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科多这一跪,宜妃也停止了哭声,除了嗣皇帝的生母圣母皇太后乌雅氏之外,所有的人也都跪下来。奠仪开始了,嗣皇帝在举哀声中默默握紧了拳,面色铁青。
天色将黑的时候,嗣皇帝的潜邸雍亲王府与往日不同,格外忙碌起来。今日宫里忽然来传了旨,嗣皇帝晚上将要回潜邸来。如今身份与以往不同了,即使是要回自己的潜邸,府里也要做好接驾的准备。
嗣皇帝这次回潜邸,几乎像是微服私行。他不想在这个时候大张旗鼓地摆皇帝的谱,实在是因为心里牵挂得放不下,所以才一定要回府来瞧瞧。早就传谕,府里上下一应人等不要聚齐了在府门口跪接。嗣皇帝百务缠身,能在潜邸里留驻的时辰有限,何况他还有重要的事要做。如今潜邸里内事一应都听大福晋乌喇那拉氏的,所以嗣皇帝先在万福阁见了自己的元妃。
乌喇那拉氏早就在万福阁等着了,心里七上八下,临到时辰近了更是紧张得直冒汗。忽然听得外面传来一阵阵急急的脚步声,命丫环赶紧打开门,是总管李贵,上来微喘着气道,“福晋,皇上来了。”
乌喇那拉氏一听,忙急步往外走,要出去迎驾。出了门一抬眼便看到一身稿素的嗣皇帝,自己的丈夫已经走进来了。乌喇那拉氏便要按礼行跪安,嗣皇帝却一把扶住了她,辞色柔和地道,“院子里尽是积雪,不要跪了。”乌喇那拉氏听了这话,心里很舒畅,知道嗣皇帝也感念着结发之情。口里应着,“谢皇上恩典。”一边跟着嗣皇帝进了万福阁。
掩上门,屋子里只剩下嗣皇帝和乌喇那拉氏两人。嗣皇帝站在屋子正中,似乎颇有感触地仰首环顾。乌喇那拉氏站在他身后目光也随着他移来移去。良久,嗣皇帝转过身来,走到乌喇那拉氏近前。忽然伸出手来握住了乌喇那拉氏的手。他们很久没有这样亲近了。乌喇那拉氏骤然得此恩典,心如鹿撞,忍不住眼里涌上泪来。嗣皇帝却温和地看着她,柔声道,“朕与你十四岁时结褵,至今也有三十余年了。如今朕终得践位,自然是你正位中宫。登极大典之前,你便带着她们搬进宫里去吧。”
乌喇那拉氏正位中宫这原本就是题中应有之意。但是此时听嗣皇帝自己亲口说出来,乌喇那拉氏心里格外感激。“她们”,自然是指府里的其她女眷。未来的皇后有统摄六宫之责任,乌喇那拉氏拭了拭泪道,“皇上放心,都交给臣妾了。”
嗣皇帝刚想有话要说,忽然听到李贵在外面小心谨慎地低声道,“皇上,年主子房里的兰玉有要紧事求见皇上。”嗣皇帝缓缓放开了乌喇那拉氏的手,转过身走了几步,答道,“传进来吧。”
嗣皇帝一进了潜邸就立刻命人去西院传口谕,说是即刻就过去。殳懰早知道嗣皇帝今天要回潜邸,只是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见面的机会。如今接了口谕忍不住想着能早些见到胤禛。稍等了一息,觉得时候差不多了,出了自己的屋子,顺着石子涌路走到院门口。果然便看到嗣皇帝在夜色中从万福阁走来。他一袭白衣,微蹙着浓眉,面色沉重。虽然步履从容,但是好像有很浓重的心事,又好像根本就没有看到殳懰。直到眼瞧着他走近了,殳懰心里惴惴不安地请了个双安,跪下来,口里轻声道,“给皇上请安。”
嗣皇帝听到殳懰的声音蓦然惊醒,一眼看到殳懰竟然低着头跪在雪地里。也同他一样是一身稿素,越发显得瘦弱了。嗣皇帝俯下身子,双手托了她的双臂,柔声道,“快起来,起来。”殳懰被他扶着站起身来,抬眼看了一眼嗣皇帝,他眼里全是牵挂,其实她心里也一样地牵挂他。本来想要说什么,可是又看到嗣皇帝身后跟着的人,说话实在不方便。本来以为嗣皇帝会进她的院子去,不过嗣皇帝却依依不舍地松开了她,低声道,“你先回去,我还有事。”
殳懰一怔,以为事情起了什么变化,让嗣皇帝改变了刚传口谕时的意思。忽然对面的东院里一个丫环小心翼翼地蹑着积雪快步走到近前,跪下奏道,“奴婢给皇上请安。刚才太医已经来给年主子诊过脉了。年主子不是生病,是有身孕了,已经三个月了。年主子现在醒了,正找皇上呢,请皇上快去。”
这消息几乎让在场的人人震惊。既然如今雍亲王已经继位做了大清的皇帝,那么原来的年氏侧福晋必列位为妃嫔,诞育的婴儿就是未来的皇子,这是胤禛继位后得的第一个血胤,也关乎是宗祧传承大计,自然是无比重要的事。
殳懰没说话,直视着嗣皇帝。他也看着她,并不理会那个还跪在地上的丫头,低声道,“外面冷,你先回去。朕……”他停了一下,又重复道,“快回去。我马上就过去看你。”殳懰听他语气便知道他还是要先去看看年姝莹,便不再犹豫,冷了面孔,施一礼,“恭送皇上。”说罢转身便进了自己的院子。嗣皇帝看着她的背影一直到完全看不到,才转身往东院走去。
