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六十一年的冬天比起以往的冬天来似乎特别的冷。尤其十一月里,是冬天最冷的时候。殳懰自打那一日里送别了雍亲王胤禛出府去,就再也没有和他见面。府里这几日甚是安静,除了给大福晋乌喇那拉氏请安之外,个人似都躲在自己的屋子里不肯出来。其实时至今日,谁都明白,病中的康熙皇帝也许真的就会……只是谁都不敢做出那样的假设,更不敢说出口来。
冬至这几天,更是狂风肆虐、滴水成冰。每到夜幕降临的时候,殳懰的心情就会格外的低落,趁着昏黄的灯光心里会涌上一点点凄凉。她是康熙皇帝亲自从喀喇沁带回宫的。她刚离开喀喇沁还未到都中的时候,她的父王扎萨克多罗杜棱郡王班达尔沙就薨逝了。从那一日起,痛彻心肺,喀喇沁就再也不是她的牵挂。跟着康熙皇帝入都,进了宫,在长春宫的承禧殿里时光一晃就是六年。这六年里她称康熙皇帝为“父皇”,一直到现在,皇帝在她心里也渐渐地真地成了她的父亲。如今康熙皇帝缠绵病榻数月,在她心里似乎从来也没有想到过皇帝也会走到这一天。人生自古谁无死,既便这是一个必然的结果,事到临头的时候才觉得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而事实就这样一步一步顺其自然地走过去了。这几日里每当想起来就会觉得心寒刺骨。
还有胤禛,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了。她知道他在斋宫里斋戒,然后恭代康熙皇帝行祭天的仪式。然后呢?他会去畅春园侍疾吗?可是如果真的要出大事,那么虚悬了十年的国本问题也就到了非要解决不可的时候。这个问题一旦触发,会不会立时搅起惊天之变?如果真的这样,混乱之中在园子里身不由己的胤禛会不会安危不保?一想起国本,殳懰自然而然地就会想起康熙皇帝两次在养心殿里共同召见雍亲王胤禛和大将军王胤禵的事来。总觉得那个时候康熙皇帝就已经确定了要立谁为储的心思。如果她猜的不错,康熙皇帝心里的这个人就是胤禛,不会是别人。不过圣心终究难测,这个也毕竟只是她心里的猜想,不到最后一刻,永远不会知道答案。她现在关心的不是这个,她只关心胤禛的安危,忽然很想知道此刻的胤禛究竟在哪里,在做什么。
昏黄的灯光忽然一闪,打断了殳懰的思绪。窗外传来北风呼啸的声音。这种时候,只要没有必要,没人愿意出去。四周围一片安静,没有一点声音,屋子里也格外的冷清似的。殳懰站起身来,向门口走去。忽然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停下脚步返回身来眼睛四处寻找。一眼盯到一件冰蓝色提花缎面,银狐出锋的轻便狐裘短袄。立刻几步走过去抓过来将它穿好,便又向门口走去。因为听到殳懰房里有轻微的响动,外间上夜的小丫环已经来不及披上外面的大衣服,只穿着短袄和撒腿裤子便迎了进来。看主子的穿戴似乎要出去,不敢拦着也不敢问,只婉转迂回劝阻道,“格格有什么事只管吩咐下来,让奴婢去吧,外面风大。”
殳懰不肯停下来,已经走到门口,吩咐道,“你睡吧,不要跟着我。也不要去叫醒秋婵。”她只是想一个人静悄悄去胤禛的书房看看,不想因为自己一时起意就让这院子里的人也跟着大动干戈起来。说着已经亲手推开房门,那小丫环又疑虑又担忧地答应了一声“是”,果然没敢再跟出来。
