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说,十四阿哥福晋自然指的就是汪夏涵。不知道她怎么会来得这么早。嗣皇帝先抚了抚殳懰的手臂,轻声道,“去吧,你不用见她。”命一个小太监,“服侍主子娘娘去休息”,那小太监便带着殳懰向东边偏殿去了。嗣皇帝这才命传十四福晋进来。
此时乾清宫正殿才殿门大开。十四福晋汪夏涵从外面走进殿来。她也着一身稿素之服,清水脸完全没有任何妆容,失了浓艳反添了端庄。嗣皇帝站在梓宫一侧看着她气度从容地走进来,脑海里几乎快要被尘封了的往事忽然涌上心头。就是从康熙四十七年的那个夏天的午后,他原本平静无波的生活被她打乱了。光阴如梭,如今十四年弹指一挥间,恐怕当初的两个人谁都没有敢想过,曾经有一天他会坐在这大清天子的宝座上。
十四福晋汪夏涵也看到了这位嗣皇帝,早已为人妇为人母的她好像早就忘记了他们之间还曾经有过的那段前尘往事。此时只是低眉敛目向着皇帝肃了一肃,跪下道,“给皇上请安。”他示意她起来,她便站起身,然后往全神贯注地给大行皇帝亲手上了香,行礼。此间虽默默无声,但是却也忍不住时时拭泪,让人为之动容。
直到礼成,汪夏涵才再次向着嗣皇帝奏道,“抚远大将军王如今不在都中,大事一出奴才也是又惊又急,不能不来大行皇帝前尽礼。由此,奴才也颇为惦记圣母皇太后,请皇上准奴才去见圣母皇太后一面,以抚慰之责尽一尽孝道。”
因为十四阿哥如今不在京城,遭遇国丧,这个时候福晋汪夏涵代替他来尽孝道,这是个合情合理又冠冕堂皇的理由,嗣皇帝也没有不允许的道理,这是汪夏涵早就算准了的。
果然,嗣皇帝虽然有些犹豫,还是答应了,“你既有此心,就去替十四弟尽尽孝吧。”
“多谢皇上,奴才告退了。”汪夏涵既达到了目的,便不再多话。
等她出了乾清宫,嗣皇帝已经顾不上再想这事了。谁都曾有过年少痴狂,当时的一切也许只是自己萌动一时的感觉,难免来如朝云无觅处,去似清梦了无痕。如今经过时光的洗炼,真正可以永久的才会慢慢沉淀下来。
十四福晋汪夏涵没有再回头,她从来没有想到过,将会有一天,她会跪倒在胤禛脚下。那些个他将她捧于手心的日子就好像一场从未变成过现实的梦一般。忽然惊觉,这么多年,她总是刻意努力地追求着崇高的地位,既不是因为胤禩,也不是因为胤禵,只是因为她心里从来不曾真正地放下过他。她要他看到她,注意到她。他在她心里从来没有过重要到比一切都重要,但是也从来没有将他真正的弃之脑后。
不过,听到了他刚才对她说话时真的如皇帝对待自己的任何一个臣子一个奴才毫无区别。这更激起了她的雄心,她今天是有备而来的。她既不能容忍着自己的丈夫给他做一个臣子跪拜在他脚下,也不能容忍他完全漠视自己。
长春宫里自逢大丧之后一直还算是比较平静。伤心归伤心,但是有坏消息也有好消息,太后是当今皇帝的生母,一跃而成为圣母皇太后,已经位份拔拔擢于后宫所有妃嫔之上。康熙皇帝驾崩和传位于四阿哥胤禛的两个消息几乎同时传来。太后听闻了消息只是哭着叫了一声,“先帝啊……”便晕了过去。
醒来以后,原来的太后,现在的圣母皇太后便连日里都天天闷在怡情书史里不爱出屋子。总是一边沉思一边不停地掉泪。本来就是好静的人,这下长春宫里更是清静得让人觉得压抑。那日里与先帝的妃嫔一同去乾清宫行哭奠仪,猛然看到自己的儿子原来的四阿哥胤禛如今成了嗣皇帝,真有些不敢相信。泪眼朦胧之中看着胤禛的面容在眼前晃动,似乎又变成了她的爱子十四阿哥胤禵,忍不住哭昏了过去。至于宜妃僭越违制,抢到她前面的事,一时之间也没顾得上计较。
长春宫的首领太监张文时时留意着圣母皇太后的情绪,定时对嗣皇帝汇报。也总是吩咐宫女们多留心,尽量劝慰。可是偏偏圣母皇太后谁的劝都不听,这几日更是少食少寝,好像有想不完的心事。
所以,看到十四福晋汪夏涵,最高兴的还是张文。他几乎就要把这位福晋当成救他出苦海的观音菩萨了。汪夏涵听他说了圣母皇太后的近况,心里便有了底,一边吩咐着带她去见圣母皇太后,一边摆出皇子嫡福晋的身份来,“圣母皇太后年纪大了,突遭此变故,难免心里一时半会儿地缓不过来。你们都多陪太后说说话,别太拘着太后。”