嗣皇帝心不在焉又满含倦意地进了东院,殳懰心里上下起伏得厉害回了自己的屋子。勉强安慰着自己,遇到这种事,确实无论如何嗣皇帝也一定要去瞧一瞧,大概等一下还会再过来,所以还是耐心等着。谁知这一等竟再无消息。过了许久才听到黑暗里秋婵轻轻进来,走到她身边,劝道,“格格,歇了吧。皇上已经回宫了。”
嗣皇帝从东院出来的时候,一眼便看到对面殳懰住的院子院门紧闭,里边悄无声息。他很想破门而入,好好和她单独相处一刻。可是这里已经不是雍亲王府,他也不再是雍亲王,他不能这样做。看着紧闭的院门,嗣皇帝心里升起一丝惆怅。
乾清宫东庑,是嗣皇帝胤禛居丧中的倚庐。从潜邸返回宫中,嗣皇帝摒退了所有的人,一个人进了寝殿内。颓然坐在临窗的炕上,手臂支着炕桌,撑着额头,闭上了眼睛,脑子里一时思绪万千。坦白地说,他不是从来没有想过皇位的事。不但想过,而且想的时间还相当不短,也想得很深。可是他毕竟不曾做过皇帝,如今真的高高在上了才明白,做皇帝真是大苦之事。也许想做的事不能做,想亲近的人不能亲近。不想做的事却不得不做,不喜欢的人也不得不接受。而这只是从一个人的角度去说。往大了,既然做了这个皇帝,兆亿生民便如同赤子,需要他小心翼翼地呵护他们,有多少事都等着他去解决。而如今不说别的,就是这禁宫内外,朝堂上下就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他,要看他如何做这个皇帝。早上宜妃闯入乾清宫的事又涌上心头。这事当然不能算完,否则开了这个头别人也难免做出什么类似的事来。
嗣皇帝想起早上的场面,宜妃的大哭大闹,九阿哥胤禟的包藏祸心,甚至自己母后对他这个儿子的处境的置若罔闻,都让他心里像火烧一起难受起来。一片黑暗的静谧中,忽然听到值夜太监在门外轻声道,“启禀皇上,十……”未等那太监说完,殿内怒火中烧的嗣皇帝忽然大喝一声,“滚……”
这一声暴喝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格外让人胆颤心惊,果然外面安静下来。可是过不了片刻,便听到殿门轻轻打开的声音,接着有人进来。嗣皇帝听到居然有人擅入他的寝殿,“腾”地站起身来,正要发火,听到黑暗里有人叫了一声,“四哥。”借着外面透进来的光亮仔细一瞧,果然是十三阿哥胤祥。嗣皇帝绷紧了的神经又慢慢放松下来,重新坐了回去,向后倚在靠枕上又闭上眼睛。听到胤祥轻手轻脚地在做什么,过了一息便感受到殿内亮了起来,又听到胤祥重新将殿门关上。然后便是悄无声息。
以为胤祥退了出去,再睁开眼睛一看,殿内已经点起了灯,不仅空间变明亮了,而且还带来了丝丝暖意。胤祥也并没有出去,正跪在炕前。看他睁开了眼睛,胤祥看着他又叫了一声,“四哥。”早上他也目睹了宜妃大闹乾清宫的那一幕,后来一整天都没有机会再独对嗣皇帝。就是因为不放心,所以才特意在这个时辰来瞧瞧。
嗣皇帝此时已经慢慢地恢复,挪下炕来,一把便搀住了胤祥,“弟弟,你快起来。”胤祥被他拉着勉力站起身来。嗣皇帝也站起身,背着手踱了几步,忽然站定了,转身对着胤祥,面色冷俊坚毅,吩咐道,“弟弟,早上的事你也看到了。你心里怎么想?”
胤祥毫不犹豫道,“天无二日,国无二主,皇上新即大位,自然要立规矩。臣弟都听皇上吩咐。”
“好。”嗣皇帝似乎从这话里得到了信心,也不再迟疑,“传朕旨意:天无二日,国无二主,朕新即大位,凡事都须遵循典制,率由旧章。今宜妃母妃于大行皇帝梓宫前甚属僭越,于国礼不合。尔总管本应禀阻,却无一言道及,一并有罪。如今朕若要不提及此事,恐有违国体,关系重大。从今往后宫内上下仍照原本规矩,倘仍前不改,定按国法重治尔等之罪。”嗣皇帝一口气如银瓶泻水一般口述了旨意。胤祥一一记在心里。嗣皇帝又想了想道,“就按朕方才说的意思,措辞你再斟酌,语气不防严厉些。”
“是。”胤祥痛快应答。只有看到四哥这样坚定而不放弃的样子他才会完全放下心来。
嗣皇帝述完了旨忽然觉得疲累无比,坐回炕上,复又以手加额,支臂于炕几上。胤祥看他似乎还有话要说,一时并不急着去传旨。嗣皇帝闭着眼睛,并没有动,忽然叫了一声,“十三弟……”胤祥看他那另一只手紧紧握成了拳,赶忙答道,“皇上,臣弟在。”嗣皇帝没说话,隔了一息又闭着眼睛道,“去把她接来吧,朕……朕……不能……”他胸口略有起伏,口里期期艾艾却没有再说下去,只觉得心里又闷又乱。
嗣皇帝的旨意传达之后,果然宫内清静了许多,一时之间肃然有序,没有再发生任何出格的事。嗣皇帝算是第一步在内宫取得了权威,也算是初步坐稳了皇位。虽然知道日后还有许多的事等着他,但是从里他给了自己自信。大行皇帝的大丧也顺利地进行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