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簪子是一支镶嵌翠玉的银簪。簪头做成凤头的样子,凤头小而精巧,凤口中衔着银珠串。凤头之下便是簪体又扁又直,闪着银光,足有三寸长。在凤头之下紧连着簪体的地方镶嵌着一个翠玉琢成的六翼盘长结。这翠玉结比凤头大数倍,荧荧润润格外显眼。
这簪子是胤禛亲自设计的样子。他亲手描了图样特意让李贵找了上好的银楼去赶着做了来。此刻看这成品,与他自己原来的设想非常契合,因此也觉得甚为满意。胤禛手里拿着簪子,嘴角不自觉地微微露出一丝笑意,同时似乎又在遐想什么。
终于他收起笑容,也把簪子重新放好,将那个装簪子的小首饰盒放进怀里。然后便打开年羹尧的信。
这三年来,年羹尧都是定时从任上送信来。一般都内容简短,但三言五语总是句句都有深意。这封信内容稍长,大概讲了讲四川周边的情形。
四川是西南重地,周围不管是云贵还是青藏都不是太平静的地方。如果一旦生变,四川就成了朝廷与之周旋的枢纽。胤禛的这番意思早就跟年羹尧表示得很明白了。年羹尧自己也是有心之人,因此对于四川的省内一切政务、军务都下了很大功夫掌握,而对于周边几处省份情形几年下来也算是了如指掌了。这些事情他在给胤禛的信中都时有汇报。
这次这封信里讲的特别情形是关于青海的。准噶尔的策妄阿拉布坦陈兵列甲,似乎有点蠢蠢欲动。
胤禛看完了信,想了想。眼下年羹尧只是一省之巡抚,巡抚并无抚军之责任。依照年羹尧的性子,如果他作为主子的但凡有一句明白表示,年羹尧就敢逾职办事。轻举妄动说不定就会招来麻烦。局面经营到今天这样不容易,不能这么鲁莽。他必须要以主子的身份压制着年羹尧。
胤禛想到这儿,立刻拿起笔,给年羹尧写了一封回信。信上只有一句话,“静观其变”。
年羹尧的信他向来是看得多,回得少。既便回了也只是聊聊数语,惜墨如金。
不过,眼下雍亲王胤禛还有更为头痛的事。
看看时间也差不多了,已是未初。站起身来,出了太和斋往福晋乌喇那拉氏的屋子里走去。
乌喇那拉氏正歪在炕上看着屋子里的丫环们描花样子,忽然听得外面有人回禀,“福晋,王爷来了。”立刻挪动身子从炕上下来,匆忙之中对着妆台上的铜镜伸手扶了扶头上的绒花,便迎到门口来。胤禛已经进来了。
胤禛扫了一眼屋子里的情形,吩咐道,“都下去吧。”丫环们立刻便道个万福,鱼贯而退。
福晋乌喇那拉氏亲自捧了一盅冰镇乌梅汁上来。“王爷累了吧?”她知道胤禛每天这个时候都要读书,少说也得一、两个时辰。
胤禛接了乌梅汁,示意乌喇那拉氏也坐下来。啜了一口便将那个绘了花鸟的粉彩瓷盅轻轻放在了紫檀炕几上。看看了那些没收拾完的花样子,闲闲问道,“大热的天儿,你就这么一个人闷在屋子里?”
乌喇那拉氏看着自己丈夫的一举一动都移不开自己的眼神。听他这一问,立刻便道,“刚去两个格格那儿看了孩子回来。”两个格格指的是钮钴禄氏和耿氏,两个孩子便指的是弘历和弘昼。
胤禛从怀里掏出那个首饰盒子递给了福晋,“我前儿和你说过的话,你可还记得?这东西我就交给你了。”说着便看着乌喇那拉氏。
福晋小心地接了这首饰盒子,低头看了看,半天才抬起头来。“王爷放心,我都记得。”说话的声儿却有点颤颤的。
胤禛却忽然隔着桌子握了乌喇那拉氏的一只手,声音轻柔起来,“我们少年结褵,情份不同。我一直敬你重你,想必你心里也明白。”
乌喇那拉氏很少得他这样柔情相待,如今温存忽至,心下慰籍得很,点点头笑道,“王爷待我的心,我都清楚。”
胤禛仍然握着她的手,却轻轻一叹道,“往后这府里的事也少不得更要倚重你。不过,我的心你可明白?”
