵扯的还不只是你一个人,还有九哥、十哥和十四阿哥。我当然也希望十四阿哥安然无恙。他和你一样,性命也都握在别人手里。九哥已经被申饬了,这就是前兆。你的十四弟现在消息未卜,回来还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情形,八哥你就真的忍心不闻不问吗?”
“你要我怎么管?怎么问?”允禩心里渐渐沉重。对于他来说,九阿哥、十阿哥、十四阿哥都是至亲的兄弟,如果大家要一起坐以待毙,他决不会甘心让弟弟们和他一起就死。
“请八哥赶紧派人给十四阿哥送信,就说当今天子矫诏继位,请他率大军回京平叛。”看他心里似有所动,汪夏涵似很随意地轻轻巧巧说出一句话。
可是“矫诏”这两个字却好似一个炸雷在允禩心里一声巨响。汪夏涵是什么样的人他总觉得自己心里也是有把握的,但是绝没有想到,她居然敢这样定义当今天子的继位。在她眼里,事情就这么简单,引起一场兄弟阋墙的家国之乱似乎就可以解决了一切问题。
他冷冷地盯着汪夏涵,此刻才感觉到,她脑子里的想法比起他所遇到的任何问题都可怕。如今他最担忧的不是他自己,倒是他的十四弟了。
“你怕了?”汪夏涵不躲不闪,也看着他。
“我是怕了。我怕爱新觉罗氏的江山就这样被你折腾掉。就算我的命真的握在别人手里我也不会如此害怕。”允禩稍一顿又道,“我不是你,我是爱新觉罗氏的子孙。”
汪夏涵淡淡一瞥站起身来便转身向外面走去。口里却冷冷道,“竖子不足与谋。”这是鸿门宴上项羽不肯杀刘邦,亚父范增恨其犹豫不决之意。后来逃过一劫的刘邦果然坏了项羽的大事,害得项羽丢了江山、丢了美人,连性命都丢了。这意思允禩岂能不知道?但是他只是皱了皱眉,并没有说什么。
“等等。”直到汪夏涵走出几步,允禩才唤住了她,望着她的背影道,“皇上已经派了辅国公延信为西安将军,署理抚远大将军事。十四弟已经没有统兵的权力了。你也最好安分守己,不要在京城里给他找麻烦。他总是当今皇上的亲弟弟,皇上不会为难他。”
雍正登极大典之后还未对后宫进行册封。但是乌喇那拉氏和李氏、年氏、钮祜禄氏、耿氏等宫眷已经基本适应了宫廷里的生活。册封也就是早晚的事,相应的品级与原来在王府里的地位相对等,大概每个人心里也都有数。
储秀宫里的年妃眼看着肚子渐渐大起来,便安心待产。她在藩邸时为雍正生过两个儿子,早夭了这个。如果这次再生一皇子,便是胤禛继位后得的第一个皇子。所以她特别希望能平平安安地产下皇子来。虽然她自己还没有封号,但是知道大哥年希尧已经升了广东巡抚,二哥年羹尧也被授予了三等公的爵位。不仅如此,年氏一门已经被从镶白旗抬入了上三旗的镶黄旗。所以,虽然皇上一直还没有来过储秀宫,年妃心里却并不是特别地着急。圣券优隆,这是任谁都可以看得到的事。
不过,有一点让她不舒服的。不明白为什么在王府里无名无份的殳懰进宫之后居然可以一直住在养心殿里和皇帝朝夕相处。虽然她们现在一样都没有得到皇帝的册封,但是分别已见高下。而且册封是皇帝说了算,谁知道会不会后来者居上?
夜色朦胧的时候,雍正在养心殿的寝宫里批完了最后一本奏折。他站起身在地上踱了几步,顺便伸展一下腰腿。以往的这个时候他总会和殳懰一起写字、读书或是闲话。不过今天他另有打算,已经翻了储秀宫年妃的牌子。
他并没有急着马上到储秀宫去。还是先陪着殳懰说了几句话,看看她是心情很好的样子,然后抚了抚她的手臂,将她圈进怀里,低声道,“今晚上就歇在这儿吧,别回自己房里去了。等我回来。”
殳懰知道他要去储秀宫。按规矩皇帝召幸应该是妃嫔到养心殿来服侍。伺候完了,在燕喜堂留宿。燕喜堂就是养心殿后殿的西耳房。可是雍正为了避免殳懰心里不痛快,从来不会在养心殿召幸妃嫔。殳懰现在所住的养心殿东耳房名字叫体顺堂,原本是皇后在养心殿的专用居所。如今殳懰在这儿住下来,也不便再让其他后妃留宿养心殿。
殳懰本来是不想和年妃过于计较的。但是听雍正这么明白地告诉她,就是自己想装糊涂也不行了,还是忍不住讥诮道,“去就去吧,又何必告诉我。我们两个人都装着不知道对方的心思不是更好吗?”
听她这一说,雍正也神色黯然,放开她又慢慢走回炕边,忽然仰身躺倒在炕上,眼睛望着屋顶,却一言不发。殳懰从来没见过他这个样子,想想自己刚才说的话,心里有一点后悔。就算是事情真的如此,又何说得这么直白呢?再看看他半天都毫无动静,忍不住轻轻走到炕边。看着他怔怔的样子,轻轻叫了一声,“皇上……”他还是没有说话。她侧身坐在炕边,看着他。
忽然他又翻身起来,突然抱住她,重重将她压倒在炕上。他压得她喘不过气来,就这么近距离地四目相对。好半天,他才低声道,“这整个大清朝大概也只有你敢这么伤朕的心,这么气朕。明明知道我听了这样的话会不舒服,你还是要说。”
她也趁势抱住了他,道,“难道我心里就舒服吗?如果我不在乎你,我才不会生气……”话音未落,他已经用唇堵上了她的唇,在她口里缠绵起来。好半天才停下来,认真地看着她,“不要让我为难,好不好?”她点点头。
年妃知道今天皇上是翻了她的牌子的。可是左等不来,右等也不来,心里不免烦躁。看她扶着肚子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兰玉一边吩咐一个宫女到储秀宫门口去看看,一边上来扶了她劝道,“娘娘,万岁爷如今不比从前了,日理万机,难得闲暇,娘娘就稍耐心等等吧。应该就来了。”
年妃在兰玉面前从不掩饰,一边被她扶着慢慢坐下来,一边冷言冷语地道,“皇上是忙,自己寝宫里就成日里摆着那个花朵儿似的人,如何还想得起我来。只怕又是被绊住了。”
“娘娘怎么还和她计较,连个皇子都没有,转眼就是春光老去,奴婢就不相信万岁爷能宠她一辈子,看她以后是什么下场。”兰玉比起从前的淑莲倒是真的目光长远了许多。不过这样的话是绝不敢在有第三个人在场的时候说的。
正说着,外面宫女进来,“娘娘,万岁爷来了。”说着已经看到雍正穿着一件素色宁绸棉袍走进来。年妃扶着兰玉起来,走到近前刚要请蹲安,却被雍正一把给捞住了,“朕不是说过,你身子不方便,不必多礼了。”兰玉带着宫女服侍着坐下来,便退了出去,留下雍正和年妃两个安静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