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了岸,两个人倒一时有些尴尬起来。依他们各自的身份,这样的见面,这样的亲近已属逾制。以后也许永远都没有再见面的机会。殳懰心里只是感时伤怀,又一时犹豫着要不要告辞了去。胤禩却瞧着她轻轻问道,“皇上并没有打算册封你,是吗?也没有给你指派居所?”后廷十二宫大多都已经有了主位,剩下空余的不是因为没有够资格的人掌一宫之权责,要不然就是因为宫殿不及其它舒服豪华。可是雍正并没有要把哪一处指给殳懰去住的意思。她当然不可能永远与皇帝同居一处。关于她的未来,是现在后宫之内最大的疑问。这不只是殳懰自己的问题,更是许多和她有千丝万缕关系的人的问题。
殳懰已经不愿意再让胤禩看到她伤怀的样子,豁然一笑,“八爷真是消息灵通。恐怕不只在宫里,在宫外我也成为别人的谈资了吧?”
胤禩似乎是在拼命隐忍,不知道是在忍着他的身体不适还是其它的什么。却急道,“你还笑得出来,我……”平时温文尔雅的看习惯了,忽然急赤白脸起来,倒有意思。但是只说了半句话,又煞住了。殳懰略有疑问地看着他。胤禩却又恢复了平时的样子,温声软语道,“四哥是天子,广有天下四海,自然也能保全得了你。可是我白****心了。”
吉云楼后,一片明黄色的身影一闪,悄悄退了出去。北风似乎更猛烈了些,雍正身上单薄的朝服被风吹起。这件明黄色的绣着龙纹,腰间五色云,下有江牙海水的妆花缎朝服是专门为登极而制的,也是他第一次服御皇帝应穿着的衣物。一边走一边任凭重重宫墙在眼前晃过,这偌大一座宫廷是他的,天下也是他的,可是他又觉得心里空空的,好像丢了什么。身后,一个太监手里捧着一件明黄缎里的黑狐端罩赶上来,“请皇上留步。”雍正停下来回过身,太监递上端罩,“天气冷,请皇上着端罩。”雍正瞧了一眼那暖暖的轻裘,没说话,摆摆手,又自顾自地转过身徒步向乾清宫慢步而去。在高大的宫墙下,那一点明黄色的身影越来越孤单,越来越小。
终于登上皇帝御座的雍正晋封皇八弟胤禩为廉亲王,命廉亲王管理藩院尚书事。皇十三弟胤祥为怡亲王,命怡亲王管理户部。同时任命隆科多为吏部尚书,授一等公。张廷玉为礼部尚书。授大学士马齐为二等伯爵。
为避圣讳,雍正皇帝的诸兄弟名字第一字都改“胤”为“允”。
从雍正的心里来说,他希望有一个雍正改元、政治一新的局面。他希望过去的一切在他心里都能够翻页,希望未来是一个新的开始。他愿意他的兄弟都以他的政治理想为理想,辅助他向着这个目标前进。
登极大典之后雍正皇帝仍然换回稿素,回乾清宫。丧事还要继续进行。再下来的一件大事便是给大行皇帝拟谥号还有庙号。雍正皇帝看到了大臣们所拟的谥号为“合天弘运文武睿哲恭俭宽裕孝敬诚信功德大成仁皇帝”,很满意,点点头,“这个很好。”
再看看所拟庙号,心里想定了一个,但是皇帝没有拿蓝墨笔圈,而是拿起桌上的裁纸刀往右手中指刺下去,立时便流下鲜血,皇帝就着鲜血,圈出他选中的庙号“圣祖”。“朕对皇考的思念眷恋之情可以得到安慰了。”雍正皇帝脸上都是很欣慰的样子。
然而“圣祖仁”皇帝的大丧还有很多事要做。下一件事就是将圣祖仁皇帝的梓宫移往殡宫。从在乾清宫停下梓宫到移往殡宫中间一共在乾清宫停灵二十天。殡宫设在景山寿皇殿。移灵,这是整个丧礼中的一个重要的事。
梓宫移驾这一天,队伍相当的庞大。首先是大驾卤薄,这里边的构成相当复杂,人数最多。后面还有各种名目的仪仗队,引幡等等。再后面才是圣祖仁皇帝的梓宫。