乌喇那拉氏抬眼看了看胤禛,从未见过他眼里这样温柔。可是知道他心里思念的是另一个女人,自己心里真是五味杂陈。
不过,片刻她便回到了亲王嫡福晋的身份,劝道,“王爷的心事我明白,我自当尽力。不过也请王爷开开恩。”
胤禛不解地望着她。
乌喇那拉氏向外面望了一眼,低声道,“王爷,侧福晋那里就圆了房吧。怎么说年家一门也算是王爷门下的奴才,不该受了委屈啊。”
胤禛没说话,慢慢放开了乌喇那拉氏的手,站起身来。从打开的窗户望出去,不远处就是侧福晋年姝莹住的院子。三年来,他几乎没再踏入一步。
年姝莹站在自己的院子里。未正的时候,天气还是很热。院子里所有的花都开了,和她刚刚嫁进雍府时想象得一样,娥黄、娇红、浓绿满地,似锦繁华。三年了,每年夏天这院子都这么漂亮,只是却从未看到过像丫环们说的那样,这府第的主人雍亲王也会来这里赏花。
站在花丛中正在出神,忽听淑莲叫道,“侧福晋。”她已经快步走到她身边来。轻声笑道,“侧福晋穿着这桔黄亮纱地的袍子站在这花丛里也像是一朵花儿呢。”说着又俯身看了看花朵笑道,“可比这些花儿都要好看。”
年姝莹知道淑莲是想逗她开心,暂时收起心事,笑道,“闷了一天了,出去走走吧。”
淑莲巴不得她这一声,上来扶了她,又低声笑道,“福晋,王爷就在前院射箭呢。”
年姝莹心里一跳,嘴上不说什么,脚下却不由自主地奔着前院去了。
站在海棠树下的正是雍亲王胤禛。他穿着玄色袍子,弯弓扣箭凝神瞄准着百步之外目标的红心。偶有飘落的花瓣轻轻落在他肩头,却稍一停滞便又飘落到了地上。他感受不到这花瓣,也感受不到这酷热的天气,更感受不到不远处痴痴瞧着他的年姝莹。
忽然“嗖”的一声,那支白翎羽箭猛地飞了出去,又是“啪”的一声,正中红心中央。胤禛这才缓缓放下手里的弓,却微微蹙了眉。
“好。四哥,好箭法。”不知道什么时候十三阿哥胤祥也站在了树下,此刻大声喝彩起来。
年姝莹微微在心里叹了口气,又恋恋不舍地看了一眼胤禛,然后轻声吩咐身边的淑莲,“走吧,咱们上别处遛弯去。”
胤祥以前的衣着一向很规矩,不是钦定的皇子服色就是深沉而过于老成的颜色。今天忽然看到他着了一件月白色的袍子,飘飘洒洒地站在这绿树浓荫、云蒸霞蔚的海棠树下,一脸的微笑,胤禛还真的有点不太适应。
其实月白色,并不是真正的白色,是接近于天空的蓝色。而这种颜色格外地衬托了胤祥此时略有不羁的潇洒。
“十三弟,你来的正是时候。”胤禛这个时候看到胤祥,既惊且喜。将手里的弓递给了上来服侍的小厮,向胤祥笑道,“今天有好酒,刚从绵竹送来的。正好对饮,很久不与十三弟对酒吟诗了。”
胤祥一听“绵竹”,便知是年羹尧送来的。四哥是好酒量,他也知道,今天有这个兴致,倒是难得。笑道,“好,我就陪四哥一醉方休。”
胤禛特意吩咐将小酌的席面摆在了王府的花园里。又摒退了一切从人,只为与胤祥畅所欲言。
此时一轮圆月冉冉升起,挂在天空又大又亮。花园里渐渐消退了白日里的暑气,徐徐晚风和洒落下来的银辉倒让人舒爽了许多。
胤祥也不客气,亲自拿起红玛瑙酒壶给胤禛和自己的杯子里都斟满了酒。一边端起自己面前的红玛瑙酒杯,一边笑道,“四哥,这眼前的景致倒合了花前月下四个字。”
胤禛也端起杯子来,抬头看看天上的圆月,忽然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又抬头凝神了片刻,眼神回落处就是对酌的亭子外面,是暗香浮动的繁花丛。刚才听到“花前月下”这四个字,心里忽然涌起那一年上元之日,火树银花合,星桥铁锁开,自己和殳懰相约于灯火阑珊处时的情景。
怔了一怔向胤祥笑道,“来十三弟,再饮了这一杯。”说着便自己又斟满了一杯,再一饮而尽。
胤祥看着胤禛满腹心事,便知他心思,也不点破,只是将自己的酒饮了,笑道,“四哥,我的酒量你知道,既然四哥高兴,我也就舍命陪君子了。”
胤禛提壶又将两个人的杯子都斟满了,笑道,“醉了又何妨?正好像小时候同榻抵足而眠。”说着便又将杯子端起来。
胤祥急忙劝道,“四哥,不急不急,你是海量我可喝不过你。咱们慢慢来,算是你让我一步。”
胤禛早就又一饮而尽,这才笑道,“老十三,你也过于谨慎了。喝酒便是喝酒,如此怕醉还喝什么?”
