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姝莹被抬进雍亲王府是在一个秋天的傍晚。没有鼓乐、没有宾客,就这么寂静无声地进了洞房。她本是汉家女子,虽然少小时在旗人家里长大,但是还是不太习惯自己的终身大事就这么悄无声息中有了结果。
她本生于绍兴,家世清寒。母亲生她时难产而死,从小与父亲相依为命。父亲是久试不第的秀才,后改学做幕僚,总算是如鱼得水。她四岁的时候,父亲被时任湖广巡抚的年遐龄大人看中,从此成为年大人的幕友。相处日久,父亲和年大人竟成好友。本以为日子该平静下来了,但是不料七年之后,父亲又染病亡故,她便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女。而父亲的挚友年遐龄大人也在这一年从湖广巡抚的任上致休了。从此年大人收养了她,她便随着年家入了汉军旗,从此改名字叫年姝莹。
年遐龄大人为人谦和、仁厚,性格也超然淡泊,对她一直视若己出。在这个家里,最让她有归属感的就是这个父亲。年夫人对她从来都是不冷不热,但是这位夫人对子女家教极严,对她当然也不曾例外过。所以她对母亲年夫人也一直心存感激,如果不是视她如亲子女,又何必如此严厉恪求呢?
当然,她并不会是年遐龄夫妇的独女。在这个家里她还有两位哥哥。两个哥哥都较她年长许多。对她稍为呵护的是大哥。年家长子名为希尧,写得好字,画得好画,为人和父亲一样仁厚,很有长兄之风。最让父亲头痛的就是她的二哥,年家次子,名为羹尧。听家里丫环仆妇们说,二公子从小就是个调皮的人物儿,连西席先生都不知气走了多少。但是偏偏就是这么一个让人头痛的人物,成年后却聪明、能干极了,一帆风顺地中了第,入了官场,如今三十多岁年纪便做到了四川巡抚这样的封疆大吏,简直是如有天助。
“侧福晋,您累了就稍为靠一靠吧,王爷要等一下才能来呢。”说话的是淑莲,是年姝莹从娘家带来的陪房。
隔着头上的喜帘也能感觉得到天色不早了,大概已经入夜。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还不见他来。年姝莹稍稍活动了一下坐得僵直的身体,轻声回答淑莲,“不用,我不累。你去吧。”
淑莲答应着去了。年姝莹又陷入了沉思。
当她第一次听到家里人提起他的名字,是出自父亲之口。父亲悄悄说,这位皇四子有治天下之能,得天下之志,外表看去冷静、隐忍,实际上却胸怀天下,将来一定可以成大事。
大哥、二哥对于父亲的论断并不是很关心,似乎没有什么兴趣。大哥并不是有志于官场的人,二哥却正相反。但是二哥少年得志,总觉得凭自己将来也可以飞黄腾达,不必籍此裙带关系。母亲却听得认真,记在心里。直到有一天,父亲和母亲商量,说这位皇四子和他的同胞弟弟都晋了爵位,而他们的生母、长春宫里的德妃娘娘也正逢千秋寿诞,要母亲带着她一起进宫来给娘娘叩贺。
不久之前的一天,她听到父亲告诉母亲,这位皇四子,新晋的雍亲王名讳读作“胤禛”,进宫的前一天夜里,母亲一再地嘱咐她,要小心邀得德妃娘娘的喜欢,不要不懂规矩。
那一天,母亲以诰命夫人的身份带着盛妆的她一起进了长春宫。忽然地一眼便看到了他。他头上的红宝石顶,颤颤的东珠,身上的团龙补服,就这么鲜明地闯进她的眼里,镇得她喘不上来气。可是他却那么从容自在地压着这巍巍的神气。不只是他的打扮,是他的人,整个一下子就闯进了她的心里。他没有看过她一眼,但是她却已经深深地把他刻进了自己心里。
意外的是宫里似乎对于这婚事特别满意,指婚的旨意超乎寻常顺利地降了下来。不只是父亲高兴,母亲高兴,一家人高兴,她自己心里也喜欢极了。只是表面上她从来不会表达自己对这婚事的意见而已。从那一天起,她时时会在心里念着他的名字,“胤禛”。每当夜深人静揽镜顾盼之际,看着镜子里自己滑如凝脂的脸和如剪水秋瞳的眼,总会想象着有一天,面对面地叫着他的名字,“胤禛”。想到这儿对着高烧红烛和菱花镜,心都要醉了。
外面一点声音都没有,但是透过罩在头上的红绸也能感觉得到一点荧荧的灯光。丫环们说她住的院子在亲王府的东路。靠南一点的院子就是王爷经常习骑射的地方,那院子里有他最爱的海裳。想象着他在一树云霞灿烂的时候站在院子里射箭。“青云衣兮白霓裳,举长矢兮射天狼。”他不就是她的天神吗?