雍正皇帝亲送梓宫去殡宫。皇帝一身稿素,多日没有剃头刮脸,再加上连日操劳,形容极为憔悴委顿。一边扶着梓宫步行相送,一边失声痛哭,几欲昏厥在地。
圣祖仁皇帝梓宫停于景山寿皇殿的殡宫后,可以停放的时候长一些,等陵寝所有的事都准备妥当,再由钦天监挑日子给圣祖仁皇帝出殡,入葬陵寝后才算是整个丧事的完结。
但是新皇帝在二十七日持服时间过去,便要释服,开始御门听政。这个时候,皇帝有一件事要问殳懰。这一段时间雍正皇帝在乾清宫东庑守灵,殳懰也在这里值夜守灵,两个人都很辛苦。现在皇帝有一个新的想法。
“我要搬到养心殿去了。”皇帝先表示了他的意思。
“是。”殳懰表示肯定。可是她不知道皇帝是什么意思,想怎么安置她。连日城盘踞心里的问题终于到了不得不解决的一刻。据她自己想,最多也就是被封为妃,从此长门寂寂,皇帝将来必定会是个勤政的人,她心里很了解他。如果自己分宫别居,估计以后见他的次都会少之又少。那这个名份还要来何用呢,整个宫城也将成为她的束服。与其走到最后无路可走,倒不如现在早拿主意。她自己心里倒是有个想法,只是在犹豫要不要说,想听听皇帝是怎么说。
雍正似乎也心里满是疑问,也许如何安置她对于他来说是个实足的难题。他很明白自己的心,可是她的心却总是如天上明月一般变幻莫测。虽然他有权力命她,可是那不是他想要的结果。他要她心甘情愿。
但是犹豫着最终还是说出了口,“你先跟我一起搬到养心殿去吧。那里屋子多,见面也方便。”雍正忍不住伸出手捻着她的手。很久没有这么亲切了。觉得他距离她越来越远,越来越陌生。她忽然不想再说自己的想法了,由他安排吧。看样子他也在为难。可是至少现在的安排她是满意的。至少她还可以天天见到他。
养心殿前殿的正殿从这时候起就成了雍正皇帝听政的地方。正殿两边分别是东暖阁和西暖阁。正殿的宝座后面有两个小门,名安敦和恬澈,从这两个小门进去过穿堂便是后殿。后殿就是雍正皇帝的寝殿,殳懰被安排住在东耳房。
雍正兴致很好,带着殳懰在养心殿里走了一遍,看过很多地方。“很久没有这样和你独处了。”他笑得很轻松,握住了她的手。“是啊。皇上也很久没有笑了。”雍正拍了拍她的手背,“以后会多让你看到我笑。”殳懰忽然觉得皇帝老了。
养心殿的寝宫其实并不算大。不过窗户都刚刚换了玻璃窗,这是既新鲜又珍贵的东西。屋子里一下子亮了好多,可以直接看到外面的院子里,有一种很通透的感觉。
对着临窗的大案,外面冬日午后阳光的照耀下显得特别的温暖又明媚。这会在有暖融融的屋子里的人产生错觉,以为外面已经到了春天。雍正的兴致是极好的。他提起一支斗提笔,在面前的宣纸上写下了一副楹联:“原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
写罢了笑着看看站在一边帮他扶着纸的殳懰。她迎着阳光站在窗下,出神地看着他写字。这是她特别喜欢的一件事。喜欢看他挥毫泼墨,笔走龙蛇,因为这个时候才能感受得到他内心深处真正的豪放不羁。而平日里这种感情都被他掩藏得滴水不漏。
雍正放下笔,也走到窗前。感叹道,“乾清宫是皇考住了几十年的地方,处处都有阿玛的遗迹,我不忍心住进去打破这些痕迹。养心殿处理政事、起居休息都方便。偌大一座宫院,大概只有这儿才算真正是我的。”
殳懰答了一声,“是。”却低下头来并不说别的。如果说养心殿是真正属于雍正的地方,那属于她的地方又在哪里呢?