胤祥只得陪饮了一杯,笑道:“好几天没见着四哥了,想多和四哥说说话。四哥把我灌醉了,我可只能说醉话了。”
胤祥略停了停,又道“四哥,我昨儿听府里出去采买的奴才回来说,如今茶楼酒肆都私下议论纷纷,说东宫失德,把太子如何挟私报复朝臣,如何秽乱宫闱说得有模有样的。”
这话正撞到胤禛心坎儿里,他自从康熙五十年十月承旨与三阿哥诚亲王胤祉、阿灵阿、马齐会同宗人府一起会审托合齐、齐世武、耿额、鄂缮等一干人的结党案以来,很清楚不管是三阿哥胤祉、还是铁杆八爷党阿灵阿,还是如今已经被康熙皇帝收为己用的马齐,大家都目标一致,一定要把这个太子党的罪证坐实了。
关于胤礽的流言蜚语他也早就听到过。“这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你想宫里的事外面怎么知道?我敢肯定,是老九的手段。这样刻意为之,无非是想让它上达天听。”
胤祥憾慨道,“看来二哥的太子位被废,也就是早晚的问题了。”
“胤礽坐在这个太子位上并不合适。他既是储君,就是未来的天子。天子心里没有天下,只知道结党营私,报复异己,根本就不配称天子。这样的人夺了他的太子位,虽是他一人之祸,倒是天下之福。”看样子这个问题胤禛已经考虑过了,可以很冷静,很超然地面对。
想起一废太子时胤禛初时的懵懂,到后来遍察局势决定扶保太子,再到后来逐渐树立起自我意识,胤祥才惊觉,眼前的四哥身上渐渐多了从容若定的气质,可以临大事而有静气。
胤祥笑道,“倒是三哥看得开,父皇让他带着人修新历法,他是格外认真。上次遇上了,拉着我大讲了一通新历法的好处。还说父皇有意在畅春院里给他开个馆,要修一部古往今来都没有的奇书。”
胤禛笑道,“三哥是我们兄弟之中难得的博古通今,父皇交给他的差使倒也合他的意。只要三哥真正花了心思做,说不定还真能做出点事来。不过只怕他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和胤祉一同会审太子党的案子,胤禛可以看得出来,胤祉并不是真的心无旁骛。
顺口又问,“你还在外面听到什么了?”
说着两个人又喝了一轮。胤祥这才道,“别的倒也没什么。最近听得最多的无非就是称颂父皇‘滋生人丁,永不加赋’。”
“滋生人丁,永不加赋”是康熙皇帝刚刚颁布的旨意。将各州县人丁数固定以康熙五十年的人口数来计算,按这个人丁数征收钱粮,以后再多生的人丁便不用再多交纳钱粮。
这个“滋生人丁,永不加赋”的旨意其实胤禛心里是大有疑意的,只是此时局势所限,轮不到自己来表态而已。而且和胤祥说了对他也无益处。所以两个人另找话题,只管饮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