外面好黑,一阵刺骨寒风扑面而来,好似能将寒意吹透入骨一般。这与刚才屋子里温暖如春的感觉简直是叛如两个季节。殳懰当下便有点受不了,下意识地用手拂了拂被寒风吹乱的发丝,快步走出自己住的西院往太和斋走去。好在并不远,太和斋与西院是比邻的。那里更是一片漆黑,并不能像往常一样看到透亮的灯光和窗上映出的、隐隐的胤禛的身影。殳懰一步跨进去,便往屋前走去。胤禛虽不在府里,该各司其职的自然也不能免,尤其这是雍亲王的书房重地,不是谁都能任意接近的。早有当值的小厮看到殳懰,却并不拦阻她,上来请个安,“给格格请安。”殳懰倒冷不防稍有意外,停下来点了点头,没说话仍望着那漆黑的屋子。“请格格稍候,奴才去点个灯。”那小厮说着便先进去,点起灯来,屋子里顿时一下子便透出光亮来。殳懰眼瞧着那窗前胤禛平时常坐着的地方,忍不住便走进来。小厮告退出去。
太和斋的这屋子里是地龙,烧起来屋内暖融融的,早就让人忘却了外面的寒意。这屋子殳懰倒也时常跟着胤禛过来。她大概是雍亲王府的女眷里唯一可以随时出入太和斋的人。平时就连大福晋乌喇那拉氏也不会随便过来。此刻,她打量着这屋子。房间并不大,陈设也简约,临窗的大案,圈椅是少不了的。还有就是对面倚墙的挂着蓝布帘的书架和一张可坐可卧的罗汉床了。有好几次殳懰看到雍亲王胤禛跟十三阿哥胤祥分坐在罗汉床上的一张炕几两边闲聊。由此再想起她和胤禛曾经在这书房里一起度过的惬意时光,心里便更觉得沉甸甸的,真恨不得胤禛此刻就在眼前。
书桌上除了文房四宝之外,一应摆设和书籍纸张都整整齐齐。胤禛为人极修边幅,没人敢坏他的规矩。随手拿了一本窗课本子打开来,豁然映入眼帘的就是胤禛功力虬劲的一手小楷,看样子是当时兴致所至,随手所做的诗一首。名字就叫做《书斋坐雨》,五言体。
“长夏书斋静,云低拂讲帷。竹风扫翠石,荷雨滴清池。逸兴开新酿,闲情检旧诗。晚凉生几席,团扇不须披。”殳懰就近了灯光,轻轻捧起窗课本子,一边看一边忍不住轻吟浅诵。也许胤禛做这首诗的时候就坐在现在她正坐着的地方,也对着窗外相同的景色。这诗看起来像是一首闲情偶寄,细读起来总觉得诗中尽是悲凉意,只是勉力赋出逸兴而已。胤禛本就不是个擅于把自己的心思公之于众的人,何况他的身份和处境也绝不允许他这样做。那么有多少回他坐在自己书斋的窗前独对孤灯明月的时候心中思虑万千呢?
轻轻抚着胤禛的印记,殳懰心里忽然又酸又涩,心里再也忘不了他总是眉头微蹙的样子。忽然“砰”的一声,门被打开了。殳懰反射似地立刻站起身来,脱口而出,“胤禛……”说着便快步迎了出去。门开处冷风肆虐而入,立在门口的不是雍亲王胤禛,竟是侧福晋年姝莹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她也是偶然从自己住的东院里窗上看到对面太和斋亮起灯来,便以为是雍亲王回府,立刻便奔了来。孰料到了门口被值夜的小厮拦住了。太和斋是雍亲王府的禁地,没人敢擅入,否则连在此当值的人也免不了被胤禛责罚。是小厮告诉她,在里面的不是雍亲王,是西院的多罗格格。小厮也是个伶俐的人,深深知道这位侧福晋在这府里的地位。何况如今变数难测,也不愿意与这位主子结怨。年姝莹此时也变了语气,只说多罗格格一个人在里边,不放心,只进去瞧瞧就出来。这样也进了书房里来。
“妹妹是想念王爷了不是?”年姝莹反手掩上门,一边问一边走进来,眼睛打量着殳懰略有不自在的神色。刚才那一声“胤禛”她听得清清楚楚,就好似从耳鼓中直撞入心里一般。那是她想了多少次都没有机会说出来的两个字,而殳懰既便不是在面对胤禛时喊出的他的名字,仍然撞得她心里一痛。
殳懰先是意外,后是失望,然后又是尴尬,然后勉强镇定下来,放下窗课本子,略福了一福,仍然不太自在地问道,“姐姐怎么也没睡?”
