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科多,到朕近前来。”皇帝仍然躺着说了一句。“是。”隆科多立刻起身又走近了些,直到皇帝榻前,复又跪下来,眼望着皇帝。皇帝虽然神色萎靡,但是看起来却相当的镇定。这让隆科多想起来他的阿玛佟国维给他讲过三藩之乱时,当时年仅双十的皇帝处变不惊的样子。既便是半壁江山已是狼烟风起,当时年轻的皇帝一样以雷霆手段力挽狂澜。想到这儿隆科多便觉得他心里是信任皇帝的。
“隆科多,你十几岁上就是朕的一等侍卫,一晃就是三十四年了。”皇帝缓缓地道。隆科多一怔,没料到皇帝记得这么清楚,心里便有点恍然,喉头也涩涩的。忍不住答道,“奴才服侍皇上三十多年了,总是辜负圣恩,没有给皇上争体面。”这话里也含着愧疚,是为了他阿玛佟国维。康熙四十七年第一次废太子之后,皇帝有意让臣工推举新太子。这时候身为皇帝至亲的佟国维不但不能为皇帝解忧,反倒为了八阿哥胤禩来向皇帝做说客,甚至胁迫皇帝。
“不说这些了。朕幼失怙恃,不管是兄弟,还是对外家,总想着意保全,也算是略尽一尽为人子之心。”这个时候皇帝已经不愿再计较当年佟国维的所作所为,说起来也是过眼云烟了。“朕今天召你便有一件大事托付你。办好了这件事,朕再无牵挂。”
隆科多叩头下来,“皇上言重了,奴才始终是皇上的奴才,只要主子不肯弃了奴才,奴才断无疏远了主子的心。只要皇上吩咐下来,奴才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也要替主子了了心愿。”
康熙皇帝已经感觉到身体略又虚脱了些,强撑着道,“孝懿皇后是你的姐姐,四阿哥胤禛便是她养育的。说起来,你还是四阿哥的舅舅。朕就把四阿哥托付给你了。等朕百年之后,这皇位便是四阿哥的。到时候无论出了什么事,你一定要力保四阿哥坐上这龙椅。如此,朕便安心了。”这便是向隆科多托孤了。托孤的语气不是君托臣,而是特重隆科多外家舅父的身份,这便让职衔其实并不算高的隆科多有了一种血亲责任,这是万万都不能怠慢的。
隆科多既身受重任,昂然叩头道,“请主子放心,只要有奴才的命在,一定保全四阿哥。”
康熙皇帝最后又努力看了隆科多一眼,“朕身后的千古定论,还有朕的四阿哥,就交给你了。”
“主子……”隆科多扑跪上前,几欲堕泪,最终还是叩头触地暗自呜咽。
康熙皇帝交托了大事,淡定地闭上双眼,“不要这样,人生在世,终有一别……”声音已慢慢低沉下去。人也好像睡着了一般。
等到在京的成年皇子都聚齐在畅春园清溪书屋前的时候,已经交了子时。
四阿哥和硕雍亲王胤禛到的最晚,他是从南郊祭天的天坛赶来的。当接到康熙皇帝的口谕命他立刻赶往畅春园的时候,他立刻就明白,要出大事了,不然父皇不会让祭天这样的重要仪式打断。想起今天父皇对他说过的那几句话,虽是暗示,但是话里的意思却已经格外的清楚,他将是这大清未来的皇帝。不过,此刻父皇生死未卜,遗命也未宣布,他心里还是七上八下,又痛又急,难以镇定下来。
清溪书屋前原本既开阔又空旷,就是因为康熙皇帝晚年好静,爱这里的清幽,所以驻跸畅春园的时候一直喜欢居住在此地。这个时辰原本一切都该笼罩在漆黑的夜空中,但是现在这里已经点亮了无数的白纱灯和火把,照得亮如白昼一般。在京诸成年皇子几乎都聚集在清溪书屋前,说起来人数并不少,但是却寂静得似乎连一个人都没有一样。
八阿哥胤禩仰头看了看天空。夜空阴沉沉的,刚刚飘起了鹅毛大雪。雪花在纱灯和火把的辉映下显得绵绵密密,不大一会儿功夫就使江山为之色变,整个畅春园也变成了琼宇世界。胤禩任凭雪花落在自己滚热的脸上,他心里跳得厉害。虽然消息并没有宣布,但是他心里也猜得到,父皇已经去了。自己心里说不上是悲是痛。不过,对于他来说,更大的秘密还未揭开答案,这才是他最最担心的事。
忽然觉得有人在拉他的袖子,这才低下头来一看,是九阿哥胤禟。胤禟使眼色让他往外面瞧,这时带着一身寒气的四阿哥胤禛已经大步从外面进了清溪书屋的院落里。
看到胤禛,原本在清溪书屋檐下拧着眉沉思的步军统领隆科多也立刻舒展了眉头,恢复了严肃的神态,将那个从大内乾清宫“正大光明”匾额后取来的黄铜匣子捧在胸前,大声道,“皇上已龙驭上殡,遗诏在此,各位皇子跪听遗诏。”