听说他的书房太和斋在王府的西路,正好在她住的院子对面,不知道现在她如果站在这屋子的窗前眺望,是不是就可以看到他。可是他现在在哪里呢?为什么还没有看到他呢?
胤禛坐在太和斋书房的书桌前。面前整整齐齐地铺着那张画了他肖像的生绢。这张画像他一直亲手珍藏在他书房最隐秘的地方。经常会在一个人的时候拿出来瞧瞧,给他一个人独处的时光带来了许多快乐。但是眼前他最想念的却是它们原来的主人。不知道她现在如何。
想到此处,胤禛立刻将面前的画像熟练而仔细地折好,然后站起身来将它放回自己收藏秘密书札的地方。回到书桌边,拿出一张洒金云丝笺纸铺好,又亲手执墨在砚中研好,略一思索便提起一支小狼毫在纸上龙飞凤舞般写起来。这一刻他完全地凝神于笔端,只有在这里他才能把最真的自己流露出来。
年姝莹终于听到了脚步声。凭直觉,一定是他,不会错。她立刻将已经很倦怠的身子坐直了,心里充满了希望。
“请王爷的安。”果然听到丫环们给他请安的声音。
“起来吧。赏。”这是他的声音没错。接着便听到他的脚步越来越近,停在了她面前。
还没等年姝莹反映过来,眼前“忽”地一下豁然开朗,她头上的喜帘已经被他挑开了。按捺不住,立刻抬起头来飞快地看了他一眼。他就站在她面前,也俯视着她,却面无表情。
胤禛对眼前这个刚刚成为自己侧福晋的女子一点特别的感觉也没有。不就是添了个侧福晋吗?就好像新得到的爵位,新得到的园子一样,没什么特别。甚至还不如这两样东西带来的新鲜感和心里的喜欢更多一些。其实都一样,都不是会让他觉得怦然心动,从此信誓旦旦地珍惜的那种拥有。不是会让他为之努力的拥有。
胤禛慢条斯理地探身一坐,就四平八稳地坐在年姝莹的身边,侧身子来看了看她。完全是一种好奇,想努力找到一些能让他在心里作为她的特有标记的特征。
淑莲带着丫环们上来,“王爷,侧福晋,请行合卺礼吧?”
胤禛没说话,却摆了摆手。淑莲稍一愣怔,带着丫环们退了出去。
年姝莹忽然一下和胤禛坐得这么近,赶紧低下头来。尤其感觉到他在看着她,已是心如鹿撞,两颊滚烫,再也不敢正视他一眼了。
“你总躲着我做什么?”胤禛淡淡地问,语气里除了一丝戏谑之外便什么都没有了。
“奴才不敢。”年姝莹终于在几近犹豫之后嗫嚅着回答。眼底里涌上泪来,但她努力克制着又让它慢慢地消逝在眼底。这和她想象中的洞房花烛夜有太大差别了。她原来想好的一切也不再好说出口。那些幻想正在如同泡影一般慢慢地在她心里幻化干净。
胤禛打量着年姝莹,她穿的红地捻金团花吉服袍着实让他眼晕,他不喜欢这种过于繁复的服饰。更不喜欢年姝莹穿着这衣服时衣妆压人的感觉。听到这个称呼更是一怔,脱口问道,“怎么这个称呼?这是谁教你的?”
听他声音似有不悦,年姝莹这才抬起头来,扭身颤颤地看了一眼坐在她身侧的雍亲王。“奴才的父亲说,奴才一家如今都是王爷殿下的门人了。”
胤禛穿着一身藏青色袍子,光着头没带帽子,显然的家常装扮,看来是已经换掉了吉服。年姝莹第一次看到他这样近便的打扮,不由得心里跳得厉害。又低下了头。而且,她不敢看他的眼睛。
年氏一门如今已经被康熙皇帝指到了镶白旗下,正式成了胤禛的门人。胤禛看到年姝莹怯怯的样子,不忍再恪责她,放缓了语气,“你有个哥哥,不是叫年羹尧吗?现任四川巡抚?我知道他,这个年纪就官至封疆也算是能员干吏了。皇上也很爱重他。”说起年羹尧,胤禛的话倒难得地多了起来。
年姝莹心里放松了一些,不禁赞道,“奴才的二哥多亏皇上垂爱,要不然也没有如今的前程。”
“你大哥现在哪里任用?”胤禛忽然抛开了年羹尧,又提了一个问题。
“回王爷,奴才的大哥年希尧,现任直隶大名道。”年姝莹小心地回答。
“哦。这倒还好。”胤禛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听说你大哥喜欢研究百艺杂学?”
