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姝莹晚上打发时间的方式就是读书。这是她自打进了年府之后就养成的习惯,自己清静,也不招别人烦。这个习惯进了雍亲王府后更是得以保持,只是格外喜读内典。
看她就着灯光将一本《华严经》翻开,淑莲便带着一应服侍的人悄悄退了出去,轻手轻脚关上了门。转身之际,忽然看到一点纱灯缓缓移来,大福晋乌喇那拉氏带着个丫环进了院子。
淑莲急忙反身轻轻叩门,“侧福晋,大福晋来了。”然后便从台阶上下来站在一边迎着乌喇那拉氏。
年姝莹打开门出来,乌喇那拉氏已经走到了门口,笑着拉了她的手,“我来看看妹妹,还有件喜事告诉你。”说着回身吩咐那跟着的丫环在外面等着,自己便拉着年姝莹的手进了她的屋子,并亲手把门关好。
年姝莹已是卸了妆,散着头发,只穿了一件很随便的藕色丝质偏襟的里衣。看乌喇那拉氏仍旧是衣着整齐,福了一福,“福晋找我可是有什么事?我失礼了。”
乌喇那拉氏却并不忙着说话。先把年姝莹屋子里打量了一番,她每次到王府里哪个姬妾的屋子里去总是很注意屋子的摆设,不肯委屈了哪一个。此刻看年姝莹的屋子收拾得干净、雅致,很放心。一眼看到桌子上放在灯下的那本《华严经》,随手拿起来翻了一翻,口里没说什么,心里却着实替年姝莹委屈。应名说是王府里的侧福晋,实际上嫁进来三年了都和自己的丈夫有名无实。也就是因为这一点,所以乌喇那拉氏觉得自己作为雍亲王府里的嫡福晋,应当对年姝莹照顾周到一些。
就着灯光,乌喇那拉氏看了看年姝莹。伸出手来轻轻捋了捋她垂散在肩头的头发,很慈爱地笑道,“妹妹也该好好打扮打扮。”
“是。”年姝莹口里答应着,心里却格外的凄凉,只是不便在乌喇那拉氏面前发作而已。
乌喇那拉氏却并不在意,反又拉了她的手,低声笑道,“等一会儿王爷就过来,今天晚上就歇在你这里了。”
这倒让年姝莹相当意外,抬起头来看乌喇那拉氏。一看之下就明白,绝不是在开玩笑。否则乌喇那拉氏也没有必要半夜三更地特意跑到她的屋子里来。再看乌喇那拉氏也是一副如释重负的样子,心里便明白这是大福晋在中间起了作用。只是这三年的委屈一下子都涌上心头,一时不知是悲是喜,眼泪便滚滚而下。
乌喇那拉氏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低声笑道,“哭什么,这是好事。但愿你和王爷以后会一顺百顺。”
年姝莹这才拭了拭泪,低了头,“谢谢大福晋。”
乌喇那拉氏笑道,“我走了。你好好打扮打扮。他不喜欢女人不整齐的样子。”这一句话说得年姝莹又不好意思起来。答应着将乌喇那拉氏送出门去。
后花园里,胤祥已经有了十分的醉意,微微打着晃起身向胤禛告辞。“四哥,你的心思我最明白。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我得回去了,不然温惠要担心。”说着便作个揖,去了。
胤禛看着他摇摇晃晃的背影渐渐消失在花丛中,忽然又坐了下来。他微微低下头,伸出右臂支撑在案几上,将右手轻轻扶着额头。片刻,忽然又将右手抓起面前那只红玛瑙杯用力摔了下去。“啪”的一声,杯子落地发出清脆又响亮的声音,溅了一地的碎屑。偏偏有一片极细小的碎屑弹到了他脸上。由于碎屑太过锋利,将他的脸划伤了一个极小的创口,一丝细细的血迹渗了出来。
等乌喇那拉氏走了以后,淑莲立刻便满脸喜气地进来。看看年姝莹一副含泪而笑的表情,不用再问,立刻吩咐人打洗脸水来。然后帮着年姝莹重新匀脸,上妆,梳头,换衣服。
头发梳了无碍于枕上辗转的发髻,重新换了一件很淡雅的水绿绞纱旗装。晚上不便浓妆,只微微敷粉涂朱而已。接下来年姝莹就在灯下一边看着《华严经》一边坐等。但是心里一直七上八下的,又是欢喜、又是期盼、又是紧张。