就是“突遭此变故”这一句让张文心里不解。觉得这位福晋好像是话里有话,可是也没仔细琢磨。又听她吩咐说“多陪太后说说话”,心里就更不解了,明明是太后自己不愿意和人说话。心里蹊跷,突生警觉,只是应了声“是”,没再说别的。
进了怡情书史的寝宫,一眼看到圣母皇太后正坐在窗边垂泪。张文轻轻回道,“启禀圣母皇太后,十四福晋来给太后请安了。”
大概这几日也并没有什么人来探望过圣母皇太后,尤其是听到“十四福晋”这几个字,这对她是一种刺激。抬起头来一眼便看到汪夏涵,此时十四福晋在圣母皇太后眼里就是自己最偏爱的小儿子的化身。立时嘴角抽搐着站起身来,叫了一声,“孩子……”便伸出手来。
汪夏涵赶紧扑上来跪于膝下抱住了她的双腿,也落泪道,“母后……”太后便搂着汪夏涵,两个人痛哭起来。张文赶紧悄悄出去,把门关上。
两个人各有心事,一个是心里有难言之隐。自己儿子当了皇帝是好事,但是却不是自己最喜欢的儿子。两个儿子如果同心协力倒也罢了,偏偏又争得不可开交,这些太后都是知道的。另一个是心里有委屈,千挑万选最后还是嫁错了人,而且还不得不面对自己曾经没有慧眼识珠的错误。
哭了好半天,两个人才慢慢停下来,不过都心情有所缓和,都觉得对方是自己现在慰藉和依靠。
还是太后先止住悲声,拉着汪夏涵,“起来,快起来。”两个人都有一肚子的话,不能这么没完没了地哭下去。汪夏涵顺势站起身来,先拭了拭泪,也扶着太后坐下来。
“十四阿哥可知道消息了?他几时回京?”太后眼睛红肿,却掩不住焦急的眼神。
汪夏涵坐在太后膝下的一个凳子上,低着头,一边用小帕子拭着眼睛,一边沉吟了半天,直到把太后急得够戗才回答,“母后只管保养身子要紧,余下的事有皇上做主。十四阿哥是皇上唯一一母同胞的亲弟弟,想必皇上总会念着这一点。”
这话说的莫名其妙,太后是好多天没得到说话的人了,如今好不容易见了一个亲近的,自然要把话都问明白了。觉得汪夏涵话里有话,便沉了脸问道,“究竟十四阿哥什么时候回来?你给我说实话。”
看太后的脸色,汪夏涵起身跪于膝前,双手扶着太后的膝盖,眼眶又红了。“我说了额聂可别着急,别生气。”
太后心知有异,心里再耐不得一刻,急道,“快说,是怎么回事?”
汪夏涵仰着脸,也是满脸忧戚之色。“十四阿哥离得远,现在还不知道出大事的消息。也并没有见旨意传十四阿哥回京的。”
“什么?这还了得?”太后既惊且怒。“啪”的一声,一拍炕上的小几,站起身来。“这是谁的主意?为什么不传十四阿哥回来?哪儿有阿玛去了,不叫儿子赶紧回来奔丧的道理?”
太后的声音渐高,在屋子里走了两步。汪夏涵忙膝行两步追上来,急道,“求额聂别说了,都是我多嘴不是?想来皇上心里是有计较的,大概是牵涉到了什么要紧事,并不是真的不要十四阿哥回来奔丧。”
这哪里是劝人,简直就是在拱火。太后经这一提醒才想起来,不传十四阿哥回来的不是别人,就是他的亲哥哥,自己的亲儿子,当今的皇帝。但是盛怒之下已经忘了一切,顺着汪夏涵的话碴怒道,“什么要紧事?十四阿哥会牵涉了皇帝什么要紧事?十四阿哥是他的亲弟弟,会阻碍了他什么?为什么不让十四阿哥回来?”
“母后,”汪夏涵抱住了太后的双腿,“求母后先保重自己的身子。至于十四阿哥……”她掉下泪来,“就不应该做这个大将军王啊。”说着抱着太后的腿已是泣不成声。
提起大将军王,太后忽然想起十四阿哥被授予“大将军王”的时候还有出征青海后又回京述职的时候,两次蒙康熙皇帝召见,记得当时康熙皇帝就对十四阿哥讲过治国之道。若不是有心传位,又何必说这些?心里便是抖然一惊。
汪夏涵看看太后的火气也够大了,又看她一言不发,脸色忽青忽白,太后的心思已是猜测得清清楚楚,便自己站起身来,扶着太后又坐下来。劝道,“母后,事已至此,已成定局,不必太着急。还是想办法让十四阿哥先回来是正经。”
太后木然地点了点头。汪夏涵将自己面上泪痕都拭干净了,又劝道,“母后,皇上是再好没有的,如今宫里人人都称颂,父皇在天之灵也必能安息。母后也不必太计较。子臣不宜久留,请母后多多保重。”便告退出去了。
太后原本好像都没有听见一样,直到听到了“在天之灵”这几个字,才忽然醒过神来,便是一场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