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行皇帝要享受各种奠仪,如同活着的时候一般,礼仪极其繁复。皇子、王公、部院大臣也都需要时时祭拜。人员复杂,所以这个时候是宫里最不安静的时候。不过自从雍正当机立断,下旨严厉申斥宜妃之后,内宫里人人警戒,已经整肃了许多。
但是怕生乱的时候偏有乱子来。最先发现异状的居然是步军统领隆科多。宫门守卫的护军也由隆科多统一管理、调动。就在最近一、二日内,隆科多巡视的时候忽然发现守宫门的护军竟然在私下里议论抚远大将军王十四阿哥胤禵将要提青海之大军回京奔丧。这倒让他吃了一惊。且不说到目前为止,皇帝根本就没有下旨调十四阿哥胤禵回京。就算是有旨让他回京奔丧,也不会让他带兵而来。但是这谣言是哪里生出来的呢?如今是新旧交替的时候,最易生事端。宫门护军是宫内通向宫外的关键,既担负着内宫的安危,又是宫内情况向外传达的一个重要途径。如果连宫门护军都被这谣言搅乱了方寸,可见宫内也早就流言蜚语满天飞了。这可不是小事。隆科多决定立刻就去奏报嗣皇帝。
隆科多趁着奠仪举行的空档儿把这事告诉了嗣皇帝。嗣皇帝听完了他的禀告心里相当的惊异。看样子这谣言是从宫闱之内传出来的,可是谁又有这么大的胆子呢?在嗣皇帝心里第一个想到就是八阿哥胤禩、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礻我等人。可是静下心来再一想,这几天这三个人几乎日日都在乾清宫。这里虽然人多口杂,是谣言的滋生地,但是太监、侍卫全都是自己的人。如果真有人胆敢在这儿生乱,自己也不会不知道。
思索了片刻,嗣皇帝吩咐隆科多既然被抓住的那两个护军已被处惩,这事就先到此打住,不要把这种不安定的情绪过于扩大化。但是一定要严密监控,绝对禁止再有此类情况发生。同时留心查访这流言的来源。
就在隆科多在乾清宫禀告这件事的时候,胤祥也在长春宫遇到了同样的问题。只不过这次议论的不是护军,而是长春宫的太监、宫女。
那日十四福晋汪夏涵请旨去长春宫拜见太后,倒给嗣皇帝提了个醒。这个时候想必自己的生母乌雅氏,如今的圣母皇太后心里一定是难过得很。于是嗣皇帝特别交待了胤祥去长春宫探望太后,看看长春宫里是否一切妥当。
胤祥刚过了体元殿,忽然看到宫女太监们三五成群,窃窃私语。这是很反常的事,胤祥大为惊异,特别留了心。即便平时宫里有什么事情也不许奴才们公开议论的。现在会有什么事呢?让这些奴才们忘了规矩?
胤祥小时候受太后抚养,在长春宫住了几年,对这里的人事都熟悉。以他现在的身份,如果上前呵斥,太监、宫女们必然不敢再说什么。可是他不能总守在长春宫,他不在的时候又会怎么样呢?