“怎么了?”他轻轻挑起她的下颌,强迫她抬起头来。她眼里有任何一丝疑惑都逃不开他的眼睛。
他大概早忘了窗户已换成了透明的玻璃,她却时时记得这一点,慌忙推开他,“皇上……”她不愿意让这样亲密的举动落入太监、宫女们眼中。
看她慌得脸都红了,雍正却一笑忽然将她抱起来,走到里边的条山炕上坐下来。任凭她如何挣脱,他就不为所动,最终紧紧将她圈在怀里,只有在这个时候心里才会有拥有她的安全感。吻着她的耳垂,不由自主地轻声道,“这儿不是我一个人的,是我们两个人的地方。只要有你在,我就什么牵挂都没有了。我只要你一心对我。”
她安静下来,抬起头看着他,宛如初次相识。他的眼睛好黑好亮,轻轻伸出手指,抚平他眉头,心里很安慰,“胤禛,我只要和你在一起,永远在一起。”
这话让他心里又踏实起来。他看着她的眼睛,“记得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看。后来你很久不再这样看我了。”他好像又回到了从前一样,眼睛亮亮的,带着幻想。
殳懰笑了,她也想起了康熙四十七年第一次见到他时的样子。虽然那时候她并不知道他会是未来的大清皇帝,而且绝没有想到会目睹到这样的过程。她笑问,“你想怎么样做皇帝?”
雍正听到这个问题,却渐渐地收敛了笑容,“头疼啊,现在要处理的事很多。国库空虚、西北叛乱、吏治不清、科举腐败……”这些其实说起来虽然和圣祖仁皇帝晚年的倦勤有关,但是也并不完全都是康熙一朝之积弊。其实这些问题都是积重难返,而雍正自己继位前是办差多年的皇子,相信他自己也非常清楚这一点。但是他竟然毫无畏首畏尾之态,反而一针见血地提出了弊端,并且毫不避讳地当作了自己的责任。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但是这些问题必须都要处理掉,这都是长在大清身上的毒瘤。我只能见一个除一个,绝不手软。直到清除弊政,整治民风,以正治化之本,让四海之内海晏河清,把唐宋以来自本朝的积习都涤荡干净,让天下永享太平。”
如果说一个十五岁的少年郎说出这样的话,那是无知者无畏;如果是二十五岁的年轻人说出这番话,那是勇气可嘉;如果是三十五岁的成熟青年说出这番话,那是勇者无惧;可是如今雍正的年纪并不算年轻,他已经四十五岁了,而且他心里非常清楚一切利弊得失,洞悉所有人情世故。他没有带一丝激情,因为短暂的激情是没有价值的。显而易见,这是放在他心里很久的话,所以他说得非常平静。但是在殳懰听来,却如划过夜空的雷电一样让她心头一震。
想想这十四年来他走过的每一步,格外让人感慨。“你真的能做到。我相信你。”她忍不住鼓励他。
“你真的相信我?”胤禛却很意外,并且这意外让他大为高兴。
“这有疑问吗?你早就对我说过我一定相信你。”
雍正剑眉一挑,又好像在思索什么,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下来。忽然,他站起身来走到门口向外吩咐道,“来人,传朕旨意。”殳懰一怔,不知道这个皇帝刚才脑子里又想起了什么。
太监去传了南书房当值的人。雍正瞬间已恢复了帝王之威,吩咐道,“传诏各直省,停止贡献方物。鹰犬之贡也全部废除。现在宫里养的鹰和犬,还有其它珍禽异兽都放出去。”所谓方物,就是地方特产,这是各地督抚和地方官向皇帝进贡的一项内容。
当值翰林承旨而去,殿内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雍正却看起来很兴奋,从刚才威仪赫的帝王又变回了顽童。看他如此的孩子气,忍不住笑道,“都这么晚了,怎么着急下这个旨意。又不是什么急事?”
雍正却忽然却又变得柔情万种,拥住了殳懰道,“该做的事太多了。只是辛苦了你。我不能像父皇一样常常出去打猎、出巡,以后你只能这样陪我一辈子。”
殳懰心里轻叹一声,看来她真的和紫禁城有缘,分都分不开啊。口里却笑道,“陪你一辈子?我真的有这样的福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