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皇帝非常高兴,抬抬手,“快起来。过来让爷爷瞧瞧。”两位皇孙走上前来。皇帝仔细一看,两个人一个从容大气,一个拙稚腼腆。问道,“几岁了?”弘历回答:“十二岁,弘昼比我小半岁。”
弘历见皇帝的次数不多,却难得一点都不慌张,对答如流,更引得皇帝的兴趣。“平时都有什么功课?”皇帝曾说过“朕宫中无不读书之子”,对于皇孙的教育也一样重视。
“四书、国语,也练弓马骑射。”弘历想了想自己又加了一句,“我自己喜欢读史书。”“哦,”康熙皇帝很意外,“以史为鉴可以知兴替。你倒知道了什么?”皇帝想考一考这个小皇孙。
弘历从容回答,吐字如珠玑“孙儿在想,自古以来君主治国之道或宽仁或严猛,未免过于偏激。若能宽、严相济才好。施仁政太久,必定政务松弛,当以尚猛;施烦苛太久也必有其弊,就当尚宽。圣人说,‘君子而时中’,施仁也应当宽严相济互纠,把握中庸之道才能达到和谐的境况。”
以弘历冲龄稚子能说出这一番话来已经很不容易。单单就这个来讲,弘历实在是不同于寻常同龄幼子。
但是,这一番话说出来,四下却寂静无声,没有人敢称赞弘历。雍亲王已经冒冷汗了。康熙皇帝晚年为闹家务颇有喜怒无常的时候。弘历的一番话已经暗中触了皇子闹家务的本质,就是各自政见不同。康熙皇帝一生行仁政,弘历的话从表面上看似乎是公然对皇帝提出了不同意见。如果此刻皇帝大怒,不知道会是什么后果。
但是出人意外的是,皇帝却非常平静,脸上还有很欣慰的样子。“弘历,你要记住你今天说的话。以后都不要忘了。知道吗?”皇帝谆谆教导。
“是。孙儿谨记爷爷的教诲。”弘历似懂非懂地回答。
雍亲王也暗中舒了口气,放下心来。
皇帝还有话吩咐,“弘历这孩子难得,朕就带回宫去,住在你母妃那里。”
康熙六十一年四月,大将军王胤禵遵照皇帝之命要回青海去了。这一次,在京的成年皇子们都去送行。皇子们有很久没聚得这么齐了。就连八阿哥胤禩在府里闭门读书,很久都没有出府的,今天也特别破例来送行。
八阿哥今年年纪已逾不惑,经历了那么多的风风雨雨当年的书生意气早就消逝得无影无踪。当十四阿哥跟他告别的时候,他执着胤禵的手笑道,“老十四,八哥心里是没有什么想法了。八哥都把希望寄托在你身上。你在西边只管抓好了军权。京城的事都有八哥在,你不要担心。”
胤禵表面上表示了感激,然后又再叮嘱九阿哥,“九哥,父皇春秋已高,京城里不管有什么事,你一定派人快些送信给我。”九阿哥拍拍他,“放心吧。”
十三阿哥和八阿哥相同,一直在闭门读书。自从第一次废太子之后皇帝对这个儿子就再不闻不问了。十三阿哥看起来却与八阿哥不同,历尽风雨之后为人洗练了许多。此时他并没有跟谁聊天,只是一个人负着双手站在稍远处的一个角落里注视着兄弟们。
这时皇三子诚亲王胤祉大声招呼大家,“各位弟弟,时辰不早了,不要误了吉时,让老十四上马吧。”他是在场最年长的阿哥。
十四阿哥特别走到四阿哥胤禛面前,又深深一礼,“四哥,我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母妃身子病弱,就拜托四哥了。”
“十四弟,你只管放心去,不要惦记父皇和母妃。”四阿哥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答案。
十四阿哥环视了一遍诸兄弟,然后翻身上马,目视前方,远处的地平线依稀可见。春风如剪,带着沙子吹到脸上。胤禵猛然举起手里的鞭子抽了下去,策马而去,渐渐消失。京城在他身后,离他越来越远。
康熙六十一年冬天来了。这个冬天不但格外冷,而且格外有肃杀的感觉。雍亲王一直心情不好。这一年的年初,侧福晋年姝莹的儿子福宜夭折了。不知道再有没有人想起他百禄之日贾士芳曾经说过的话。不过,所幸年姝莹又生下了她的次子,雍亲王给他起了乳名叫福慧。
雍亲王对殳懰说,“不知为什么,最近心里总是很不安静。”“怕是你最近太累了,还是要偷空多休息才好。”殳懰也只能这么安慰他。
雍亲王最近确实很忙。因为康熙皇帝病了,开始以为是受寒感冒。但是后来一直没有好,持续发热。现在皇帝住在畅春园的清溪书屋,已经病体沉重,不便移动。而雍亲王一边在畅春园侍疾,又有事经常需要回城来。光是来回跑几次的路程就不近了。