此时的年姝莹倒不像平时见到她一样总是眼里冷冷的一副拒人千里之外的样子。“还不是和你一样。”她也并不掩饰。“和你一样想他。”她略顿了一顿,终于将真正的心思说出来。而说出这个事实之后,她忽然有一种很轻松的感觉,同时又有了一种很强烈的倾诉欲望。忍不住又像自语一般道,“我比不得妹妹,想他也不敢想得坦坦荡荡。既使日日想、夜夜念,也只有自己知道罢了。”
殳懰从来没有想过听着另一个女子对着她讲述对胤禛的思念之情。而年姝莹的话无比清楚地提醒了她,他并不是属于她一个人的。既便是思念他,也有人比她思念得更深刻。这倒让她有点不知所措了。
年姝莹却不管她心里想什么,只管坐下来,一边瞧着透亮的琉璃灯,一边微笑道,“从长春宫里第一次见面,我就喜欢他,也知道他喜欢你。不过我从来没在乎过他的心究竟分给了多少个人,只要有完全属于我的一份就知足了。可是自打我嫁进雍亲王府里来,从来都没有真正地走进过他心里。后来才明白,他的心是完完整整的一颗,并没有分成几瓣,而这完完整整的一颗,他也全都交给了你。我哭过,恨过。可是谁让他是我年氏一门的主子?我既是他的奴婢,又是他的姬妾,这就是我的命。我认命了,只要能为他生育儿女,在他身边能有我的一席之地,我就知足了。”
殳懰默默地看着年姝莹,听她回忆。她的脸被柔柔的灯光映得真是肤如凝脂,目光流盼,说不出来的美。又细又弯的娥眉,眉间若蹙,任是无情也动人,何况她心里还藏着对胤禛这么深的感情。殳懰忽然心里觉得很好奇,胤禛真的对她从未动心吗?她对他究竟在乎到了何种程度?可以不计较他心在何处,只要自己能在他身边有个位置就好了?真不知道长夜漫漫,独对青灯黄卷,她如何消遣对他的相思。可是如果让她去安慰她,她还是有些做不到。这世上如果一定有一件她无论如何都不会去做的事,就是把胤禛拱手让人。别的什么都可以,唯独这个不行。想想也只有劝慰道,“侧福晋,天不早了,早些回去休息吧。”
年姝莹回过神来,看她有意岔开了话题,便知道话不投机,慢慢站起身来走向门口。中途却又停住道,“你也早些歇了吧。在这里想他没有用。说不定大事出来即刻就是大忙乱。”殳懰心中一寒,忍不住追问,“侧福晋怎么知道要出大事?”年姝莹沉默了一瞬才答道,“连川陕都知道圣躬违和,处处风声鹤唳,大概也只有你才会躲在这儿蒙在鼓里只一心想着他。”殳懰没功夫细细品味她话里的味道,心里却更凉薄起来。不用说,这消息是从川督年羹尧那里传来的。看来外省的方面大员也都有消息密道,对都中的情况了如指掌。如此倒也反衬得出来,皇帝确实病得不轻了。
在这样的夜里,摒人密谈的不只是雍亲王府的两位女眷,还有病入膏肓的康熙皇帝。不知道为什么,今夜忽然精神好了许多。皇帝深通歧黄一道,知道自己此刻已是回光返照,他要趁着这档口儿,把该办的大事办了。
畅春园清溪书屋一带关防极其严密,天子病榻前不经宣召任何人绝不敢靠近。身为理藩院尚书兼任步军统领的隆科多本身有兼管京城九门防务的职责,园子里侍卫的人也大部分都是他统领之下。但是此刻当他步履沉沉地接近了清溪书屋时仍然感受到了森冷肃穆的感觉。隆科多现年已过了知天命之年,他的前半生几起几浮也算是颇经历了一些宦海冷暖。不过,无可否认的是,他始终都是康熙皇帝最亲近的外家。
既是皇上宣召,自然没有人敢拦阻。隆科多顺利地进了清溪书屋。室内却几乎是亮如白昼,当值的太医、内监、宫女都悄无声息地各司其职。康熙皇帝仰卧在病榻之上。只能看得到他花白的髯须像久不经灌溉的枯草,疲惫而凌乱地散着。皇帝的头部已经陷入枕中,略蓬着些同样花白的乱发。面部皮肤松弛,微合着双眼,似睡非睡的样子。看到隆科多进来,总管李六福跪下俯在皇帝耳边轻声道,“万岁爷,理藩院尚书、步军统领隆科多到了。”
皇帝蓦然睁开双眼,终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郁气。便听到隆科多的声音,“理藩院尚书、步军统领奴才隆科多给皇上请安。”皇帝已经没有力气再做什么肢体动作了,只是微微点点头。李六福明白皇帝的意思,做个手势,便带着太医、内监、宫女等迅速退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