但是这一等差不多快一个时辰过去了,还是不见动静,心里不免有点疑惑。几番放下书来想出去到院子里观望,可是又怕丫环们背地里笑话。只好又耐着性子把书重新拿起来。可是再也无心看书,不过是做个看书的样子罢了。勉强又等了一个时辰,看看时间也快要子时了,这个时辰府里的人大概都已经入睡了,心里渐渐失望,想着雍亲王大概不会来了。
如果今天大福晋乌喇那拉氏并没有来特意告诉她,也许她心里倒还是如古井无波。但是偏偏被大福晋投石入井又掀起了重重微澜,再也无法止息。她一直不明白,凭她的人材虽不至十全十美,但是也至少是很说得过去了。康熙皇帝和德妃都说她温柔敦厚,堪为良配,所以才指给了四阿哥雍亲王胤禛做了侧福晋。可是偏偏就跟自己的丈夫这么不投缘,一直受了三年的冷落。这其中原因一直让她不甚了了。
可是今天在受了这近乎于戏弄的冷落之后,年姝莹心里忽然电光石火一般闪现出了三年前刚被雍亲王纳为侧福晋的时候,进宫去给皇太后、康熙皇帝和德妃行礼时,在长春宫里看到的那一幕。其实这三年来,她几乎快要忘掉了这事。刚开始看到雍亲王和殳懰行止态度亲密的样子时,心里确实是大受打击。可是后来并未再看到有类似的场景出现,也再未听到任何关于雍亲王胤禛和多罗格格殳懰的任何传言。倒是在雍亲王府的日子久了,又听说了一些关于这位多罗格格的事。听说了多罗格格是康熙皇帝亲自从喀喇沁带来的,甚得皇帝爱重,命她如同皇子皇女一般称康熙皇帝为“父皇”。并且康熙皇帝亲口说过,一定会在皇子里找个坚固可托的人为她指婚。当听了这些事之后,年姝莹原本悬着的心又放了下来。因为她想,既然多罗格格如此受到皇帝看重,皇帝是断断不肯让她嫁作侧室的,一定是指了给哪个皇子做嫡福晋。那就绝不会再指给雍亲王,因为雍亲王按定制已经有了一个嫡福晋,两个侧福晋,完全满额。总不成让一个外藩的多罗格格给一位皇子亲王做庶福晋或是王府里的格格吧?如果这位多罗格格根本就没有嫁到雍亲王府的可能,那长春宫里曾经的那一幕她也完全可以忘掉,因为多罗格格这个人根本就不可能牵涉到她。就算雍亲王对多罗格格甚为喜欢,那也不过是一时的,总会过去,这一点年姝莹特别相信。
胡思乱想之际,年姝莹终于还是忍不住,轻轻站起身来。走到窗边,从缝隙里向外张望,外面趁着月光并不十分黑暗。两个小丫环正站在院门口的地方似乎在交头接耳地说着什么,还隐隐传来笑声。年姝莹心里疑是丫环们在嘲笑自己,待要发作又觉得自己反倒是更没意思。心里正又气又委屈的当儿,忽听淑莲低声斥骂起来,“两个烂舌头的,说什么呢?也不怕主子听见。瞧你们的小命还有没有?”说着话,淑莲已经急步走到两个小丫环面前,从头上拔下一丈青簪子来便向两个小丫环身上一人戳了两下。料是两个小丫环痛极了,但是又不敢哭叫,只是躲闪着,一边低声求饶,“姐姐饶了我们吧,再也不敢了。”
年姝莹已是气得落下泪来,反身走回床边坐下。忽然伸手拔下头上一支碧玉钗狠狠扔到了地上。还是气得喉头又紧又涩,隐隐作痛。偏偏外面一时也不肯安静,竟嘈杂起来,还夹杂着脚步声,甚是杂乱。实在忍无可忍,终于大喝一声,“淑莲,还折腾什么?死也不捡时辰?”她一向是很少这样粗声大气的,总是恐怕被人耻笑了去,说不像是世家大族的小姐。不过今天实在是被气得够戗,难免有点失了常态。
外面还是杂乱,但是没有人回答她。年姝莹“腾”地站起身来,快步走到房门口,狠狠地把门打开。豁然便看到雍亲王胤禛竟然就站在门口,而且看样子似乎是也正要推门进来。年姝莹一惊之下掩了口。胤禛身上浓烈的酒气扑鼻而来,她不由自地后退了两步,回过神来,立刻道了个万福,叫了一声,“王爷……”
胤禛微有踉跄地抬腿进了门,反手将门关上,睨了她一眼,反问,“是我,死也不捡时辰,是吗?”