谁都知道隆科多和大行皇帝的关系非同一般。他的祖父一等公佟图赖是世祖孝康章皇后的父亲。孝康章皇后便是康熙皇帝的生母。虽然父凭女贵,但是佟图赖自己也在入关后的多次战役中军功卓著。
隆科多的父亲一等公佟国维有两个女儿,长女是康熙皇帝的孝懿仁皇后,幼女也被封为贵妃。四阿哥胤禛在年幼时便受孝懿仁皇后抚养,母子感情甚好,可惜孝懿仁皇后早殇。
正因为如此,所以隆科多在关键时刻他来恭行受遗诏和传诏的重任,谁都不会怀疑。
本来听到康熙皇帝已驾崩的消息,诸位皇子就是一惊。虽然这是预料中的事,但是终究被隆科多一语变成了现实。再听有遗诏,先是面面相觑,但是一怔之后还是都跪下来了。胤禩稍稍犹豫之后也跪下来,毕竟他是先帝的皇子,不能无缘无故地不受遗诏。
此时四阿哥胤禛也是七分明白三分糊涂满腹心事地跪在地上。便听到隆科多念道,“皇四子胤禛,人品贵重,深肖朕躬,必能克承大统,著继朕即皇帝位。”遗命很短,也说得非常清楚。但是隆科多念罢了,清溪书屋前却鸦雀无声。四阿哥胤禛自己似乎都听到了自己心里“扑”的一声,犹如一块石头落了地。紧接着便是悲从中来,忧从中来,虑从中来。刹时好像浑身上下全无力气。
而八阿哥胤禩却是似乎脑子里“嗡”地一声响,先是绝望,然后便是不容置信,自己都觉得一时半会儿反映不过来。其他皇子们也似乎是各有心事,一时之间竟无一人肯奉诏。
这时唯一迅速清醒过来的人就是十三阿哥胤祥。看到这样的局势,立刻先叩首道,“子臣胤祥恭领父皇遗命。”好似一语惊醒梦中人,三阿哥胤祉,十六阿哥胤禄,十七阿哥胤礼也纷纷叩首道,“子臣领旨。”然后是五阿哥、七阿哥、十二阿哥等人也叩首受诏。
眼看着跪了一地的兄弟,九阿哥胤禟和十阿哥胤礻我便瞧着八阿哥胤禩。胤禩在千钧一发的时候仍然没有受诏的意思,他在想如何能拖延一分是一分,拖延一秒是一秒,先拖下来再想主意。如果一个头叩下去受了诏,那便成了定局。无意之中抬头一望,正看到隆科多手捧遗诏,也正神色冷冷地盯着他看。不待胤禩说话,隆科多先问道,“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大行皇帝遗诏在此,你们不奉召吗?”
这话里的意思极明白,如果此时不叩头受诏,便是有违遗命。抗旨便是乱臣贼子,人人可得而诛之,何况隆科多还是传诏大臣、步军统领。胤禩终是万般无奈,只得勉强叩了头,极不情愿地回道,“子臣领旨。”九阿哥和十阿哥也只得照做了。
看着所有的兄弟们不管是什么心态都领了旨,四阿哥胤禛这才心里稍稍安定,微微地喘了口气,缓缓地从地上站起身来。这才感受到一路从天坛策马飞奔而来,身上出透了的热汗早就变冷,此时身上又冷又湿。再看看眼前的清溪书屋,一时之间百感交集,刚刚叫了一声“父皇……”,竟然身子一软便晕倒在厚实的积雪上。
这一下惊得在场所有的人都是面色一变。“皇上”胤祥早就在注意现在的局势,此时立刻大步赶上来,将嗣皇帝胤禛从地上扶起来。隆科多立刻也扑身上来,跪倒在地,“皇上,保重。”
胤祥看了看昏迷不醒的胤禛,心里知道这个时候万万大意不得,便向隆科多道,“隆大人,还是先将皇上扶到屋子里去,立刻传太医来。这园子里的护卫就仰仗隆大人了。”
这时三阿哥胤祉等人才上来扶的扶,抬的抬,把嗣皇帝胤禛弄到了屋子里。隆科多也立刻就重新分布了畅春园内的护军,以保证嗣皇帝的安全。
一刹时,清溪书屋前面的院子里一下子变空寂下来。只有八阿哥胤禩、九阿哥胤禟和十阿哥胤礻我三个人还在。九阿哥胤禟先走到一直跪在雪地里的胤禩身边,轻轻叫了一声,“八哥。”此时他心里是无比的失望。
胤禩从恍惚中醒来,将已麻木的腿屈起来,要从雪地里立起身来。看着他终于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胤禟忍不住伸手扶了他一把。他从来没有见过八阿哥这样的失魂落魄。也许是跪得太久了,胤禩蓦然眼前一黑,好像什么都看不到了,身子再次一摇晃。九阿哥扶着他急道,“八哥,这个时候你得拿主意啊,你说怎么办?”