现在是新旧交替的时候,而长春宫里住的是皇帝的生母。出了什么事说不定就引起宫闱巨变。想到这儿,胤祥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他想了想,叫了一个小太监,让他把长春宫的首领太监张文叫到体元殿来。张文在长春宫很多年,一直不离太后左右,为人也算老实本分。
“张文,”胤祥的眼睛本来就大,再稍微一瞪起来确实很吓人。“圣母皇太后是皇上的生母,太后这里万万不许出什么事。如今先帝驾崩了,你又是长春宫的首领太监,太后就要着落在你身上。如果太后有什么事,我先拿你是问。”
细一想,张文也知道胤祥为什么说出这番话来。但是这话太重,张文冷汗暗中下来,表面上还能自持,只答一声:“是。”可是这个责任重大,不能自己一个人扛。
正想着对策,胤祥又有话说。“太后,最近如何?”这话说得笼统,张文心里却不糊涂,不等再问,“扑通”一声便跪下来。“奴才不敢撒谎。奴才正思忖着要去禀告皇上。自打前几天十四福晋来过之后,太后很伤心。然后……”张文欲言又止的样子。
十四福晋来探望太后,应该是劝慰。可是看张文的表情,这里面好像有别的话。胤祥再逼问一句,“说实话,没你的事,不然先罚你。”
“是。”张文不再犹豫了,“十四福晋走了以后太后就失声痛哭。”
“为什么?”胤祥有点纳闷,难道是太后担心嗣皇帝目下处境不利?还是值此时候思念幼子?更不明白十四福晋和这事有什么关系。
张文虽然老实本分,但是人并不笨。而且看样子反映很快,很机灵。他已经镇定下来了,清清楚楚地回道,“太后大哭,说大行皇帝从未表示过会立当今皇上为储。太后不许奴才等当面称为太后,日日望西北而痛哭。”
原来如此,胤祥心里如五内俱焚。他知道,目前嗣皇帝的处境并不顺利。且不说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如今是什么心思。单是叛乱的策妄阿拉布坦的表现就很难说。宫闱内外有多少人虎视眈眈,有多少事将及险境,这些都要嗣皇帝去处理。而太后,身为皇上生母,在没有任何证据的情况下就先表示对嗣皇帝继位的怀疑,说话如此不检点,在宫里传流言,对嗣皇帝的影响是超级的坏。
太后偏疼小儿子这是谁都知道的。只是万万没有想到,竟然偏心到如此程度。同样是至亲母子,关键时刻不帮一把就算了,居然还火上浇油,没有一点做母亲的样子。尽管胤祥已是怒从心头起,替嗣皇帝委屈,但是他毕竟不能当着奴才的面指摘太后的不是。仔细想了想,忽然一个疑问滑过心头。胤祥问道,“你再好好想想,太后究竟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情绪不定的?”
这次张文一点都没有犹豫,“奴才不敢蒙蔽十三爷,就是从十四福晋离开之后。之前从大事出来太后伤心归伤心,但也只是默默流泪,很少出屋子,吃得少睡得少,但说话也少。唯有那日见了十四福晋一面之后,太后就情状大变。”
这就完全可以明白是怎么回事了。不过眼下要先把长春宫里的谣言止住。
胤祥面沉似水,盯着张文,字字如锤地道,“你的为人我是知道的。现在这个时候儿,你又是长春宫的总管,凡事你要担待。如果约束不力,宫里出了事,我必定头一个先治你的罪。”
张文从来没见过这位一向宽厚、爽朗的皇子也会有这么狠的眼神,吓得浑身发冷,叩头道,“奴才明白。”
胤祥安顿好了张文便向北往怡情书史走来。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了隐隐传来的抽泣声,自然除了太后没人敢在长春宫里如此大放悲声。如果在不知道长春宫情形的时候,胤祥若听到太后如此悲痛,定会好好劝慰以尽孝道。毕竟他是太后养育大的,太后也如同他的生母一般。可是此时却眉头不自觉地微微蹙起来,不过仍然平缓地维持着步态走向太后的寝殿里。胤祥踱到长春宫门口,用严厉的眼神制止了想要进去通报的宫女。往里一瞧,太后此时也是一身稿素,坐在一把椅子上一边哭一边拿着帕子自己拭泪,几个宫女围在旁边劝着。