快到冬至的时候,在病榻上缠绵的皇帝叹了一口气,对亲侍汤药的四阿哥说,“四阿哥,今年又要你来代朕行郊祭大典了。”
四阿哥尝了药,看着皇帝吃下去,说,“子臣愿意恭代。只要父皇好好养病,交办的差事子臣无不尽心竭力。”皇帝瘦了好多,吃完了药用一双失神的眼睛看着窗外萧条的风景。
这个时候雍亲王回了王府一回。殳懰也很着急,凭预感,总觉得要出什么大事。胤禛忽然回头来柔柔地说,“累了你了。等过了这一段再好好陪你。”殳懰点点头说,“快去吧。”
自从康熙四十七年从喀喇沁到京城入宫,现在已经十四年过去了,她已经二十七岁了。第一次和雍亲王胤禛单独相对是在康熙四十八年第一次废太子,他被囚禁在雨花阁的时候了。那时候雍亲王年刚过而立,现在他已经四十五岁了,及将天命,是不年轻了。当年卷入夺嫡、争储中的皇子,死的死,废的废,囚的囚。也有的老去了风华,也有的跌落了云端。唯有雍亲王胤禛虽然用深沉的外表掩盖内心的丰富感情,但是他永远不会被岁月磨平自己的棱角。即使已过不惑之年,他身上仍然有那种永不停息的进取心和敢于谈笑扫阴霾的霸气。
雍亲王转身大步而去。还是孤独的背影。谁都不会知道,雍亲王这一去便是大清朝的开天辟地,江山都为之一变。可是他这一生就真的走到了被人嬉笑怒骂品评不尽之中去了。
祭天要先斋戒三天。所以,雍亲王提前去了斋宫。谁料到,人刚到斋宫,忽然从畅春园来人传旨,说皇帝召见。雍亲王很惊异,立刻就赶回畅春园,直奔清溪书屋。
本以为皇帝有什么要紧的话要吩咐,但是皇帝却只是从自己腕上捋下来一串佛珠交给了四阿哥。
“胤禛”皇帝颤抖着,看起来有点激动,“这串佛珠随朕多年,如今就赐给你了。”
“是。”四阿哥双手接过佛珠,心里猛烈跳动起来,看着皇帝,眼睛不敢错开。“你从小就性子急,做事情容易冲动。以后一定要学会戒急用忍。帝王之怒可以伏尸百万、流血千里,不是大清子民之福,更不能喜怒无常,你记住了吗?”
雍亲王此刻只觉得脑子嗡的一声,这虽然是早就在预料中的事,但是听得皇帝这么明白地说出来,他忽然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可是这时候不是哭的档口。
雍亲王以头触地,在地上伏了很久,终于直起身子来,一字一字说,“请父皇放心。就算是千难万险,子臣义不容辞。”康熙皇帝笑了。
皇帝召见雍亲王,御前没有人敢停留。所以这一番话出皇帝之口,入雍亲王之耳,此外没有别人听到。这一天之内,皇帝召见了雍亲王三次。其他在京的成年皇子虽然也同样不奉召不能到御前,但是自然也知道皇帝三次召见雍亲王的事。这个时候气氛已经紧张起来。只是皇子们都人人各怀心事表面上平静,内心都煎熬得厉害。就连铁三角八阿哥、九阿哥和十阿哥也并没有挤在一起密谋,那样就会太引人注目,对于现在这个时候是不相宜的。
雍亲王回了斋宫,继续斋戒。最后一次恭代康熙皇帝行了冬至祭天大礼。然后就赶回了畅春园。其他皇子也有来侍疾的,所以,现在的情况谁都很明白,知道即将要发生大事了。
雍亲王府里也笼罩着焦燥的情绪。福晋乌喇那拉氏非常担心。因为雍亲王已经好几日没有回府了,也得不着任何消息。殳懰还算平静,时时安慰福晋。年姝莹刚生了福慧不久,所以大多数时候都在自己屋子里,除了给福晋请安,不太出来。而耿氏本就为人沉默安静,所以除了见福晋请安也就只有跟自己儿子弘昼在一起了。倒是李氏和钮钴禄氏常来福晋这里。
李氏是服侍雍亲王最早的,所以福晋待她格外宽厚,从来不因为她不小心说错了什么话就挑她的毛病。但是现在这个时候,李氏也不敢乱说话了。倒是钮钴禄氏劝着福晋,“这个时候没有消息最好。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倒真是让人刮目相看了。
过了冬至,一天一天地数日子。到了十四日这天凌晨,忽然有人来送信了,来的却是个惊天的大消息。
康熙皇帝驾崩了,遗命皇四子和硕雍亲王胤禛继皇帝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