十阿哥究竟忍不住,“赶紧给老十四送信去,让他带着军队回京。”
胤禩定下神来,却立刻摆摆手,“如此一来就全乱套了,不能我们自己闹家务让别人坐收了渔翁之利。不能慌,先把形势看清楚再说,不可轻举妄动。”他心里纳闷儿的是,步军统领隆科多,原本是和四阿哥胤禛并不相干的人,但是这个时候看起来竟是如此维护这个嗣皇帝。胤禩心里顿时有一种成王败寇的感觉。不过,他是走一步看三步的人,不会不计后果地蛮干。
皇四子雍亲王胤禛从昏迷中醒来的时候,他明白自己已经是大清的嗣皇帝。这个变化一时之间他也不能马上就适应,但是现在里外上下多少人的眼睛在盯着他,多少事在等他决断。
嗣皇帝从床上强撑起身子,下了他的第一道诏令,命将大行皇帝的遗体用銮舆运回大内乾清宫安放。康熙皇帝现在要被称为大行皇帝了。这也是作为嗣皇帝的胤禛第一次行使了自己的权力。而嗣皇帝自己在下了这个命令之后也就在步军统领隆科多及诸皇子、大臣的护卫下先行赶回大内去,因为他还要亲迎大行皇帝遗体的銮舆。
康熙皇帝驾崩,停灵起灵事情极多,且极为繁杂,而且处处不得有错。待大行皇帝的梓宫安放好了之后,总算是有了一个头绪,嗣皇帝终于得空召集了自己的诸位兄弟。
从出大事,忙了整整一天一夜,嗣皇帝看起来很憔悴,眼睛里也布满了血丝。环顾诸兄弟道,“皇考驾崩,朕哀痛欲绝。刚接了遗诏真是又惊又急。朕与诸兄弟相比并不算是出类拔萃者,不晓得皇考如何有了这个遗命。”他一边说一边在诸兄弟脸上扫来扫去。别人尤可,在八阿哥、九阿哥、十阿哥的脸上目光停留最久。八阿哥和九阿哥均目视前方,面无表情。十阿哥却低着头,看不清他脸上什么表情,只是他一会儿拉拉袍子,一会儿又扯一扯带子,动作虽然极微小但却始终动个不停。
嗣皇帝两手扶着面前的几案,似乎必得要有个身体的支撑才能勉为其难地稳住自己,但是又似乎扶得极为用力。他接着说,“既然皇考如此信任朕,把这样的重担交付给朕,朕也绝不能含糊。朕自知比不得皇考有英明神武之姿,经天纬地之略,唯有倾尽全力,细细体察,事事用心才能稍及皇考之万一。皇考虽将皇位传于朕一人,但是江山并不是朕一人的江山,是爱新觉罗氏祖宗的天下。诸位兄弟既为爱新觉罗氏子孙自然也有责任于社稷。朕以后还要请诸兄弟鼎力相助,如此才不负了祖宗交托的江山社稷之重。”
嗣皇帝此举,算是先向诸兄弟表明了心迹。这是他对诸位兄弟的态度,同时也希望诸位兄弟能像他一样,将来大家兄弟同心。
此时,胤祥已经先跪奏道,“皇上所言,如此坦诚,令臣弟感彻肺腑,臣弟自当尽心尽力,不负皇上所托。”胤祥如此一表态,三阿哥胤祉、五阿哥胤祺、七阿胤祐等人也纷纷跪下来向新皇帝表达自己尽忠的态度。
嗣皇帝一眼便看到,唯有八阿哥胤禩、九阿哥胤禟、十阿哥胤礻我三个人在其他皇子之后面无表情地跪下来,很木然地也说了一些套话。不知道他们是一时没反映过来,还是用这种方式来表示反抗。
嗣皇帝的诸位兄弟们纵然心里的想法各自不同,但是嗣皇帝继位已成定局,自然没有人会再站出来发表不同意见。而且,这位新皇帝是坚刚不可夺其志的人,杀阀决断又只在自己一念之间,并不像大行皇帝在日一般处事的方式比较柔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