其中一个宫女看样子是新进长春宫的,年龄尚幼。看太后哭,一心巴结,劝道,“娘娘别哭坏了身子,您过于伤心皇上和大将军王心里该多难受啊。”
一听到“大将军王”几个字,太后更是大哭起来,“我的十四阿哥,他知道了消息,怎么受得了啊”
那小宫女又劝道,“娘娘别伤心了,大将军王一定很快就回来了。”
太后道,“回来有什么用?”说着又哭起来,“先帝啊,您从来没有说过让四阿哥继位,我真是做梦也想不到啊。”
这话听起来极其别扭,门外的胤祥已经听得怒火中烧,不过,他还没来得及进去,小宫女跪在太后膝前又劝道,“娘娘,大将军王回来还指着您做主呢,您可更不能哭坏了身子啊。”
听到这儿胤祥猛然警醒,如果十四阿哥一回来,宫里四处传流言,他本来没有外心怕也要生出外心来。看样子非得及时制止不可。胤祥心里掂量了一番,他是绝不应该在长春宫里,圣母皇太后的驾前放肆的,但是为了嗣皇帝、他的四哥,就没有什么他不能做的。
想到这里,胤祥立刻大步走进来,先跪下来给太后请安,“子臣恭请圣母皇太后圣安。”太后看到胤祥突然进来,先是一惊,想想自己刚才说的话,心里先有点怯了。一边掩饰着拭了拭泪,只说,“起来吧。”
胤祥却没有起来,瞪着刚才说话的小宫女回道,“太后的宫里有这样不知好歹的人,调三窝四,不守本分,万一出了什么事,叫子臣心里怎么过得去。既然子臣看到了,就先替太后惩治了。”说罢不等太后吩咐,站起身来大声道,“来人,拖出去杖毙。”小宫女吓得尖叫一声,便晕了过去,立时已被拖走。连太后都脸煞白,说不出话来,又抽泣起来。
胤祥转身向跟在身后的张文道,“张文,你是这长春宫里的首领太监,要告诉这里所有的人,皇上登极之后,你们服侍太后有功劳,少不了重重有赏。但是如果有人敢背后议论主子是非,惹得太后心烦,就别怪我不客气。”张文向所有人道,“十三爷的话可听明白了?”在场所有人尽皆跪下称是。
胤祥又跪倒太后面前,“太后,大事既出,您也要节哀顺便,顾全大体。皇上那里千头万绪事多得很,心里也全仗着太后坐镇。太后万一要是哭坏了身子,皇上也必然受损。请太后,体谅皇上的用心。”最后一句说得既清晰且沉重。
太后这才停止了哭声,脸色不定地道,“你们办大事要紧,不要操心我了。”
胤祥又问了一回太后的饮食起居,便回了乾清宫。乾清宫里正在举行奠仪,等礼毕,胤祥向嗣皇帝耳边小声道,“请皇上移驾,臣有话说。”嗣皇帝看他神色有异,便转身向东边临时的寝殿走去,胤祥跟在后面。殳懰一直都待在这个嗣皇帝临时的寝殿里。
胤祥亲手关好门,殿内只剩三人。知道嗣皇帝有事不避她,便回道,“太后那里不太安静。”然后便把刚才的事说了一遍。
嗣皇帝本来是坐着听他说,听着听着便“霍”地站起身来,来回在屋子里踱步。然后又慢慢地停下来,站在窗边,背对着胤祥和殳懰。他呼吸粗重,肩膀略有起伏。看样子是在怒力地忍着。可是,听到太后竟然说过“大行皇帝从来没有表示过会立当今皇帝为储”这样的话,他再也忍不住了,“啪”的一声巨响,嗣皇帝一掌拍在了身边的几案上,案上的一只小瓷瓶应声而倒,从桌子上滚到地上,摔得粉碎。嗣皇帝胤禛大喝道,“别说了。”
胤祥以前也很少见他有这么大的火气,吓得蓦然便住了口,盯着嗣皇帝的背影。殳懰也不敢说话,只是担心地瞧着他那一只手,刚才那一声巨响,说不定手上会有多痛,也许心里痛得更厉害。屋子里一下子安静得掉根针在地上都可以听得清楚。
过了一会儿,嗣皇帝已经平静下来,吩咐道,“晚膳以后朕去看看母后。”他还是站在那里没有动。此时他心里不只是对母亲所表示出来的态度的伤心,还有对十四福晋汪夏涵一种说不出来是怨是怒的感情。当他在乾清宫里允了她去长春宫探望太后的时候,在他心里她还一直是以前的那个汪夏涵。可是现在他才明白,原来她早就不是过去的她了。不过,他自己又何尝还是过去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