趁着屋子里的灯光,年姝莹才看到胤禛脸上还微微地有些血迹。一时又怕又窘,只能低下头来告饶,“王爷恕罪,是刚才……”话未说完,胤禛已经蛮横地一把将她拖进怀里。年姝莹被他这用力一抱,迫得极其不舒服,并且固定成一个仰视他的动作,不知所措又心有余悸地看着胤禛。
胤禛也低下头来,淡淡地看着她,并没有任何动作。然后便越过年姝莹看了看她身后不远处的床帐,最后目光又从床帐一路返回到了年姝莹脸上。他微微吸了口气,闭上双眼,忽然抱起年姝莹,然后慢慢地一步一步地向床帐的方向走去。年姝莹轻轻依偎进他怀里,双臂环住了他的脖颈。
一大早,请安回来,承禧殿里就热闹开了,殳懰要出宫。这是康熙五十一年这一年来殳懰第一次可以出宫去。约好了温惠和汪夏涵,三个人要在十四阿哥贝子胤禵的府第里见面。
秋婵指挥着宫女们准备衣服、首饰,还有格格出门要带的一应俱全的各种用品。
秋婵的任务是给殳懰梳头发。自从温惠出宫之后,这个工作就由秋婵来做了。秋婵手巧,又总是会留意让小太监们去找外面的新样子,所以她梳的发型总是颇有新意。只是殳懰很少梳外面什么新样的发型,基本只保持宫内最常见的不变。她不愿意在这宫里太过招摇。
在胤禵的贝子府门口停了车,随行的秋婵先下车。待殳懰要下车的时候,秋婵一边伸手进来扶她,一边贴着车门口轻轻说了一句,“格格,雍亲王和福晋也在。”
殳懰没说话,却心里一颤。尽量摒着气,调匀了呼吸,一步一步走小心了,下了车。等站稳了这才抬头看。
果然是四阿哥雍亲王胤禛正背着手站在门口。胤禛脸色略有憔悴,眼睛微肿,也许是为了衬托气色,特意穿了米色的袍子,不过还是掩不住的精神微有不济。看起来很像是一夜没有睡好的样子。他身边服侍的小厮牵着一匹栗色马,旁边还停着同来的一辆金黄幨朱轮车。
殳懰很久没看到胤禛了,乍然在这里相见,先是出乎意料,然后便是心跳得厉害,甚至有点手足无措。但是看胤禛倒好像是很镇定的样子,向她走来。殳懰低下头,福了一福,强自镇定着道,“四爷,好久不见了,一向可好?”
胤禛一直都直视着她,反问道,“你好吗?”
殳懰看着他浅浅一笑,“多谢惦记,我很好。”
这时朱轮车上下来一人,端庄而温和,也是修饰得很整齐的样子,正是雍亲王嫡福晋乌喇那拉氏。乌喇那拉氏倒一点意外的表情都没有,立刻就走上来,不待殳懰见礼,便拉住了手。笑吟吟地问,“这不是殳懰格格吗?”
虽然殳懰与乌喇那拉氏不算完全的陌生人,但是这一动作也算是突兀了。乌喇那拉氏却做得相当自然,一点不显唐突,只觉得亲切。
殳懰终是按规矩福了一福,笑问,“福晋一向可好?”
乌喇那拉氏脸上一直挂着笑,本身长得就相当平和,此时更显得为人容易相处,“多谢格格惦记着,一向都好呢。”一边说,一边只是通身打量着殳懰。
胤禛只说了一句,“进去吧。”便领头先往里边走去。十四阿哥胤禵与福晋汪夏涵还有十三阿哥的福晋温惠早迎了出来。免不了互相问候见礼,说的都是场面话。
胤禵引着哥哥胤禛去书房说话。福晋汪夏涵自然也就招呼着乌喇那拉氏、温惠还有殳懰往内室去了。
殳懰、温惠和汪夏涵三个人本是很熟的。四福晋乌喇那拉氏为人也温和、厚道,倒也不觉得难以接触。只是毕竟有乌喇那拉氏在,三个人还是不好像从前一样说起话来无所顾忌。大家也就一起找些轻松话题闲聊,脱不了笙歌脂粉而已。这中间乌喇那拉氏总是找话题与殳懰聊天,其间态度更是和蔼。
看看气氛差不多了,乌喇那拉氏汪夏涵笑道,“我有些话,想借十四福晋的地方说,恐怕唐突了。”
汪夏涵虽不明就理,但是看四福晋的样子是妥当的人,不会是什么出格的事,既是主人也就笑道,“四嫂有什么话请尽管说。”
乌喇那拉氏这才向殳懰笑道,“好妹妹,我与你真是一见如故。真恨不得天天在一处才好。”
殳懰本就为人极富感情,又加上乌喇那拉氏如此谦和,笑道,“福晋太厚爱了。我哪有福气有福晋这样的姐姐。”
不料,乌喇那拉氏却正色道,“这分明是我的福气。”说着便拿出一个小布包,打开来,里边是一个狭长的朱漆首饰盒。再打开盒子,又从里面拿出一只凤头翠玉簪,笑道,“妹妹要是不嫌弃,就收了吧。权当是我这做姐姐的一片心意。”说着,竟站起来走到殳懰身边,亲自帮她插在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