年姝莹听这一问忽然又抬起头来,很大胆地看了胤禛一眼。她不知道他这么问是什么意思。但是他还是那样淡淡的样子,什么也看不出来。便犹豫着答道,“奴才的大哥……”
“好啦。换个称呼吧。”胤禛忽然打断了她。但是他这一声突如其来却让年姝莹心里赫然一跳,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他。
殳懰坐在承禧殿的书房里。夜色早已经深了,一个人倚窗望着外面清冷的月亮。今天是雍亲王娶侧福晋的日子,她当然知道。说心里没感觉是假的,除非心里真的没有他。偏是又忍不住地会想象他现在在做什么。
“格格,雍王府有人来送东西。”秋婵进来回禀。密嫔已经把这个得力的宫女特意调到承禧殿来服侍殳懰,以代替去了的温惠。
“传进来吧。”殳懰立刻回过神来。
秋婵领来一个不认识的小太监,说是受雍王府之托来给多罗格格送东西。
送上来的东西是一只小小的寿桃形的碧玉扁盒,色泽温润,质地滑腻,触手生温。命秋婵打了赏,一个人又手里捧着这碧玉盒子进了卧室。掀开床帐躲了进去。
打开一看,里边是一笺纸,上边的字写得酣畅淋漓,气蕴贯通。是一首诗:
夜寒漏永千门静,破梦钟声度花影。
梦想回思忆最真,那堪梦短难常亲。
兀坐谁教梦更添,起步修廊风动帘。
可怜两地隔吴越,此情惟付天边月。
如果说,字如其人,那么这一纸翰墨之后的胤禛不是那个严谨而极修边幅的冷面帝王,这上面分明演示了他放纵而无拘无束的内心。
如果说,文如其人,那么这一首并不算出色的诗作之后的胤禛也不是那个冷漠无情的铁腕亲王,这上面分明流露了他痴情的一面。
忽然想起了那一日与汪夏涵所议论的是独有其人,还是独有其心的事,唯有在这个时候才能体会得更明白。她能感觉得到,这一刻他虽不在她身边,却距离她那么近。
殳懰小心翼翼地把笺纸照原来的痕迹折好了,又放回盒子里。把盒子放进了自己首饰箱子的最下边。瞧一眼桌子上的自鸣钟,正是亥正三刻。复又躺回床上,觉得心里踏实了好多,渐渐地便睡着了。
胤禛看着年姝莹不知所措又小心翼翼的样子,忽然伸出手来,轻轻地握了她的一只手。“你不是什么我的门人,我的奴才,你是我的侧福晋。”
在这突然而至的肌肤相亲之下,年姝莹觉得全身的血似乎都涌到了脸上。“胤禛”的名字在她舌尖滚动,她努力鼓起勇气看了看他的眼睛。就在那名字呼之欲出的时候,她忽然在他眼底看到了那一抹不经意间的高高在上。她低下头,终于还是没有叫出这个名字。
而胤禛却已经松开了手,站起身来,命道,“行礼吧。”
“当”的一声,自鸣钟无比响亮地敲起来,已经到了子时。在淑莲等人的服侍下,雍亲王胤禛和他的侧福晋年氏完全按规矩行了合卺礼。
罢了胤禛吩咐着,“好好服侍侧福晋。”然后便转身去了。
年姝莹看着他飘然而去,心里升起了一个不祥的预感。按旗人家的规矩,新夫妇是要在子时之前圆房的。而雍亲王似乎并不打算在今夜和她圆房。低下头来,眼里便有泪落下。
为防人看到,赶紧拭了拭泪,轻声吩咐,“淑莲,安置了吧。”
王府里添侧福晋,这事说大就大,说小就小。但是和硕雍亲王的府里添了年氏侧福晋就是一件大事。且不说皇四子得了最尊贵的爵位,皇上又给了他一旗之众的佐领,单是年氏侧福晋娘家那个青云直上的“二哥”也不可小觑。一时之间道喜的盈门而来。而和硕雍亲王胤禛也要按礼制带着年氏侧福晋进宫去给皇太后、皇帝还有生母德妃见礼。